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南飛雁 陳潤庭 曾喆瑩 等
參與者:
南飛雁 陳潤庭 曾喆瑩 郭儀怡 田宜鋒 郭衛峰 黃雨 陶王優 王嫚 葉逸媛 高永忠 黃穎統籌整理:
曾喆瑩南飛雁(知名作家,現居鄭州):
1995年我上高中,閱讀被粗暴地層層過濾,只剩下兩類,一類是課本,一類是試卷,文學作品是不存在的。我很痛苦,我父親應該也很痛苦。我的痛苦是不能讀閑書,我父親的痛苦是家里到處是閑書,擔心我偷看。1998年高考后,我即將到鄭州大學中文系上學,父親又擔心我不學無術,收拾出一提包閑書給我,有書有雜志,命我在報到前看完。苦熬三年,只要沒有受虐傾向,大都不愿再看任何文字,武俠小說都不想看。見我憤然,父親取出一本《人民文學》,翻開,指著其中一頁,說你可以先看這一篇,講河南人高考的。說完,又補充一句,不看完這篇,今天就別出門玩了。小說不長,我又一心要出門玩,所以很快就看完了。小說寫的是1978年的新鄉延津塔鋪鎮中學里,幾個農村青年參加高考的事。1998年我18歲,看什么都一目十行,只記住了“我”和李愛蓮談戀愛的情節:“我”騎車帶著李愛蓮,她摟著“我”的腰,臉貼在“我”的后背上;路旁草地上,“她在我懷里,眼睛黑黑地、靜靜地、順從地看著我。我吻了吻她濕濕的嘴唇、鼻子,還有那濕濕的眼睛”。這對當時還沒有“李愛蓮”的我來講,無異于重磅炸彈,出門玩的時候,看著滿大街漂亮的不漂亮的女生,覺得她們都叫李愛蓮。那是我第一次讀劉震云老師的作品,
這篇名為《塔鋪》的短篇小說,至今讀了不知多少遍。大學時做窮學生,吃什么都香,就記住了“磨桌”燒幼蟬解饞,嘴巴油光光的,記住了“我”給李愛蓮一碗肉菜,她舍不得吃帶回了家,“床頭前的幾個小弟妹,眼巴巴盯著碗中那幾片肉”。跟同學們回憶高三備考,不覺就想起小說中的王全“眼里布滿血絲,頭發亂糟糟的像個雞窩,大眼看去,活像一個惡鬼”,想起磨桌“蒙著頭嗚嗚地哭”,說“太苦,太苦”。年紀再長,有了兒子,讀來又是一番滋味,記起小說里的“爹”步行一百八十里地,只為給“我”借一本教材,“我忙把爹的鞋扒下來,發現那滿是臟土和皺皮的腳上,密密麻麻排滿了血泡,有的已經破了,那是一只血腳”,記起“爹”聽“我”介紹李愛蓮,“爹笑了,眼里閃著狡猾的光”。
開始寫小說之后,我才明白何其有幸,在我去念中文系,懵懂著想要成為寫作者的起點,我讀到了一部多么了不得的作品。我們當然可以說“我”和李愛蓮們象征了命運、愛情、抗爭、責任和悵惘,但劉震云老師分明在告訴我,“我”就是“我”,“爹”就是“爹”,李愛蓮就是李愛蓮。了不得的作品就是這樣,本身什么象征都沒有,又無處不洋溢著象征。這大概就是我寫作路上的第一盞燈。
2015年,在我上高中20年后,我到人民大學讀研究生,劉震云老師是導師之一,那是我第一次見劉老師。迎新晚餐上,劉老師喝了酒,臉紅紅的,我還跟他合了影,我的臉比他更紅。其實我特別想跟他聊聊《塔鋪》。
陳潤庭(青年作家,文學博士生,現居北京):
我的劉震云接受史,是由一次相遇與多次錯過織就的。前不久和朋友相約在書店見面,到了書店門口,卻吃了閉門羹。原來當天下午劉震云在書店開講,需要預約才能入場。我往門內看了看,沒看見劉震云的身影,只聽見他雄渾有力的聲音。原來這就是劉震云的聲音。劉震云開始投身影視的年代,恰好是我的童年。可是無論《甲方乙方》,還是紅透半邊天的《手機》,我都沒看過。讀研究生時,《我不是潘金蓮》的主創帶片到學校點映,我也沒抽到門票,因而無緣得見劉震云。后來另一位友人約我寫一篇劉震云作品的閱讀札記,為此我還買了一本《劉震云研究資料》。正當我要沉下心來,好好研究這位不斷被我錯過的重要作家時,卻被告知欄目取消了。一次相遇發生在高中時,一位師兄向我推薦了《一句頂一萬句》。他得過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后來成了語言學博士,從事方言研究。現在想想,《一句頂一萬句》吸引他的或許是語體風格的獨特。《一句頂一萬句》的語言極為精煉,像短短的刀子,又尖又快又爽利。它是日常的、小說的,但卻不見得親近人,更容不得快速閱讀。一句話的末尾空隙里,躲著下一句話發生的秘密。話和話之間邏輯清晰分明,分類排序都清楚,但話里帶出來的人物卻是一個滾過一個。在短平快之間,藏著劉震云又長又深的敘事鋪排,藏著劉震云自得的狡黠與聰慧。《一句頂一萬句》的主題始終是人的“孤獨”。但小說卻是一來一回,像極了對話。上部《出延津記》與下部《回延津記》宛若一問一答,但到了小說末尾,何謂問何謂答,已經分不清楚了。因為對話的艱難,孤獨才成了人生的常態。以對話表達無言,用喧嘩襯托孤寂,劉震云無疑是對“話”極為敏感的小說家。他知道該如何說話,如何讓聲音與現象之間充滿悖逆的張力。《一句頂一萬句》的“話”藏寓著豐富的審美層次,它既是語體的,又是文體的;既是形式的,同時又是內容的。讀完《一句頂一萬句》,我對“說話人”劉震云的聲音產生了好奇,而書店的相遇與錯過,滿足了我的好奇。無疑,劉震云的“聲音”是迷人的。
曾喆瑩(中國現當代文學在讀碩士,現居福州):
我是在文學史上了解到劉震云的。他是當代著名作家,在20世紀80年代與池莉、方方等作家引領了“新寫實主義”思潮,揭示日常生活的平凡瑣碎。我對于劉震云作品的閱讀,正是始于他的《一地雞毛》《單位》《官場》為代表的“新寫實小說”,這些作品描寫了生活的細枝末節,描述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顯示出對現實的批判與諷刺。《一地雞毛》是一本關于日常生活的流水賬。故事由一塊餿了的豆腐引發一系列的爭吵與沖突,“豆腐”是小人物的灰色生活的隱喻。而“雞毛”則代表著日常生活的瑣碎,一地雞毛的生活可以壓垮一個曾經充滿夢想的年輕人,使人變得庸俗麻木。小林的經歷反映出現代人的一種麻木的生存狀態。小林的生活在日復一日的瑣事消磨下,變得像餿了的豆腐一樣,讓人厭煩卻又無能為力。就像穆旦所說:“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劉震云書寫當代中國人的生活狀態,寫出小人物在生活的重壓下沉淪的“無事的悲劇”,他寫出了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也有著暗流涌動的壓力和焦慮的生存困境。就像小說的結尾中小林做的那個夢,“黑壓壓無邊無際的人群向前涌動,又變成一隊隊祈雨的螞蟻”,夢醒之后,還是要買豆腐、上班。“螞蟻”就是底層小人物的化身,在生活的平庸面前,屈服于現實。從“新寫實主義”到“新歷史主義”,劉震云由現實進入歷史,從日常生活的困境到精神困境的深入,顯示出對人的生存境遇的關注。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故鄉天下黃花》等小說繼續書寫著人的生存困境,具有荒誕的悲劇色彩。在《一句頂一萬句》中,作者以話語構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小說中,一句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為了尋找能夠“說得上話”的人,展開了漫長的追求。上部楊百順的離開和下部牛愛國的尋找,兩代人的生命輪回寫出人的孤獨的生存困境。新作《一日三秋》“花二娘”找笑話的故事中,講不好笑話的人會被笑話壓死,不懂笑話就是不懂得怎樣快活,于是“被笑話壓死了”就是被生活的愁悶和單調壓死。正如陳長杰、李延生、櫻桃在戲中唱的那句“奈何,奈何?”“咋辦,咋辦?”對生活的不知所措,不知道生活的樂趣,就只能被無聊的日常壓得喘不過氣而走向絕路。這些作品刻畫了在生活的苦海中掙扎的蕓蕓眾生,寫了平民百姓的悲歡離合,在對人的存在意義的尋找中,我逐漸領悟到,一地雞毛之下的生存之艱難、精神之困境。
郭儀怡(政府文員,現居海南):
其實生活呢,就是柴米油鹽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又為什么那么多人扎在生活這條河里,沉淪著,沉溺著。劉震云的《一地雞毛》就從好幾個層面描述了生活,里面的主人公有耗在單位多年不得晉升的老孫,有努力過卻又甘于平凡的小林,也有年輕時寫詩步入社會后開公司的同學。在他們身上我多多少少看到了人生的縮影。生活之所以瑣碎不就是因為有人參與其中而變得復雜的嗎?就像小林想入黨,但是又協調不好兩方的關系,反而折騰了大半晌,最后的結果還是陰差陽錯得到了更好的單位房。難道這是想告訴我們越上心越難成事?其實不然。人生就是這么奇妙,有些東西兜兜轉轉還是到了你手上,有些人你再怎么努力他還是不領你的情。我最開始接觸劉震云的作品其實是《我是劉躍進》,但當時一直都不怎么留意作者的名字,直到這次仔細了解,發現原來他的文字我早就接觸過了。他的小說,用詞非常易懂,而且描述的情節與生活很貼近,并沒有什么華麗的措辭,也沒有所謂跌宕起伏的人生,都是各色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糾結掙扎。我記得有一篇寫的是恢復高考后,復學學生們的掙扎,堅持到最后的人不多,但也不能說放棄的那些人意志不堅定,畢竟在那個年代,吃飽最重要,至于精神上的富足得靠后了。就像那位女學生,最后為了籌到治病錢而選擇嫁人,不能不說她是無奈的,但反觀如今的中國,難道真的沒有這類事情發生了嗎?有人用“C’est la vie”(“這就是生活”)來描述這本書,而我覺得最好的闡述就是第一句“小林家的一斤豆腐變餿了”。生活沒有那么多新意,每天都在重復著這24小時,每個人都在周而復始。為了一斤餿了的豆腐就可以牽扯出一堆事件,為了省錢早起排隊買豆腐,為了讓自己的兒女上個好幼兒園,四處跑關系。這些瑣碎的小事在一起就是生活,生活離不開這些雞毛蒜皮。有時候覺得上刀山下火海沒什么嚴峻的,心一橫的事兒,最為嚴峻的是日復一日重疊的瑣事。小林已經甘于一碟烤雞和啤酒就滿足了,那我們呢?甘于這樣的生活了嗎?
田宜鋒(化工廠員工,現居山東):
“嘿!朋友,我該怎么了解河南人的幽默?”“那就看劉震云的書吧。”“劉震云寫得很幽默嗎?”“是的,幽默得讓人落淚。”“幽默”是我對劉震云老師最大的印象,也是劉震云老師帶給我的河南人的印象。我第一次看劉震云老師的書是在高中,在當時我記得劉震云老師的《手機》《我叫劉躍進》都是非常受同學歡迎的書,然后慢慢地喜歡了這個作家,一發不可收拾,陸續看了劉震云老師的《故鄉》系列,《一句頂一萬句》《一地雞毛》以及這個月新出版的《一日三秋》,以至于現在我遇到處理不了的事情都會說一句:“哎!一地雞毛啊!”
劉震云給我最深的印象,無論在訪談講座還是寫作上,都是上文所說的“幽默”。此“幽默”非是開心,而是隨生活的打擊產生的“幽默”,“幽默”的背后是心酸。電影《一九四二》是劉震云老師編劇的作品,開頭的一段話:“1942年冬至1944年春,因為一場旱災,我的故鄉河南,發生了吃的問題。與此同時,世界上還發生著這樣一些事,斯大林格勒戰役、甘地絕食、宋慶齡訪美和丘吉爾感冒。”簡單幽默的一段話,仔細琢磨背后有無盡的無奈和悲涼。在當時的狀態下,國家政府人員都會認為丘吉爾感冒的事情都大于1942年旱災。劉震云老師說1942年餓死了三百萬人,相當于三個奧斯威辛集中營死亡人數。劉震云老師把這段歷史寫在了文學中,又投放在銀幕上,使我們了解了這段歷史。這是一個作家的使命,即對遺忘的事情的重現。又如《一句頂一萬句》中寫的老詹說讓老曾信主,老曾說,“為啥要信?”老詹說:“你信了主,就知道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就上升到了哲學終極問題,而老曾說,“我本來就知道,我是殺豬的,從曾家莊來,到各村殺豬。”一段“幽默”的對話,兩個人說了兩件事,而兩個人交流的不通,歸根結底是心靈的不通。劉震云老師說“一個人的孤獨與痛苦,是說了一輩子的話,對別人來說卻是無用的話。”如此孤獨和悲涼,不理解的人不會注意,而劉震云老師注意到了,劉老師就是一頭牛,他把生活中忽略的事情寫了下來。
劉震云老師的作品可以說在寫不同人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從而產生了“幽默”,而“幽默”背后又蘊藏著什么?這是劉震云老師帶給我最大的享受感。從寫作文筆來看,我覺得劉震云老師的作品有點像《水滸》,他很少去對自然風光進行十分細致的描寫,而是通過對話將人的狀態和事件的發展描寫出來,這也許是劉震云老師的存在主義吧。很期待劉震云老師的《雞毛飛過三十年》,我想知道當年的小林現在怎么樣了。
郭衛峰(公安民警,現居河南):
我是河南一位各種文學期刊的閱讀和收藏愛好者,經常在各種期刊上關注心儀欣賞的優秀作家,對于河南籍的作家,我喜歡的有劉震云、喬葉、劉慶邦、邵麗、李洱,劉震云是我河南老鄉走向全國直至世界的優秀作家。回想第一次接觸劉震云的作品,應是《塔鋪》和《新兵連》,與這兩篇小說記憶相關聯的1998年到2000年我的高中三年時期,我在學校大門口的舊書攤上淘到的各種年份的《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為了追尋各種作家的好作品,我既接受當下的期刊,亦喜歡淘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過刊。我記得很清楚,在1987年9月號的《小說選刊》和10月號的《小說月報》里,均選刊了劉震云的處女作《塔鋪》,那本《小說選刊》同期還刊發了畢淑敏的《昆侖殤》、鄭萬隆的《古道》及同樣是河南作家喬典運的《冷驚》,而那本《小說月報》同期亦刊發了王蒙先生的《庭院深深》。讀《塔鋪》,會跟隨著劉震云新寫實主義的筆法走進我無比熟悉的河南鄉鎮,同作者一樣感同身受既愛又憐、無奈大于美好的農村現狀,這簡直就是劉震云的自傳心理經歷小說,敘述從容不迫,娓娓道來,真實而有質感。掩卷回味,我有一種夕陽下我向塔鋪眺望,心生流水的悲傷和逝者如斯的感懷。通過這兩本雜志的目錄和原刊介紹,知道了它的首發刊物是后來我也越來越關注喜歡的國刊《人民文學》。接著,在1988年3月號的《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兩本期刊上,不約而同地同頻選刊了劉震云的《新兵連》,同樣是新寫實主義風格,有一種一見如故極具辨識度的親切與感同身受,將在新兵連里的形形色色人物心態和命運際遇描刻的躍然紙上。讀《塔鋪》初印象,讀《新兵連》加固印象,劉震云在我心目中已名列優質作家序列,值得一直追隨和關注,以后只要遇到有劉震云的作品,我均用筆在他的名字和作品下面劃線標識,一路走來,我分別在《作家》《花城》《鐘山》等各種期刊里邂逅《一地雞毛》《故鄉面和花朵》《溫故一九四二》《一句頂一萬句》《我不是潘金蓮》《一日三秋》等各種漫長的心路體味,或幽默一笑轉而令人落淚、悲傷到無法自已,或痛定后釋然淡然、輕愁舊恨輪番侵襲心田,劉震云以他成熟老辣的語言功底,厚重樸拙的思想文化,贏得文壇的重要地位。黃雨陶(自由職業,現居長沙):
初讀劉震云,是讀的《一地雞毛》,當時想看看所謂的新寫實小說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面貌,沒想到我便不可自拔地沉迷其中了,于是接著又讀了他的《我不是潘金蓮》和《一句頂一萬句》。相比于同時期的其他作家,劉震云的語言其實并不算最出色的,甚至有時平實得略顯粗糲,但又常常透露出某種可愛的狡猾,仿佛攢著勁兒要和讀者掰掰手腕。他的故事里少有什么大人物,從文本中遞來的總是“灰闌”處的聲音,比如一地雞毛的小林、固執申冤的李雪蓮,可以說,他的敘述使得被“廣播里的現實故事”遮蔽的小人物的生存處境與精神內面得以可見。這也是我最喜歡劉震云的一點:他懸擱了超越性與宏大敘述,以一種平視的方式進入日常的瑣屑與泡沫之中,像一塊磁石,拉扯著讀者從現實的巨大幻象里迅速落地,用“現象學還原”式的語言魔術,重新進入對生存與生活本真的觀看中。這實在是太有意思又太重要了,作家就是要處理他所見的時代經驗、凝視他的同時代人及其自身,否則我們的眼睛便會輕易地被時間的泡沫所淹沒。他的敘事功底很是深厚,“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庖丁解牛般干凈利落,常常讓我有“故事還能這樣講”的感覺,忍不住為之大拊掌。一件煩絮而平常的小事,也能敘述得極為精彩,甚至重新賦予了事件一種陌生的感覺,讓我仿佛退回到了“無經驗狀態”的童年,感到他講述的一切都是新鮮的、從未聽聞過的,這或許也是一種語言的魔術。
我尤其喜歡劉震云在《一句頂一萬句》里提到的“噴空”,似乎是來自河南方言,指把一件子虛烏有、天馬行空的事說得活靈活現。書里的楊百業極嗜噴空,仿佛生活的怨氣與委屈就能隨之一散而去,很有莊子“寓真于誕,寓實于玄”的感覺——用語言離解了現實的羈束,重建了自身與世界的想象性關系,因而自身的主體性便能以一種虛構的方式再度得以賦形——它是普通人的無奈,也是普通人的浪漫。劉震云當然也是噴空的好手,《一句頂一萬句》就是一場漫長而精彩的噴空表演,從20世紀一路向前,出延津、回延津,楊百順、巧玲、牛愛國、老汪,慢慢道來許多人物、許多故事,講盡現代中國人的孤獨感與心靈掙扎。
讀劉震云吧。在他漫不經心的噴空中,這個時代的故事就向你徐徐展開了。
王優(教師,現居江西):
近來,讀了劉震云先生的幾部小說,包括《塔鋪》《單位》《一地雞毛》等,深有感觸,發現其小說透著些許冷漠——小說中人物生活的冷漠、人性的冷漠以及作者敘事方式的冷漠,但這些冷漠又暗含著他濃濃的悲憫情懷。劉震云總是客觀地將生活的瑣碎、煩惱、平庸,將人物的生存本態給予裸露式地展現。夫妻倆為一斤豆腐而吵架,甚至翻出好幾年前的賬,若不是修水表的老頭來,這場斗爭還會持續下去;同處一間辦公室的人為分爛梨而怒氣沖沖,相互怨恨……同時,這些小人物,又在瑣碎而冷漠的生活中苦苦掙扎著,以求得一絲生存之機。《塔鋪》中,“文革”結束,人們終于迎來了可以改變命運的高考。故事中的王全為了有朝一日自己可以當官改變官場的父輩之風而選擇高考,但他畢竟是成家之人,有一大家子需要養活,生活的困窘使他不得不在高考前一個月退學回家割麥;“我”與李愛蓮相戀相知,相互扶持,原本想共同考上大學改變命運,而就在高考前夕,李愛蓮父親病情急轉直下,需要錢做手術,于是她只能嫁給鄰村一個不喜歡的暴發戶,通過犧牲自己來換取醫藥費……在殘酷的生活面前,夢想變得極度脆弱。人的自我、理想、崇高的本性也都被生活中雞毛蒜皮的事兒一點點磨去。
劉震云的小說中人性的惡也總是大于善的。他筆下的人物大都有著冷漠的人性,或自私,或殘忍。在《單位》《一地雞毛》《官人》等小說中,各色人物冷漠的人性展現得就十分露骨。即使是掃廁所的老頭,也會因為各樓層工作領導職位高低的不同,衛生搞得也不一樣。
但我發現,作者在寫這些時,又最大限度地隱藏了內心的情感,完全淡化自己的價值立場。仿佛他只是一個冷眼旁觀者。因而,我最初總懷疑作者似乎沒有絲毫的人文關懷。可后來才領悟到作者看似冷漠的背后其實隱藏著巨大的悲憫情懷。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將他所看到的、發現的陰暗面,將人的劣根性原汁原味地展現出來,讓你信服、震驚,從而去反省、改變。劉震云說:“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著淚水,是因為這玩笑開得過分。”這種對現實關懷的悲憫情懷滲透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
摩羅說:“劉震云正是一位魯迅式的作家,一位魯迅式的痛苦和精神探索者。”是的,他就像魯迅,雖然文字總體寫得輕松,流露著的卻是無奈;情節偶爾搞笑難懂,卻是我們生活的點滴。他以冷峻客觀的寫法展示社會與人的病態和丑態,表達出對社會底層人物的同情和對他們生活遭際的哀傷與關懷,以及對人性劣根性的揭露,從而希冀喚起每一個人的良善、悲憫、醒悟、改變。如此,我們看到的正是一個具有高度社會責任感的作家熾熱的悲憫情懷。一個作家具有“悲憫情懷”或者說“人文關懷”是極其重要的。這正是劉震云的可貴之處。在越來越浮躁和利欲熏心的時代,劉震云始終能夠堅守一個作家的秉性,去開化國民心性。
王嫚(出版專業在讀碩士,現居南京):
我對劉震云的了解源于他的《一句頂一萬句》。在此之前,雖然也從老師那里聽說過他的一些知名作品,但印象并不深刻。在朋友的推薦下,我拜讀了《一句頂一萬句》這部作品。光看書名,以為這是一本教人如何說話的書,讀來才發現并非如此。文中確實寫了許多關于講話的故事:陌生人因為談得來成為朋友,兄弟親朋因為一句話反目成仇,有人依靠一句話平步青云,也有人因為一句話丟掉性命。話是如此重要,因為它是人與人溝通的橋梁,是聯系關系的紐帶。但話里話外,皆是人生。無論是上篇的出延津記還是下篇的回延津記,無論是楊百順還是牛愛國,他們都被裹挾在鄉土社會的人情世故中,被一樁樁一件件日常瑣事所纏繞。生活的艱難逼迫他們不斷逃離、不斷尋找,尋找那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尋找“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終極答案。直到最后,劉震云也沒有為我們指出一條明路,只是借曹青娥之口淡淡地說“日子是過以后,不是過從前”。最近還讀了《一日三秋》,這是劉震云最新的一部小說,講述的也是延津縣里幾個小人物顛沛流離、相互纏繞的一生。與《一句頂一萬句》不同的是,這個故事里加入了魔幻鬼怪的元素,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荒誕不經的背后仍是人間尋常。陳明亮為了奶奶回到延津,原以為能在延津安穩度日,不曾想被父親斷掉了生活費,只能去學燉豬蹄,好不容易娶妻后,又因為謠言只能再度離開家鄉。劉震云用簡單質樸的文字講述了一個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話”,“喜劇的內核是悲劇”,陳明亮給花二娘講的笑話是用苦難的一生換來的,但轉念一想,就如劉震云采訪時所說的,“所有的悲劇都經不起推敲,一推敲都是喜劇”,只有把過去看淡,把之前的種種艱難困苦當成笑話,才能過好當下,過好這短暫的一生。
讀劉震云就像吃火鍋,家長里短,愛恨情仇,各種各樣的食材混雜在熱辣辣的湯里沸騰,一口氣吃完,酣暢淋漓,回味無窮。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春夏秋冬,酸甜苦辣,總需我們慢慢品嘗。
葉逸媛(廣州事業單位在編人員,現居廣州):
初識劉震云,是在大學生涯閑暇之余觀看的《我不是潘金蓮》。慕馮小剛之名而來,最終卻受這個故事本身和輻射的相關所吸引。年輕如我,酷愛紙質書籍,因而在書店擁有了和同作者的《一地雞毛》的初遇。第一次讀這本書是在大學2018年盛夏,懵懂天真。追溯當時的感受,清楚地記得作者獨特、意味深長卻又不顯山露水描述的故事。衣食無憂的大學生,無法體會小林的糾結與困境;上帝視角抽身其外,冷笑旁觀,我甚至有點自私地認為,這是咎由自取。后來小林為了升職,一改之前不掃地,也不主動打招呼、暖水,還不入黨的做法,我覺得這樣的小林太卑微、可恥、無聊。一再覺得這樣類似瑣碎的事情,一定不會在自己身上發生。
第二次閑暇中再次讀完這本書,時值畢業,投簡歷。縱使履歷精彩,卻還是跨不過第一道門檻,石沉大海,杳無音訊,苦苦掙扎。其實,小林升職的苦難和問題與我所面臨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有共通之處。他為了保姆的事,住房問題,老婆調動,小孩上幼兒園,去努力,去拼命,去掙扎。但再掙扎也是陷在地里啊,還是不太好過。生活在本質上果然是各種瑣碎的事情組成的,有太多太多人的生活確實是一樣,即便看起來如此荒誕不經。
第三次讀這本書,我經歷了考公的壓力成功入職,工作了幾個月以后,發現其實故事來源于生活,小林身陷囹圄的情景,讓我懂得很多事情的發展很大可能并不因努力而有所改變……我甚至重新審視“命運”這個詞。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的精妙之處在于用無主線、平淡敘述雜亂的生活故事、粗獷勾勒人物線條和環境的獨特寫法,來賦予故事強烈的反諷意味,給讀者以震撼。作者強有力地反諷著這個現實,反諷著這個世界。“雞毛”也在一定程度上隱喻了還是近乎徒勞的努力,抓取根本得不到的東西,最后弄得一塌糊涂,以及跟現實工作人際關系的復雜環境、流程的格格不入。這本書讓我對生活的瑣事有了豁達的態度,尋求虛實間的“修養地”,別讓自己的生活“一地雞毛”。
高永忠(公務員,現居甘肅):
劉震云是我最喜歡的當代作家之一,最早接觸他的作品,是在讀大學時,《塔鋪》《新兵連》《一地雞毛》《我叫劉躍進》《溫故一九四二》等,都是那時候讀的,不過由于人生閱歷尚淺,沒有讀出其中真正的韻味。十幾年后,再讀他的小說,就已經能夠讀懂些許人生滋味、社會百態了,特別是對《一地雞毛》中的小林,更是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家庭的雞毛蒜皮、單位的勾心斗角、中年男人的無奈心酸,小林的昨天,已然就是我們的今天。對生活細節細致入微、一絲不茍的白描,執著地講述最普通的人生活中遇到的最普通的事,是他被冠以“新寫實小說”領軍者的原因之一。但是,我認為這只是一種表象的認識,他的作品所要表達的,絕不僅是一種膚淺地對生活現象的記錄,而是通過真實煩瑣的生活,直達對“人,生來都是孤獨的”這一哲學命題的終極思考,以及對人性的深入挖掘和對人精神世界的關懷。在紀錄片《文學的故鄉》里,我有幸看到了劉震云的文學源頭——河南延津,一個古代作為渡口的地方,他衣著樸素,用河南方言和認識的人聊天打趣,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回到故居,吃著熟了的柿子,回憶著去世的外祖母,他講道,外祖母生前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她有一個叔叔,一輩子沒娶上老婆,跟家里的一頭牛成了好朋友。有一天這頭牛死了,叔叔三天沒有說話。第四天凌晨,他離家出走了。后來,就再沒看見叔叔的身影。外祖母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棗樹,每年結很多棗,但外祖母去世后不久,這棵棗樹也死了。他說,什么是文學?生活停止的地方,文學出現了,文學是一束光,照亮了被民族、被生活遺忘的地方。作家的故鄉,作家的親人和童年,無疑是作家創作的靈感源頭,對千百年來中國人孤獨隔膜的考量,對艱難尋找卻終無所得的痛苦,都凝聚在了《一句頂一萬句》這部厚重之作里,小說分上下兩部分,上部叫“出延津記”,下部則叫“回延津記”,上部的主人公叫吳摩西,與圣經《出埃及記》中的摩西有了強烈的精神比照,吳摩西的一生幾易其名,從“楊百順”到“楊摩西”,再到“吳摩西”,再到“羅長禮”,但唯有一樣東西和他形影不離,就是孤獨,他窮其一生,既找不到自己的人生理想,也尋不到“一個說得著的人”,這種人生的疏離和孤獨貫穿了整個故事,教書先生老汪解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句千古名句時說,“恰恰是圣人傷了心,如果身邊有朋友,心里的話都說完了,遠道來個人,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朋友,才把這個遠道來的人當朋友呢;這個遠道來的人,是不是朋友,還兩說著呢。”小溫說,“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說得著的人千里難尋”。小說中塑造了很多普通的百姓,賣豆腐的、剃頭的、殺豬的、販驢的、染布的、開飯鋪的……每個人都在尋找一個可以說上知心話的朋友,他讓作品中的人物不經意間道出了千年來中國人的孤獨,這是一種原始的固有的孤獨。正如劉震云本人在談及《一句頂一萬句》所說的:“痛苦不是生活的艱難,也不是生和死,而是孤單。”小說也因此被稱為“中國的《百年孤獨》”。故事里的人物東奔西走,尋找的也是那個“說得著的人”。正如海德格爾的那句名言“人活在自己的語言中,語言是人‘存在的家’,人在說話,話在說人。”
契訶夫會給他的《苦惱》安上這樣的題詞——“我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現代性的苦惱,源自無處去“說”的困境。于是,優秀的作家一再申說“說”的無望。卡夫卡寫下了《審判》《城堡》《失蹤者》“孤獨三部曲”,馬爾克斯寫下了《百年孤獨》,魯迅寫下了《祝福》《孤獨者》,劉震云寫下了《一句頂一萬句》《一日三秋》,世界喧囂,蕓蕓眾生,每個人都想表達自己,都想讓別人傾聽自己的心聲,都想找到人生的知己,可是有幾個人愿意“聽”,又有幾個人真正能“聽”得懂?我想,劉震云就是那個普通人內心孤獨的忠實“聆聽者”。
黃穎(自媒體工作者,現居廈門):
閱讀劉震云是從《一地雞毛》開始的。理想是瑣碎生活之中盛開過的曼珠沙華,木心先生在《瓊美卡回憶錄》中寫道:“我原先是從來不知疲倦的,眼看別人也都是不知疲倦的。一天,我忽然疲倦了,眼看著別人也都是疲倦,疲倦極了。”瑣碎與庸俗的生活耗散精力,帶來的疲憊感和倦怠感,恰似小林夫婦,二人被生活的洪流裹挾著前進,從稚嫩到成熟,由天真變世故。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懷抱理想的知識分子,被柴米油鹽的瑣碎消磨盡了朝氣,被人間煙火之氣熏得灰頭土臉,滿身庸俗,他們可以為了一塊餿掉的豆腐互相埋怨,惡語相向,為了幾塊錢的蠅頭小利,丟失氣節,甚至在教育孩子上喪失了知識分子本有的一絲原則。在《一地雞毛》這本書里,劉震云把每一個小市民都寫活了,寫出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改革開放背景下,人們所處的那樣一種微妙狀態:追求物質生活的提升又放不下對精神世界的渴求,把人在“圍城”中的掙扎和矛盾寫得躍然紙上。小說《一地雞毛》沒有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有的只是一對小夫妻日常生活的描述。劉震云沒有運用華麗的辭藻,沒有對人物進行太多的心理描寫,而是以非常傳統、樸實的語言敘述了普通老百姓的生存狀態。通過充滿濃厚生活氣息的小事,真實地反映了現實生活中小人物生活的艱辛與無奈,寫活了人們在日常生活瑣事下觀念的轉變。一塊豆腐的變質,生活逐漸變化,蝴蝶效應般的連鎖反應使得小林焦頭爛額,最終依靠別人的幫助,解決了問題,可是夫婦二人心中的別扭沒有辦法解決,面對已然產生的問題,小林夫婦無能為力。《一地雞毛》里可以看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普通百姓的生活,也可以看到當時的社會風貌:買豆腐排隊說的是副食品供給制,賣鴨子則是那時流行的個體戶擺攤,微波爐是地方跑批文帶的土特產,單位的通勤車是企業辦社會職能等等。小林為老婆調動工作送禮,以及跑批文的都是所謂“不正之風”的體現。小說敘寫的是當代生活中一個小職員極其平庸瑣碎且窘困的生存狀態,恰如其分地與當代青年從象牙塔的大學生轉變為社會人的狀況類似,被瑣事折磨、默認社會潛規則,重擔纏身,在社會的浮沉中喘息不得。
然而,生活就是由感動、憤怒、悲痛、快樂、理解、酸澀、委屈、瑣碎組成的,酸甜苦辣咸,可能都有其中的一味。就如同交響曲,有高亢激揚的主旋律,也有低沉悲痛的伴奏音,最終形成了屬于每個人自己的一曲生活協奏曲。大多數人注定要沿著自己的生活軌跡走到生命的盡頭,能在生活中發現樂趣自然再好不過。生活雖然一地雞毛,但仍要歡歌高進。成長之路,雖有荊棘,但亦有玫瑰,什么都不能阻擋堅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