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松平
《段光安詩選》是詩人段光安多年創作的輯錄,共分七個部分,前三輯分別描繪了荒野意象、生靈意象與大漠意象;第四輯為在城市中“歸隱”,關注的方向由身邊具體事物慢慢轉變,以城市中種種事物的特點作為人與靈魂的象征;第五輯是對詩歌的感悟;第六輯是對人物的抒寫;第七輯是詩人對友情、親情的深情回憶。
詩選代序中,段光安討論了今天詩歌存在的意義和詩人如何寫詩兩個問題。他特別談到“高深不應是難懂的詞句,讓人琢磨不透,而是讓人怎么想都有道理,越想越有道理。”這個看法給筆者留下很深的印象。顯然,這是對詩人與讀者雙方的要求,既要求詩人“讀書寫作應是把草變成奶的過程”,也要求讀者能夠反復仔細品味詩中寫的種種意象,思考作者想表達什么,閱讀之前也許沒有什么問題,閱讀過程中也許就會形成一個個問題。
段光安經歷非常豐富:從西北戈壁大漠,到青藏高寒雪野;從深山峽谷,到沃野草原;從城市到鄉村;詩人取材的范圍非常廣泛。但閱讀過程中,筆者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他的詩中常常出現“血”的意象,不只是直接形象地描繪“血”,還有不少作品隱喻著血:
“母愛若水/流淌在我的血液中/樹的根莖里/化作催生花蕾的力”(《下葬》)
“噴出的血/正是綻開的花”(《球莖鐵樹盆景》)
“我不敢看無法愈合的傷口/和那血凝成的株株石樹”(《圓明園殘石》)
“痙攣的腿上滴著血/背上滲出血/一團火/一團黑火在雨中噴著熱氣”(《雨夜老馬》)
“舉步滴血/一步/一步//踉踉蹌蹌/拖出/一條路”(《母豹》)
“山頂古城坍塌滾下/亂石把我碾軋/血肉涂在巖崖/風化”(《脫胎換骨》)
“血淋淋的軀體/撕心裂腑/滴了千年的血/釀成酒”(《耶穌十字架》)
“海子這頑童被火車撞得血流不止/卻救了許多失血的人”(《干癟的靈魂》)
詩中涌動的感情如同流動鮮紅溫暖的血液,富有生命的質感。“血”的意象飽含著詩人賦予生命熱度的深情,對種種優美景色的回味、對親情友情的呼喚,都如同子規啼血一般。
詩人在《雪野殘陽》中寫道,“夕陽是只受傷的鷹/抖動著滴血的翅膀”,“雪野”是冷色調的意象,而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夕陽”“鷹”“滴血的翅膀”。這些意象充滿了溫度,屬于暖色調。作品不過短短幾句,“滴血”兩字卻非常醒目、極具視覺沖擊力,茫茫雪野滴灑著鮮紅的、熾熱的血。
段光安的詩不僅筋骨強健,更有盤活生命的“血液”,有鮮活、生動、深刻的感受。作品中,貫注著詩人的思考、體會和發現。比如《團泊洼秋天滴血的殘陽》,表面看是把一名戰士負傷流血的形象比作殘陽,再讀時不難體會到,“殘陽”與戰士融為一體,“滲血”“流血”“噴血”“涌血”,再也分不清誰是誰了。最后是落日的景象是戰士頭顱的寫照,它慢慢西下,在湖水中映起血紅色的光芒。殘陽好像不愿落山而自身的命運像經歷了戰斗一樣,無奈地“涌血/四溢”。讀到這里,我們仿佛看到了殘陽與戰士的形象的融合,聽到了殘陽抑或戰士對命運的吶喊。短短幾句,寫得有溫度、有深情。
段光安的詩歌的魅力,不僅在于他詩歌中的“血液”釋放的那種溫度,更在于“血液”綻放的生命活力。詩人常常把事物賦予人的形象,借此突出其內在品質、特點,最后落腳于對人的敘寫、思考上。例如《蟹蛛守臺》中“伏居”的蟹蛛,“把自己撕碎”展開“一張碩大的網”,“把貧瘠的土地覆蓋”,而這張網“早已在我們體內存在”。“蟹蛛守臺”以人的種種活動描寫了蟹蛛這份守臺之情,與人的許多行為、特點是相似的,讓人深思。
段光安詩中的“生命”大多無聲,常常洋溢一種悲愴、蒼涼、高遠、靜謐、神秘的意味。它疏離人的物質屬性,與人的精神追求高度融合。例如《走近尼雅古國》,題目特別強調“走近”而非“走進”,似乎是無限接近大漠但是始終未曾抵達,體現一種蒼涼的神秘感和距離感,“佛塔神圣而寧靜/任大漠死去或復活”,“大漠”與“古城”也許是那種蒼涼、高遠、神秘感最好的體現。又如《碎片復原的陶罐》,直接跨越了千年,千年間落葉落了無數次,同樣浸染滄桑。
在詩人細膩的感情波動中,有些意象被輕輕簡寫甚至略過了,從而更加突出了主題,給讀者以聯想的空間。“我不敢看鐘,因為秒針不斷地割著我的生命”(《某時》)。詩人沒有突出鐘的具體形象,而是突出了鐘給自己帶來的內心觸動。兩句短詩,第一句突出“不敢”,第二句強調“不斷地割著”,詩人把他對“光陰似箭”的深刻感受寫得淋漓盡致,甚至可以說是“時光易逝”帶給人們“驚心動魄”。“鐘”的意象被高度抽象化,與“時間”和“生命”融合,讀者的關注點被引導到品味作者對生命珍惜的方向上。
詩人在《靈視詩境》中寫道:“煉獄/燃燒肉體/萃取靈魂”。在詩人看來,詩的生命似乎沒有在燃燒中耗盡,而是在燃燒中提煉萃取出了靈魂。這種態度與“讀書寫作應是把草變成奶的過程”前后呼應。同時,從“煉獄”到“萃取靈魂”不禁讓人想到《神曲》中靈魂從煉獄中修煉、洗過升向光明天堂的歷程。“靈魂”去向何方,段光安沒有交待,或許這并不是他所關心的。他所關心的在于過程,詩人“萃取”而得的文字產生了一種直擊靈魂的力量,讓靈魂為詩中的意境而顫抖。由此或許可以說,段光安的詩歌體現了獨特的“生命意識”。
客觀地說,詩人筆下的“生命意識”在于“血”的悲壯蒼涼,在于勾畫了圣潔的靈魂,也在于勾畫了人性。《堂·吉訶德》中,“這病弱老頭”,“騎瘦馬/持劍東拼西殺/刺鬧市的酒袋”,到“今天他又/闖入劇場/沖進網吧/劍指名流/瀟灑/當出門收費/他咕咚跪下”,劇情陡然反轉,讓人不由發笑,笑到一半突然又意識到諷刺之意。詩人風趣而辛辣地諷刺著“酒袋”與“瀟灑之人”,“咕咚跪下”是因為囊中羞澀還是心生懺悔呢?這都很耐人尋味。
段光安的詩,言辭簡約但富含感情,有鮮明的形象,有深邃的思考,更有生命的溫度,給讀者心靈以不能忘懷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