風是藍的，不見一朵奔喪的云（組詩）

李建華

一個劇終的人

要描述張老四是困難的，誰能說清

四十年的光棍生涯由什么構成

他用什么方式，把日子的凄涼

糊里糊涂過到了墓坑的底部

與酒鬼廝混，與病魔交往

度日如年的生活便無日可度

恍若隔世的小屋，陰暗破舊

脫落的一塊墻皮，在床邊

像半個女人

雨中的哀樂是一個人的劇終

哀樂聽到一半，我就溜走了

不想跟隨送葬的隊伍，走近陰間

我想讓心境半陰半晴

左眼下雨，右眼出太陽

我想讓距離

把飽含痛苦的音符減少一半

……四處冒出渾濁的小河

像液體的腳鐐嘩嘩作響

無論走到哪里，總能聽到哀樂

就像是，我的耳鳴

老牛

在莊稼成熟的田邊，刀的情

已磨得很薄

頭朝村口天就黑了

尾朝村口天就亮了

一再降低額頭的海拔，只滿足于

那縷若有若無的清香

一只烏鴉，好像被捅一刀

大叫了一聲，松開枝椏飛去

此刻，滿目都是白云擦亮的陽光

它即將，被死亡帶走

它是否想留下，一張整皮

留下千秋而不損的生命

一面大鼓啊——在人間，任人敲打

不是歡天喜地，就是鳴冤叫屈

滾刀肉

好像一塊肉還活著

不摁緊，它就會逃走

好像刀是最鈍的一把

好像一把刀倒著拿

好像無齒的鋸子費力地往復運動

好像刀刃上安裝了無數的小滑輪

好像刀刃下濃縮著愛情親情和友情

怎么割也割不斷

刀一接近它，它就滾動

刀為它讓開一條路，它就滾動

不停地變換不規則的形狀

只是不想任人宰割

我不知道我身上的肉有沒有這樣的

我的心是不是這樣的？這樣的肉

能不能讓刀把切割

變成一種按摩

長方體的世界

睡著了，我就被埋了

長方體世界那么小

我只能以屈為伸

為了活，我在失意時也不忘形

用撫摸找回身體，用拳打腳踢

逼迫抱緊我的死神離我遠點

在最黑的長夜里，我想用喊聲

拉近遠方，纏住時光的腳步

我想告訴人間，地下也有生命

我奢望發出的各種信息

能讓墳頭上的泥土松動或者滑坡

我喊破了嗓子也做出了樣子

當我確認出不去了，鳥鳴蟲聲

和小動物的奔跑我默默傾聽

等啊，我渴望出去，曬一曬我的生活

我想象一場雨，讓我的安置房略有塌陷

但一直沒有出現閃電一樣的縫隙

或月亮一樣的盜洞。當空氣

像粘稠的水泥慢慢凝固

我最后的姿勢僵硬而空洞

當我夢醒時，我并未到達死神的驛站

只是在無人知曉的黑暗深處掙扎了一夜

——唉，早知如此

我就把自己調到靜音模式

好好地，睡上一覺

這些羊啊

聊天的聲音

把大地連成了片

也許它們更需要一片荒原

一日三餐都是草

這些羊啊，被時間磨成了

一個個無趣的動物，把乏味的生活

過得津津有味

在青黃不接的日子

也能找到尚未腐爛的幸福

用低頭，顯示獨特的存在

幾千年就這樣，活成了現在的樣子

它們從不想以后的不測

用不了多久，就會經歷

許多生離死別

總是在日落之后，由散開

而聚合，被驅趕著走向村落

這時的天空是最空的

沒有星星也沒有云朵

但這樣的一個群體

已順利地穿過了公路

這些羊啊，總覺得來日方長

把殺雞宰鵝的事

看得越來越小

小毛驢歷險記

綠風遮掩的枯井

像火葬場巨大的煙囪整體下移

失足的路，將井底之蛙嚇了一跳

半天，才叫出聲來

一只蜘蛛懸空而下——

想救它，太難了

十把鐵鍬，仿佛真理在握

要將井填平，這就意味著

要將它埋葬

井口明亮，如同正午的太陽

絕望地嚎叫停了下來。它不停地

把躲不開的命運和災難

抖落在腳下，像原地踏步

它漸漸地

走了上來

它走了上來，仍然奔跑和嚎叫

讓遠方聽一聽驢的抒情

它是否知道井底的填土之下

還有一頭驢，早已默不作聲

四十五度的傾斜，九十度的墜落

沒有臺階可下了，只剩下一階

她選擇了最近的捷徑遠行——

在21世紀的21樓，21歲的她

好像看見了開往天堂的火車

在凋零的時光中，要停下來是多么困難

呈現出的姿勢沒有一絲牽掛

很快被鮮紅的影子接住

耳朵緊貼地面，靜靜地趴在

結冰的陽光下，是想傾聽死亡談話

打探冥界消息，還是想鉆進面前的

那道地縫？無人替代的主角

使旁觀的詞語，在事件的外圍

聚攏又散開，警方的尸體袋

是裝著拉鏈的、最薄的棺材

……沒有真相，卻有錄像

反復播放，也就反復摔下去

顯然，不能回到樓頂了

還要一次又一次，摔下去

看吧，先是四十五度的傾斜

然后是九十度的墜落

接著是一百八十度的死亡

……遲早要來的事

為何如此迫不及待

十日談

杜老太太的第一日

是一個栽倒的事件

當夜幕不再拉開，已是第二日

領養的杜賓她不再叫“兒子”

此刻一臉茫然，不清楚

沒有夢鄉的沉睡延長到何時

掛在墻上的時間像放大的瞳孔

第三日橫臥的曲線是寂靜的風景

“兒子”心生不安豎起第四日的耳朵

然后將熟諳的衣袖撕扯了幾下

第五日的晴空藍得沒有一絲憂傷

而顫栗的樹葉在窗外，瞞住了風

厭惡的蒼蠅開始第六日的狂歡

在歲月流逝的額頭上排泄

在青春缺失的牙床上交媾

半閉的眼在第七日，產下蒼蠅的白色卵

腐爛開始整容，增添了陰森和恐怖

第八日，習慣了安逸和依賴的“兒子”

記憶開始模糊，在饑餓中

換一個角度，用減法

啃她陌生的手和臉……死去多日

“兒子”仍然被她撫養，她動了動

但不是真動，腐臭的新聞和她的閑話

在第九日的小區里擴散，只有

未關嚴的水龍頭在滴

第十日的天邊，風是藍的

不見一朵奔喪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