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喬
讀陳克鋒的詩,倍感親切,共情是自然而然之事。這源于我倆都是鄉村人的根脈和異鄉人的漂泊。我相信,生活者陳克鋒、詩人陳克鋒以及其詩彼此共生,卻又各自獨立。毋庸置疑,因為所有的詩歌寫作本質上都是如此。陳克鋒的詩歌態度以及表達的方式和內核,建立在質樸與真誠之上的詩意,并在日常生活的漂浮之時探入生活的內部,直至省察某種本質性的存在。陳克鋒的寫作鮮明而誠實地表達詩人與生活現實的關系,這與其說是一種技藝,還不如說是遵從了情感的指向,并由此蕩漾詩性。
詩總是從生活而來,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和規律。我們需要考察的是詩人書寫的過程和呈現的品相,最終感受詩人對生活的個性化表達方式和審美精神。而對于陳克鋒,我們更要關注其創作與生活的關系。換而言之,作為生活者的陳克鋒對于其詩歌的意義顯得尤為重要。我沒有見過陳克鋒,也沒有讀過與其相關的生活資料,我讀到的只是這些詩。這已經足夠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陳克鋒是一位背著故鄉的生活者。他的故鄉是親情的化身,是寬容且細致、渺小且溫暖的載體。無論可觸及的具象生活,還是走進詩歌的夢境生活,他一直在生活中,感受并感恩生活。他隨時隨地融入生活,無論在什么狀態中,始終與生活平等相處。他來到了遠方,但他的身影是故鄉的。這樣的人生,不是他自我邊緣化,而是對自我最為本真的指證。他的詩歌寫作,不是所謂的“精神還鄉”,而是在抒發和清晰這一指證。我相信,他寫父親、寫母親、寫大城市背景的小生活,是在與故鄉,也就是與內心深處的“我”對話。雖然他也常常遙望家鄉,但更多的時候,家鄉就與他在一起,或者說,他和家鄉來到了遠方一起生活。
陳克鋒如此的生活性情以及由此動力生長的詩歌,其語境和情境有了清新脫俗之品格。在他的詩歌中,沒有虛構故鄉的當下焦慮和轉身之后的鄉愁,也沒有與現實的激烈對抗或格格不入。不可否認,隔岸或懷舊式的鄉土敘事,漂泊中遭受的擠壓和排他,以及上升到文化層面的油與水的狀態,不僅是詩歌書寫的現代性場域,也是現實的真切。對原生的無奈閹割甚至徹底的棄絕,漂泊如利刃在肉體和心靈上隨時制造傷口,乃至在文化浪潮中喘息或窒息,已經帶有一定的普遍性。詩人的疼痛和呻吟,增加了詩歌的尖銳性和深刻性。詩歌在呼救,在吶喊,在撕裂那些從未愈合的傷口。可生活仍然在繼續,也只能繼續。是不是可以這么說,這樣的詩歌,是在釋放焦灼和不滿,獲取心靈的安寧;是在振臂高呼,尋找他者的支援。這當然是詩歌的重要使命之一,也是詩歌極具要義的價值所在。但之于生活,之于詩歌,應該還有別的指向和擔當。如此,陳克鋒的詩歌如和風清流?!睹月返暮⒆印肥且皇讟O好讀的詩,易懂又不乏深刻的寓意。我愿意把從鄉下來的蘿卜看作進城的陳克鋒們,那些泥土本是鄉村大地的一部分,也是生命和文化的精魂的實體。在這里,沒有小人物的哀嘆,沒有底層敘事的糾結與愁緒,日常生活以本來的面目登場。這是日常化寫作的平常之舉,不平常之處在于詩人的情緒與釋懷,還有歷史觀照之下的綿延與重生。陳克鋒幾乎不作宣泄或抗爭性的言說,而是關注如何將現實打開通道,為背井離鄉的生活探求出口。這不是對現實的屈服,而是懷著積極之心行可做之事。黑暗中的星光,陌生里的溫暖,壓力下的鮮活,我們總是要與生活和解,積攢和受用點滴幸福。正如那些破碎的玻璃,陽光下,依然是一片又一片的明亮。生活當如此,詩歌也應有此奉獻。正因為如此,陳克鋒才會從“我經過饅頭攤點/看到她望著縹緲的遠方/輕輕地,笑出聲來”。這笑是“賣饅頭的女人”的,也是陳克鋒的,這是陳克鋒生活者和詩人的合體。他自信地書寫個人經驗,自信地進入公共生活領域。精神或神靈已化入生活之中,他可以隨心地從生活中發現和描述那些久違的神性與靈性。我們可以說他是在縫隙中發現和品味陽光,更可以說他能夠處理生活中的疼痛與溫暖,并將帶有體溫的詩歌傳遞給我們。他不只是“為千萬北漂者舉筆/寫下一小片陽光”,更為我們柔化了堅硬。這正是陳克鋒的脫俗之處?;氐缴钏壮5木?,離開當下詩歌世俗的表達。
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曾說“我愿意把技術定義為不僅包含詩人處理文字的方式,他對格律、節奏和文字肌理的把握,還包含定義他對生命的態度”。我們無法回避詩歌的“言說”,盡管有些尚處于神秘地帶,無法言說明了??梢钥隙ǖ氖?,詩人的言說,是相對獨立的生命體,有著個性化的文字腔調和行走姿勢。這涉及到及物能力、異化想象力等天賦,也關聯到生命的特質和與眾不同的閱歷與體驗。等等,路徑極為復雜,甚至隨處可遇黑洞。但言說的面貌以及抵達的可能,相對容易體察,因為這得益于我們閱讀的直接感受和深度體味。陳克鋒的“言說”頗具返樸歸真之風,富有情懷的生活真實感和沐浴現代性的責任感。在雅與俗、清澈與深奧之間,不動聲色地展開了言說的冒險之旅。因為我閱讀上的偏愛和情感上的自然認同,我喜歡這樣平易近人又內涵隱約的言說。相信這樣的言說,來自于陳克鋒對于生活的體認以及內在情感、精神的隨性策動。他所做的是凝視或回味生活中的某個瞬間,某個細節,某個場景,某個片斷,然后平實而又藝術地再現。是的,陳克鋒將進入生活與進入寫作進行了有情有意的統一,發現、提取、保留或呈現了生活原生性的神性和意境,我們感受到他對生活和對詩歌同樣的敬重與膜拜。他的詩歌注重敘寫情節和畫面,充滿生活表層或潛藏的動感。好的詩歌有很多種,各有其價值,但質樸而厚實的詩歌,總是美妙的。讀陳克鋒的詩,總會讓我想起鄉村里的智者說東道西,談古論今,言語平實,看似波瀾不驚,可以像過堂風一樣飄過,但又經得住琢磨。就像田里的莊稼、河邊的野草,感覺俗常,但停下腳步,感動會隨之而來。我相信陳克鋒心懷敬畏地打磨過詞語,斟酌過語氣,但他的意義在于,他找到了與生活的內在如血脈般的聯系,在鄉村的過去、自我的當下與生活的明暗這三者之間,發現了共通之處。這樣的共通,是一種堅守般的承繼,也是豁達般的接納與融洽,還有那一片亮色的寬容與悲憫。
我無意對陳克鋒的詩歌作出評價,哪怕是純粹個人化的閱讀評估。當下的詩歌面臨著諸多挑戰,一片喧囂中的沉浮,既有詩人的突圍或自我玩味,也有讀者接受的糾纏與調整。就像陳克鋒的詩歌,再客觀或私人化的認同,似乎都意義不大,并會帶來無法預測的不屑或指責。重要的是我們以什么樣的觀念或情緒來閱讀,既走近陳克鋒的生活,又走進自己的生活,用他的詩在可以實現的安靜中與自己如實地對話。不過,可以強調的是,面對這樣的詩歌,我們只當“北漂詩”感受和解析是不完整的,也會在更廣闊的視野喪失或遮蔽陳克鋒所做出的努力。我在意的是陳克鋒這樣一位詩人對于生活與詩歌共有的性情和態度,繞至疼痛和悲傷背后,有時是直視疼痛和悲傷,真誠而積極地尋覓和咀嚼星光般的溫暖與樂觀。相信,當我們在日常生活和詩歌生活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交匯點,陳克鋒的詩歌寫作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我們所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