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組詩）

馬 累

立春

已到立春，殘存的

冰雪仍在。在黃河

大堤邊的樹林里漫步，

枯死的樹干上掛著

去年春天那些黃白相間的

蘑菇的軀體，仍是

不屈不撓的樣子。尤其

在傍晚，迎著霞光看

它們，那些金黃的小傘，

總會讓人浮想聯翩。

再往高處走，就會看見

村莊灰暗的影子。那里

生活著疾病、輪回和

我們年邁的父母。

想起童年時候，我曾

長時間注視那些陰郁

怪異的烏鴉。它們

從夕陽中銜回真理的

枯枝，在最高的樹杈間

壘巢。它們做這些

出于兩個理由：

接近神，并避開不堪的

人類。我還記著天邊

理性的火燒云，不止

一次被非理性的梵高

畫下來，伴隨著一片

非理性的星空，俘虜我

至今。這些奇跡全部

來自原鄉的恩寵。

噬我，如附骨之刃。

春分

春分日前后，

黃河邊的鄉村墓園里，

會看見戴著破舊氈帽的

描碑人躬身清理著

墓碑上的塵垢。仔細擦拭

干凈后，蘸著墨汁

或顏料，一一地把碑上的

名字再描一遍。

他身后參差的碑林，

像小時候坐在村子大場院里

聽廣播的鄉親們。

這古老的手藝如今

被我寫下，并非出于

象征意義的考量。

有些事物就在那兒，像

經書一樣灼人。有些

石頭在流淌，送來

星光的信息。

清明

一個兒子用濡濕的

毛巾為柴門前斜躺在

竹椅上的老母親

擦臉，擦胳膊。輕輕地

擦靜脈曲張的腿。

黃河在他家門口

不遠處緩緩流著。

晚風多么干凈。

白露

白露日，買蓮子

百合及銀杏果若干。

回鄉下，讓母親按照

老中醫的方子做湯，

緩解父親越來越重的

支氣管炎。堂屋的

中間，父親坐在關公像邊，

抽著鐘愛了一生的旱煙，

伴隨急速的咳嗽聲。

母親去屋后的菜園

割韭菜，趕著為我包

餃子，那天下最好吃的

美味。我從壁龕里

拿出香，點上，插到

香爐里。之后開始泡茶。

我知道，每一個有

信仰的人都是樂觀的

牽掛主義者。比方

此刻，和父親相坐無言，

但他的心一定留在

黃河邊孤零零的小果園

和小菜地，以及

站在冷風中的稻草人

身上。這些年，我正是

從這些細碎的情感中

汲取理由，繼續著

孤獨的詩歌事業。黃昏

之后，白露遍地。我

知道皮膚會越來越緊，

有時甚至會勒到靈魂上。

我想要的事物會像

樹葉越來越少。但請

從母親侍弄的爐火中，

還我萬世善修的明月于

易逝的故鄉。但請，

趁著夜色，還我黃金

一樣不朽的魯迅與加繆。

以無可救藥的衰老的

自衛的名義，以

人的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