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考 周 瑜
漢語(S)VOVC式重動句是重動句的一種重要類型,是指由具有重動關系的動賓結構與動補結構整合而成的結構式,其主語可以隱含也可以出現。
關于(S)VOVC式重動句,學界中較早關注它的是王力先生,王先生將其稱為“復說法”。而從歷史視角對其展開研究的學者是何融先生,何融(1958)追溯了它的產生時代。(S)VOVC式重動句的歷史研究主要集中在它的產生時代與形成機制兩個方面。自20世紀50年代末一直到現在,學術界不斷出現新的研究成果。關于它的產生時代,前后共出現了三種觀點。何融(1958)主張明代說。岳俊發(1984)主張清代說。施春宏(2014)主張南宋說。關于它的形成機制,也先后出現了兩種不同的觀點。李訥、石毓智(1997)主張“話語結構的緊縮”。而趙林曉、楊榮祥(2016)則主張“小句融合”??梢钥闯觯瑹o論是它的產生時代還是形成機制,各家的觀點并不一致。因此,(S)VOVC式重動句的歷史研究是一個值得繼續探索、研究的課題。
圍繞著漢語(S)VOVC式重動句,本文在前人及時賢研究的基礎上,通過擴大語料的范圍,追溯它的產生時代,考察其歷史演變;結合語法化和構式化理論,探討其演變的機制。
漢語(S)VOVC式重動句是什么時期產生的?前面曾指出,學界先后出現了明代說、清代說、南宋說三種學說。其中,明代說與清代說的學者們所關注的語料主要是戲曲及小說,而對小說的關注度非常高;南宋說的學者們所關注的語料主要是儒學語錄及禪宗語錄。無論是小說還是儒學及禪宗語錄,都是一種散文形式的文體??梢哉f,前人及時賢在搜集語料的過程中,十分注重散文文體。
關于漢語語料的文體,除了散文之外,韻文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形式。像唐詩、宋詞、元雜劇、明代的唱詞與山歌、清代的俚曲等都是韻文。這些韻文形式的文體中同樣存在(S)VOVC式重動句。像戚曉杰(2006)就在《聊齋俚曲集》中發現了例句,趙林曉、楊榮祥(2018)也在《元雜劇》《宋詩抄》中尋找到了例句。因此,韻文也是搜集(S)VOVC式重動句時,須考慮的重要語料。
在韻文形式的語料中,盡管宋詩、元雜劇和清代俚曲的受關注度比較高,但是唐詩、宋詞的受關注度卻非常低。所以,前人及時賢在語料方面,對唐詩、宋詞等韻文的重視程度不夠。鑒于此,本文將韻文和散文一并作為考察的對象,重點關注唐代與宋代的語料,試圖尋找出更早、更多的例句。
截止到目前,在南宋之前的律詩、絕句、變文、詞、禪宗及儒學語錄中,我們共發現了7例(S)VOVC式重動句,分別出自《全唐詩》《敦煌變文集》《全宋詞》《圓悟佛果禪師語錄》《二程語錄》。其中,唐代4例,北宋3例。在韻文中,較早的1例來自初唐貞觀年間拾得和尚的白話詩《有偈有千萬》。在散文中,較早的2例分別出自北宋的《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和《二程語錄》。
(1)有偈有千萬,卒急述應難。(《全唐詩·卷807》)
(2)山僧十年在衆,無一時異緣,只是參禪參到,第十年方打得徹。(《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卷12》)
(3)明道說:“仁宗一日問折米折幾分?折六分,怪其太甚也?!保ā抖陶Z錄·卷17》)
例(1)“有偈有千萬”的“千萬”與例(3)“折米折幾分”的“幾分”都是表示數量的短語。劉維群(1986)、李訥、石毓智(1997)等都將其界定為補語。例(2)“參禪參到”中,“到”是趨向動詞。上述例句,例(1)是初唐韻文中的例句,例(2)(3)是北宋散文中的例句。所以,它在韻文中的出現時間要遠遠早于散文。
因此,漢語(S)VOVC式重動句至遲到初唐已出現,它較早地出現于詩歌形式的韻文中,后來才出現于散文中。無論是韻文還是散文,均為白話文,是在口語基礎上加工而成的,其口語化程度非常高??梢哉f,漢語(S)VOVC式重動句基本上是一種口語的反映。
從唐代一直到現在,時間跨越了1370多年。其間,(S)VOVC式重動句發生了一系列的變化。本文以其語法結構及語義關系變化的時間為節點,將其歷史分為唐宋元、明清、清代之后三個階段。
準確地說是唐、五代、宋、遼、金、元,此期(S)VOVC式重動句的總量非常少,基本上出現在韻文中。目前,我們共搜集到15例,詩、詞、曲等韻文中有11例,語錄形式的散文中有4例。唐、五代《全唐詩》《敦煌變文集》共收字7734千字,宋代《全宋詞》《朱子語類》《二程語錄》《二程集》《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共收字約6520千字,遼金元時期《全遼金詩》《全金元詞》《全元散曲》《元曲選》《元詩選》《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頌古從容庵錄》共收字約6800千字。由唐代到宋代,語料的收字下降了214千字,(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卻增加了1例。從宋代到元代,語料的收字上升了180千字,(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增加了2例。所以,該時期(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持續緩慢增長。
這一時期,(S)VOVC式重動句除了數量少之外,在形式和意義方面都表現出一種臨時組合的特點。
在形式方面,它是一個相對松散的結構式,是一種由具有重動關系的動賓結構的短語(如“有偈”)或詞(如“參禪”)與動補短語的臨時組合。在句子中,(S)VOVC式重動句有如下兩個特點:
第一,兩個動詞性結構中間,有時可以插入像副詞這樣的連接成分。例如:
(1)師云:“為人須為徹,殺人須見血。”(《密菴和尚語錄》)
(2)不似地藏殺人見血為人為徹。(《萬松老人評唱天童覺和尚頌古從容庵錄·卷2》)
上述兩個例句謂語中的句法成分基本相同,例(1)中“為人”與“為徹”直接相連,例(2)中二者之間插入了副詞“須”,這說明二者都是獨立的短語,其間的關系比較松散。
第二,除了兩個相對獨立的動詞性結構之外,(S)VOVC式重動句中沒有任何的動態助詞、句尾也沒有任何的語氣詞。例如:
(1)惆悵留春留不住,欲到清和,背我堂堂去。(《全宋詞·鳳棲梧》)
(2)詩人愛山愛徹骨,十月東來犯冰雪。(《全遼金詩·遊承天鎮懸泉》)
例(1)“留春留不住”中,“留不住”的補語是可能補語。例(2)“詩人愛山愛徹骨”的“徹骨”表示“愛”的程度。上述兩例中,(S)VOVC式重動句都是兩個動詞性短語的組合,沒有后續謂語,沒有任何動態助詞和語氣詞,這說明它們都還是一個相對松散的小句。
在意義方面,它是由兩個并連的命題臨時合成的一個復合命題,前后命題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時間上的先后順序關系。戴浩一(1988)指出,“兩個句法單位的相對次序決定于它們所表示的概念領域里的狀態的時間順序,謂語之間、連謂結構前后兩項之間的次序由PTS表示的事件或行為動作的時間順序來安排?!保⊿)VOVC式重動句中動賓結構與動補結構的前后次序說明二者所表示的事件或狀態之間是一種時間順序關系。鑒于(S)VOVC式重動句中的V是動作或行為動詞(表示存在的關系動詞“有”中唐以后便消失了),而Donald Davidson曾指出:“含有動作動詞的句子表示對事件的指稱”,沈家煊(1995)主張:“把有內在終止點的有界動作稱作事件,把沒有內在終止點的無界動作稱作活動。”該時期的(S)VOVC式重動句中VO表示一個活動,VC表示一個事件,二者是一種臨時組合的關系,它有兩個語義重心。因此,它所表示的是一個由前后相繼發生的活動與事件合成的復合命題。例如:
(1)借寇借不得,清聲徹帝聰。(《全唐詩·卷832》)
(2)班生畫馬畫兩匹,駿骨雄姿殊未得。(《元詩選·題畫馬》)
例(1)“借寇”是一個詞,指地方上挽留官吏,“借不得”指借不到,二者分別表達挽留官吏的無界活動與沒有實現的有界事件。例(2)中,“畫馬畫兩匹”所表達的也是一個由“畫馬”與“畫兩匹”合成的復合命題。
總之,該時期(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少,所涉及的文體范圍比較狹窄。它是一種松散的結構式,是一種連動結構,所表示的是一個時間順序關系的復合命題。
明清(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快速增加,所涉及的文體范圍由詩、詞、語錄擴展到俚曲、小說。該時期,我們共搜集到54例,雜劇、唱詞、俚曲等韻文中12例,小說形式的散文中42例。明代《明成化說唱詞話叢刊》《盛明雜劇初編》《金瓶梅詞話》《西游記》《歡喜冤家》《醒世姻緣傳》共收字約3060千字,清代《聊齋俚曲集》《兒女英雄傳》《紅樓夢》《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共收字3757千字。由遼金元時期到明代,語料的總字數下降了3740千字,然而(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增加了4例。從明代到清代,語料的總字數上升了680千字,(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增加了32例。與唐宋元相比,明清語料的范圍幾乎縮小了一半,然而(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卻不斷增長,增幅不斷加大。由元代到明代增加了4例,增長率為57%,而由明代到清代則增加了32例,增長率為291%。所以,該時期(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迅速增長,增幅擴大。
這一時期,無論是在形式方面還是在意義方面,(S)VOVC式重動句都發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呈現出溶合或一體化的特點。
在形式上,由于動賓結構與動補結構逐漸溶合為一個緊密的統一體,它逐漸凝固為一個緊湊、獨立、自由的結構式。在句子中,(S)VOVC式重動句表現出以下三個特點:
第一,固化。(S)VOVC式重動句已經凝固為一個不可拆分的緊湊的結構式,中間不允許插入任何連接成分。
第二,句中及句尾出現動態助詞“了”及語氣詞。動補短語中,作述語的動詞及作補語的動詞或形容詞后面出現了表示動作完成或結束的動態助詞“了”。句尾出現了表示事態變化的事態助詞或語氣詞“了”及其他一些表示陳述或疑問的語氣詞。例如:
(1)那玳安一來也有酒了,叫門叫了半日才開。(《金瓶梅詞話·第50回》)
(2)雨落天留客,正好吃酒吃醉了,就在此睡了。(《歡喜冤家·第8回》)
(3)兩個差官,都是在跟前當差當久了的。(《官場現形記·第28回》)
(4)好奇呀!叫長官叫了一日了,怎么又問?(《聊齋俚曲集·增補幸云曲》)
(5)莫不是我們轉灣轉錯了嗎?(《官場現形記·第40回》)
例(1)“叫門叫了半日”中,“叫”后面的“了”是動態助詞。例(2)“吃醉了”中,補語動詞“醉”后面的“了”是動態助詞和語氣詞的合成形式,即“了”。例(3)“當差當久了”中,補語形容詞“久”后面的“了”也是“了”。例(4)“叫長官叫了一日了”中,“叫”后面的“了”是動態助詞,“一日”后面的“了”是語氣詞。例(5)“轉灣轉錯了嗎”中“了”是動態助詞,“嗎”是疑問語氣詞。
關于動態助詞“了”的語法功能,沈家煊(1995)指出:“它能使無界的概念變為有界概念”。它在句末位置的出現,使得(S)VOVC式重動句轉變為一個具有自然終止點的事件句。事態助詞“了”及其他語氣詞具有成句的作用,它們也使得(S)VOVC式重動句成為一個完整、獨立的小句。隨著動態助詞及語氣詞的出現,(S)VOVC式重動句發展為一個緊湊、獨立的結構式。
第三,句法環境擴大。(S)VOVC式重動句不僅可以出現在連謂結構中,還可以出現在狀中結構中。例如:
(1)如意兒便抱鋪蓋抱在床上鋪下,打發西門慶上床解衣。(《金瓶梅詞話·第75回》)
(2)有他那等本領,早已不動聲色報仇報了,也不必避難到此。(《兒女英雄傳·第16回》)
上述例句說明,該時期的(S)VOVC式重動句能夠出現在更多的句法環境中,已經演變為一個獨立、自由的句法單位。
在意義上,它由一個復合命題逐漸融合為一個單命題,語義關系由一種時間先后關系演變為一種因果關系甚至是致使關系。作為一個單命題,該時期(S)VOVC式重動句中的VC是唯一的語義重心。(S)VOVC式重動句的意義演變為一種因果事件,甚至是致使事件。例如:
(1)這病也是生生愛你愛出來的。(《醒世姻緣傳·第53回》)
(2)老爺道:“這都是你們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來的呀!”(《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22回》)
例(1)“愛你愛出來”的語義重心是“愛出來”,“愛”的主體是言說者,客體是“你”,“出來”的客體是句首的話題“這病”,二者不完全一致,“愛你”是原因,“愛出來(這病)”是結果。例(2)“盼我作外官盼出來”的語義重心是“盼出來”,“(你們大家)盼我作外官”是原因,“盼出來”是結果。上述兩例中,補語動詞的客體都移到了句首,可見句法成分的線性順序已不再是時間順序。(S)VOVC式重動句已經發展為一種表示因果或致使事件的結構式。
作為一種結構式,該時期(S)VOVC式重動句形式的固化、意義的融合及語義關系的推理都已經完成,它已發展成一種緊湊、獨立的結構式。但是,它的語法結構卻是一個存在爭議的問題。劉凱鳴、鄧建文(1958)認為是“(主)主謂結構”,王福庭(1960)認為是“(主)連謂結構或連動結構”。參考形式和意義兩個方面的特點,本文贊同劉凱鳴和鄧建文兩位先生的觀點,認為是一種“(主)主謂結構”。
總之,該時期(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快速增長、直線式上升,所涉及的文體范圍廣。它是一個緊湊、獨立的主謂型結構式,表示一個因果關系甚至是致使關系的單命題。
清代以后,(S)VOVC式重動句的總量持續增長,但是書面語語例數量增幅大大減少、增速放緩。所涉及的語體由單一的書面語發展為書面語與口語兩種類型。目前,我們共搜集到218例,文學作品像《創業史》《大林和小林》《格林童話》等小說中91例,影視及網絡作品像《隋唐英雄傳》《飛馳人生》《跨界喜劇人》等影視劇的口語中127例。此時,書面語作品共收字約11390千字。與清代相比,清代之后書面語語料的范圍擴大了近3倍,而書面語作品中(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僅僅增長了2倍。所以,該時期書面語中(S)VOVC式重動句的增速大大下降,其數量增長緩慢,甚至可以說是負增長??梢?,清代之后(S)VOVC式重動句總量持續增長的原因是口語語例的大量出現,與書面語語例基本無關。
這一時期,(S)VOVC式重動句的形式變化幅度非常小,意義及語義關系保持不變。
在形式上,(S)VOVC式重動句的變化是句法環境的進一步擴大。此時,它不僅可以出現在強調構式、被動式等結構式中,還可以出現在因果復句、條件復句等復句的分句中。例如:
(1)這怎么是吃出來的呢?分明是想一個人想出來的。(《長恨歌·第4章》)
(2)我有倆哥哥,都讓大兵拉夫拉去了。(《太平輪》)
(3)他因為背毛主席語錄背錯了,丟了軍職。(《芙蓉》)
(4)只要定性定好了,杜老鐘就不會坐牢。(《三妹·第40集》
上述例句說明,此時(S)VOVC式重動句可以出現在更多、更大的句法環境中,其獨立性和自由度變得更強了。除了句法環境的擴展之外,其他的沒有發生明顯的變化。
在意義上,(S)VOVC式重動句基本上沒有什么變化,它依然是表示一個時間順序關系或因果關系的單命題。
因此,清代之后(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繼續增長,但書面語語例數量的增速減緩,所涉及的語體類型是書面語及口語。其形式變化是句法環境的進一步擴大,意義及語義關系保持不變。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它已發展到一個相對成熟、穩定的階段。
漢語(S)VOVC式重動句演變的過程中,語法結構與語義關系都發生了改變。語法結構由連動結構逐漸轉變為主謂結構,語義關系由時間順序關系演變為因果關系。但是,二者是如何演變的或者說其演變的機制是什么?結合語法化及構式化理論,我們認為該結構式的演變過程是語法化或構式化,語法結構的演變機制是重新分析,語義關系的演變機制是推理或隱含義的規約化。
作為連動結構,(S)VOVC式重動句的構成成分不斷地變化,導致其語法結構出現了歧解現象,被重新分析為主謂結構。重新分析是其語法結構演變的方式或途徑。
從初唐到中唐,(S)VOVC式重動句中VO與VC的語法單位都是短語,二者在句中作謂語,其句法模式是[[(主)][謂1謂]]。
然而,從五代到元代,VO的語法單位發生了改變,它除了短語之外,還出現了詞。像前文“借寇借不得”中的“借寇”便是一個詞,指地方上挽留官吏。當VO的單位由短語轉變為詞時,VC的語法單位卻依然是短語。在語法單位上,此時的VO與VC并不相同,而是與VC中的V相同,二者都是詞。朱德熙(1982)曾指出:“漢語和印歐語在語法上的顯著區別之一是漢語的動詞和形容詞可以直接充任主賓語而無需乎改變形式?!敝煜壬鷮⒊淙沃髡Z的該類謂詞及謂詞性成分稱作陳述性主語。所以,VO在句中除了作謂語之外,還可以作主語,即陳述性主語。另外,漢語(S)VOVC式重動句中的兩個V是重復出現的關系,二者的形、音、義完全相同。VC中的V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VO的省略形式,VC所表示的事件可以看作是對VO所表示的活動的解釋、補充與說明,二者之間的語法關系被重新闡釋為一種主謂關系,其句法模式被重新分析為[[(主)][主1謂]]。因此,(S)VOVC式重動句的語法結構出現了歧義,存在著兩種可能的結構,一種是連動結構,另一種則是主謂結構。所以,五代至元(S)VOVC式重動句的語法結構存在雙重結構并存的歧解現象。
明代及明代以后,隨著動態助詞“了”的出現,雙重結構并存的局面被打破了。關于連動結構,Aikhenvald曾提出:“典型的連動結構‘共享多種語法范疇(TAM)及極性特征’。”依附于動詞或形容詞后面的動態助詞“了”是表示動作或變化的結束,它正是體范疇中的完成體標記。由于“了”只能出現于VC的中間或后面,VO與VC不能共享體范疇,所以(S)VOVC式重動句不再是一種連動結構,而是一種主謂結構。
(S)VOVC式重動句的語義關系中,時間順序關系隱含因果關系,隨著句法成分位置的變化,隱含義發展為一種常規意義。隱含義的規約化或推理是其語義關系的演變方式或途徑。
明代之前,(S)VOVC式重動句所表達的是一個復合事件,VO表示一種活動,VC表示一個事件,二者在時間上是一種先后承接的關系。類型學視角下,時間順序往往蘊含因果推理,后者常常是前者中隱含的一種意義,即“從此以后,因而由于這個”。到明代中后期,補語是結果補語的(S)VOVC式重動句所表示的時間順序事件中,出現了一種原因與結果的隱含義,像前面所引例句“正好喝酒喝醉了,就在此睡了。”中的“喝酒喝醉了”,其中,“喝酒”活動的時間在前,“喝醉”事件的時間在后,它們的主體相同,都是前面的“客”,句法成分的線性順序與語義或認知順序一致,二者是時間順序關系。但是,它隱含著另一層意思,“喝酒”活動最終導致出現了“喝醉”,更準確地說是“醉”所表示的事件,二者是原因與結果的關系或者說致使關系。關于隱含意義與常規意義的關系,瓊·拜比、里維爾·珀金斯、威廉·帕柳卡指出:“當某種隱含意義經常性地伴隨某個語言形式出現時,語義演變也就隨之發生。這種隱含意義可能會被認為是該形式固有意義的一部分,甚至有可能取代該形式原有的意義。”隨著時間的發展,(S)VOVC式重動句中隱含義與常規意義的關系同樣會發生變化。作為一種隱含義,因果順序關系可能演變為常規意義,甚至可能取代時間順序關系。
清代,句法成分的位置發生了變化,(S)VOVC式重動句中的隱含義發展為規約意義并且取代了原有的意義。該時期,(S)VOVC式重動句中動補結構所表示的事件的客體被移到了句首,致使句法成分的線性順序與語義或認知順序不能保持一致,時間順序不再適用,它只能是一種因果順序。像前面所引例句“這病也是生生愛你愛出來的”,其中,“愛你”的主體是言說者,“愛出來”的客體是“這病”,二者在時間上的線性順序是“愛你愛出來(這?。薄5?,由于“這病”的句法位置由動補結構的后面移到了句首,違背了時間順序關系,它只能是一種因果關系或者說致使關系。至此,因果關系或致使關系成為(S)VOVC式重動句中的一種固有的語義關系并且取代了原有的時間關系。
縱觀漢語(S)VOVC式重動句的發展過程,它是一個語法化或構式化過程,具體體現為語法結構的語法化和語義的語法化兩個方面。語法結構的語法化路徑是:連動式〉主謂式。其演變機制是重新分析。語義的語法化路徑是:時間順序關系〉因果關系或致使關系。其演變機制是推理或隱含義的規約化。經過重新分析和推理,(S)VOVC式重動句演變為一種新的結構式,即因果結構式或致使結構式。
圍繞著漢語(S)VOVC式重動句,本文將韻文與散文兩種形式的語料作為考察對象,追溯了它的產生時代,發現兩種文體中例句的出現時間都要早于南宋,而韻文中例句的出現時間要遠早于散文中的例句。聚焦于(S)VOVC式重動句的數量、形式、語法結構及語義關系,我們從歷史視角描述了它們所發生的一系列變化情況,通過運用語法化及構式語法理論,分析了(S)VOVC式重動句的歷史演變情況,探討了它的兩種演變機制,即重新分析和推理或隱含義的規約化。
近十幾年,漢語(S)VOVC式重動句的歷史研究不斷取得新成績。隨著新語料的不斷被發現、被利用,(S)VOVC式重動句的歷史研究將會更加全面、更加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