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了一半的籃子

朱成玉

他是一個才子，從小到大就被人寵著。上學的時候是高才生，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也是單位的佼佼者。他便覺得這世上，沒有幾個比他強的人。他像一只驕傲的孔雀，總想開屏，卻不想，開了屏，雖然美麗了，卻也把私處露出來。錢鍾書說：“猴子的屁股本來就是紅的，平時蹲坐在地上，人們不容易看到，當它爬到高處的時候，紅屁股就暴露無遺了。按理說，地位使人更有尊嚴，可以提升人的道德，可是事實恰恰相反。”一心向上爬，爬到高處又怎樣，不過是徒增笑料罷了。

直到那場打擊之后，他才有所醒悟。那是一次他所在部門負責人的競爭，他成竹在胸，十拿九穩，可是最后的結果卻是另一個看似默默無聞的人擊敗了他。有一段時間，他無法釋懷，后來經歷得多了，終于明白，低調是一種光，甚至比開屏更有力量。

沒有幾個人可以做一只鷹，長久地在高空飛翔。很多人都是燕子，在低處盤旋。在低處飛的燕子，卻是飛得最輕盈的，像一把剪刀，可以劃破暴風雨前的黑暗。

調子再高，也夠不到云朵;調子低些，就聞到了花香。

林清玄小時候對汽水有一種特別奇妙的向往，原因不在汽水有多么好喝，而是喝不到汽水。喝汽水的時機有三種，一種是喜慶宴會，一種是年夜飯，一種是廟會節慶。在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一位堂兄快結婚了，林清玄在他結婚的前一晚竟失眠了，躺在床上暗暗地發愿：明天一定要汽水喝到飽，至少喝到嘔氣。第二天，他一直在庭院前窺探，看汽水送來了沒有。到上午九點多，看到雜貨店的人送來幾大箱的汽水，堆疊在一處。他飛也似地跑過去，提了兩大瓶的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茅房實在太臭了，但那是家里唯一隱秘的地方。他把茅房的門反鎖，接著打開兩瓶汽水，然后以一種虔誠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一瓶汽水一會兒就喝光了。接著他把第二瓶汽水灌進口中。他的肚子整個脹起來，他安靜地坐在茅房地板上，等著嘔氣。慢慢地，肚子有了動靜，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氣翻涌出來，汽水的氣從口鼻冒了出來，冒得他滿眼都是淚水，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喝汽水喝到嘔氣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打開茅房的木栓，走出來，發現陽光是那么溫暖明亮，好像從天上回到了人間。

如今，我們太容易得到一些東西了，所以幸福感在慢慢失去。給人的滿足增加一點點難度，那么，你就會觸摸到一點兒幸福的樣子。就好比，一個孩子愿望中的禮物，你此刻給，和明天早上再給，驚喜度是不一樣的。

一個人長大后，被各種欲念追趕著，要出人頭地，要聲名顯赫，人過中年，身體在這些欲念的追趕下，漸漸不支，開始出現各種預警。這時候才認真思考起來，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小時候根本沒想過當作家，倒是羨慕司機，覺得他們坐在所有人前面，說話也豪橫，在各個擋位之間不停搖動的手，都顯得那么神秘和富有魅力。

現在這樣不是蠻好的嘛！最起碼，遠遠超過了兒時的理想。這時候才發現，降低一點兒欲望，真的是十分愜意的事情。人生常常如此，欲望高漲，就會徒生越來越多的遺憾。結束一種遺憾，走入另一種遺憾。遺憾的循環，讓生活總是高溫不退。幸福不走大道，偏愛羊腸小路。所以，別著急，對幸福的憧憬過于急切，痛苦就會在心靈深處升起。

欲望也是可以打折的，沒必要把你的籃子裝得滿滿。留一半，反而更豐盈。你伸長脖子也沒看到彩虹，反而在你躺下之后，意外地看到了。

【原載《做人與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