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亭
捷克作家卡雷爾·恰佩克所創作的科幻戲劇《羅梭的萬能機器人》。
捷克作家卡雷爾·恰佩克所創作的科幻戲劇《羅梭的萬能機器人》。
日本文化學者、翻譯家澀澤龍彥的博物隨筆集《夢的宇宙志》中的機關人偶。
相比于“機器人”一詞人盡皆知的傳播廣度,似乎很少人知道英文單詞“Robot”最初的含義。事實上,這個詞最初來自1920年捷克作家卡雷爾·恰佩克所創作的科幻戲劇《羅梭的萬能機器人》。“Robot”是劇作中捷克語“robota”(強制勞動)、“robotnik”(奴隸)的變體。正是從這個起點開始,“機器人”這一概念便被定性為輔助人類、分擔人類負荷的附屬品。
在現代科幻出現機器人這一概念的一百年間,我們看到了幻想與應用的多次變軌與交織。在20世紀中葉,科幻作品中大量出現“仿人機器人”的形象,也基本形塑了社會大眾對于機器人的想象模式。然而,在20世紀后半葉到21世紀初,工業、家電甚至汽車行業的實際發展卻似乎提醒我們,真正能提高效率服務于人、解決人們的日常需求的,或許并不是長成人形的機器人,而是專門化的自動化器械。而如今,不論是波士頓動力研發的機器人的超高人氣與爭議,還是特斯拉今年8月剛剛揭曉的雙足機器人計劃,人類好像再度步入了一個強調“仿人形態”機器人的蓬勃發展期。本文將“機器人”與詞源上的根本概念重新結合在一起審視,試圖為制造“仿人機器人”挖掘深層次的原因。
為什么機器人一定要長得像人?
科幻小說的“黃金時期”和“新浪潮時期”,大師們在作品中對于機器人的奇異幻想達到了一個高峰。阿西莫夫的小說《我,機器人》系列中,未來在人類社會的各個領域都能看到機器人的身影:家用、醫療、物資運輸、工業生產、環境勘探、資源采集……《趁生命氣息逗留》中,羅杰·澤拉茲尼筆下的機器人與人工智能更是擁有在廢墟上重建地球的能力。
這股科幻想象的浪潮同時也滲透進了流行文化,機器人形象在20世紀中葉的畫刊、電視里屢見不鮮。值得一提的是,在當時,無論是科幻作家還是普通民眾,對于機器人形象的想象和描述幾乎都是趨于人形,即術語所說的“仿人機器人”(humanoid robot)。這種機器人往往被設計為擁有四肢、軀干、頭部,甚至五官,與人類尺寸相當。仿人機器人的整體形象基本以人體結構為參照基礎。
世界上第一臺工業機器人“unimate”。
改編自阿西莫夫作品的美國電影《機器管家》。
這一現象早有神話與傳說中的先例,在數千年前的歷史中就有類似的記載。如古希臘神話中宙斯所鑄造的無堅不摧的青銅巨人塔羅斯;傳說中13世紀經院哲學家大阿爾伯特制作的機關人偶奴仆;中國最早關于機器人的記載是《列子·湯問》中的“偃師造倡”。可以看到,“人形機器”這一形象一直都扎根在人們腦中。一些理論認為這種對使用工具的類人形想象直接脫胎于人類的直覺,在創造一件事物時,人類不可避免地會首先以自身為參照。這不僅僅出于人類中心主義所催衍出的傲慢和無畏,更多的是人類本能中存在著的對造物之神奇的贊嘆和謙卑,以至于我們將人造物是否近似自身這一點直接作為衡量創造能力的標尺。
1958年,約瑟夫·恩格爾伯格和喬治·德沃爾創造了世界上第一臺工業機器人“unimate”。1961年,“unimate”正式在通用公司完成安裝,輔助汽車生產。看似笨重的矩形機身,巨大的底座上連接著一根機械臂,“unimate”的外觀與人們想象中的“機器人”實在相去甚遠。這臺工業機器人的誕生似乎就在告訴公眾:機器人并不一定要長得像人。
隨著電子、工程和材料學的進步,人們對于機器人的認知與設計理念更是產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我們漸漸開始淡化甚至抹除“機器人”一詞在表象上的內涵,轉而訴諸其設計邏輯在功能和實用性上的體現。
如果我們把20世紀中葉對21世紀的科學幻想,與我們實際體驗的21世紀家庭生活比較,會發現有許多看似瘋狂的元素并未成真—比如《我,機器人》中的保姆機器人“小機”,或者《杰森一家》中的機器人管家“羅茜”,這樣的商品從來就沒有成為“家用電腦”那樣的標配。不過再進一步想,我們真的完全辜負了前人的機器人幻想嗎?許多城市中產階級家里配備了洗碗機、洗衣機、烘干機、掃地機器人、智能音箱等,外出時,乘坐的是帶有一定程度的自動化的電動汽車—雖然我們并未擁有完全長成“人形”的機器仆人,但我們的實際生活起居顯然已經享受到了機械化、自動化技術進步的福利。可能正是因為它們不需要呈現出“一雙機器手正在洗碟子搓衣服”的樣子,這些器械才能擁有最高的工作效率。
達芬奇公司研發的外科手術機器人。
Waymo公司研發的自動駕駛汽車。
在醫療領域,阿西莫夫對機器人應用也有過描述:“他審視著機器人的右手—這只用來操刀的手,正非常平靜地擺在辦公桌上。五根手指都很長,被塑造成藝術性金屬指圈,看來十分優雅、特殊,不難想象手術刀能夠與它們完美結合,融為一體。這只手在工作時不會有任何猶豫、任何差池、任何顫抖、任何錯誤。當然,這是專門化的結果。”
在現實中,外科手術機器人盡管并不具備如科幻作品中所描述的仿人形態,但這些機器人已然在臨床上精準地完成了數以百萬計的微創手術;汽車AI的發展實況則一步步覆蓋了科幻作品中對于機器人司機的幻想圖景。沿著這條工業發展軌跡,科幻電影《全面回憶》中的機器人駕駛員設定或許永遠也不會問世了。
但是,即便專門化的工業效率已經不斷把人們引上發展自動化器械(automation)的道路,有一個宗教般的原始執念從來沒有真正消失過:如造物主一般造人。
阿西莫夫在其作品《兩百歲的壽星》(電影《機器管家》原著小說)中講述了擁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安德魯·馬丁為了被認可為人,耗盡一生將自身的機械身軀從器官、神經中樞到外表替換為生物體,并放棄了永生,將自己的正電子大腦與有機神經連接,終于在彌留之際被認可為人類。
現實世界中,2017年10月26日,沙特阿拉伯授予香港漢森機器人公司生產的機器人索菲亞公民身份。與科幻作品相對照而言,機器人索菲亞沒有經歷過安德魯·馬丁為了獲得身份認同所遭受的艱難與掙扎,甚至其本身與擁有自主人工智能意識都還隔著巨大的技術鴻溝。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時至今日,我們仍然主動而迫切地將身份認同賦予一個還在研發初期的機器人?為什么在日益追逐實用效率的今天,依舊對仿人機器人抱有執著與期待?
機器人索菲亞事件并非單一現象,近些年,前沿的技術公司普遍對仿人機器人(humanoid robot)的研發和制造展現出了巨大的熱情。比如,波士頓動力公司的仿人機器人產品“Atlas”,以及特斯拉在AI日上宣布要開發的雙足機器人“Tesla Bot”。
盡管這些行業內的頂尖技術公司在仿人機器人的設計初衷及怎樣實現商業化運用上始終沒有一個完整自洽的說明,它們仍不惜投入巨量的財力與物力。我們或許可以推測,這些公司的做法或許基于一個共識—人類活動是一個復雜、多元的集合,幾乎所有領域的設施和工具都是以人類使用為基礎建造的,同樣的,仿人機器人如果能夠學會使用人類設備,那么只具備單一功能的自動化機器在工作效率上最終還是無法和仿人機器人相比。人們一直渴望著機器人能代替我們勞動,而且在我們的愿景中,機器人不僅僅能完成某些單一的工作,而是能夠執行人類所下達的幾乎所有指令。
阿西莫夫在《我,機器人》中寫下了“機器人三大定律”。
工業開發的轉化效率似乎并不能概括故事的全景,我們還應考慮到一個重要的維度,即人的心理與某種政治哲學下的基本前提—不管一個自動化器械的效率多高,“使用一個工具”和“使喚一個仆人”本質上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這大概才是人們不計成本,不計效率,仍然不斷想要開發“仿人機器人”的核心驅動力。似乎唯有人造物擁有了人的形狀,其擁有者(owner)才能切實地感到它是為另一個生命服務著,而不僅僅是自己借助某個機器的輔助完成了家務。進一步講,唯有機器人不斷進化自身的智能,達到近乎擁有自我意識的程度,擁有者才能感受到那種前政治的、原始的權力—剝奪他人自由選擇權的強力,以及迫使他人服從的暴力。機器人不斷迭代,擁有了辨別“自我”與“他者”的基本意識,甚至擁有了痛苦、憂愁甚至抑郁的情感,卻又永遠不得不屈從于擁有者的意志,唯有在這個時候,人類才能完全地感到自身創造過程的質變—從不斷把輔助性工具變得更加精良,變為對另一種智慧生物的徹底凌駕。前者不論如何先進,人類仍舊停留在“技藝人”的領域,而后者使得人類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主人”和“征服者”。
特斯拉介紹新產品Tesla Bot時所用的措辭是“重復而無聊的工作”,此處的“工作”不如被視作“勞動”。既像是定律又像是幻覺,西方文明在數千年的歷史中似乎一直秉持著這樣的信條:只有當“勞動”被接管了,一部分人才能徹底解放出來,從事政治或者其他創造性的“工作”。古希臘、古羅馬的城邦當中,公民(自由民)擁有戰敗的俘虜為他們的日常起居服務;在父權體制的家庭內部,男人是“一家之主”(有產者),女人被視作解決內務的“家庭主婦”(無產者)。這一歷史傳遞出過時的價值觀:只有當一部分人甘做仆從,解決了重復、無聊,甚至有害身心的勞動,才能有另一部分人變得自由,得以從事真正“有意義的工作”。
顯然,我們知道把人類區別對待的做法是不正義的,它是對均等機會的剝奪。但在另一方面,我們或許可以這樣理解—如果真的想要實現全人類的平等,實現對種族、國別、年齡、性別差異的抹除,實現對從屬關系和等級制度的拆解,制造機器人是一個新解法:現在,由這些“新的奴隸”來接管一切人類的繁雜事務。于是,仿人機器人的開發重點從來不在于單一功能的專門化機器與全能的智能機器個體的效率對比,而是正如機器人一詞的詞源“robotnik”所暗示的,人們希望擁有奴隸。也唯有人人擁有了機器人奴隸,人類社會才可能平等。
機器人的開發不只是一個技術事件,它是一個社會事件。1863年,亞伯拉罕·林肯寫下了《解放奴隸宣言》;1942年,阿西莫夫寫下了“創造奴隸宣言”—當然,這只是我們給它的名字,這個宣言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機器人三大定律”:
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
第二定律: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命令,除非命令與第一定律發生沖突。
第三定律:在不違背第一或第二定律的前提下,機器人可以保護自己。
*第四定律:機器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確認自己是機器人(柳本迪洛夫在1974年添加)。
這些憲法一般的律令,注定機器人“群體”需要接受自己永世不得翻身的“二等公民”身份。人類接受“工作”而抗拒“勞動”,因為前者可以使我們從一件事物的完成中得到成就,而后者意味著我們仍然處于某種“必然性”的限制之下,還受著自身的奴役。人類對仿人機器人的期待,其實是我們潛意識中對自身擺脫限制的渴望。人類期望通過統治機器人完成必要勞動來為自身帶來解 放。
關于機器人地位問題的想象,除了激烈的戰爭與革命,也有基于日常生活的反思。
2010年,一部并不著名的動畫電影《夏娃的時間》在日本上映。故事發生在“未來,機器人早已進入人們的生活,人形機器人剛剛實用化的時代”。人形機器人被人類當作仆人,靠頭頂的彩色圓環光帶與人類區分。但在一家名為“夏娃的時間”的咖啡館里,機器人可以關掉光帶,像普通人一樣交流,在那里,男主角發現機器人同樣有煩惱和快樂,似乎與自己無異。他走進了一些機器人的生活,甚至與它們成為朋友。故事最后,這家咖啡館被一個名叫“倫理委員會”的官方組織取締。但是反思的種子已經在男主角心中種下:人和機器人之間,不能平等相待,產生感情嗎?人類會不會太輕視身邊的機器人,就像他們過去輕視別的“下等人”一樣?
但這種征服與強迫并不是單一的敘事,更不是不假思索的。這也是為什么機器人這一母題為科幻創作帶來了這么多有趣的倫理問題—僅就“仿人機器人”這一話題來看,電影《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我,機器人》(I , R obot)、《機械姬》(E xMachina)等都是很好的例證,它們都對仆從身份與機器人自主性問題展開了演繹和探討。
在現代人類文明語境下,奴役他人已經不為人接受,如果機器人這么像人,我們將統治的渴望放置在機器身上也是一種道德上的錯誤。理想狀態下,機器人擁有著人形;它們能夠執行復雜、全面的指令,并且可以與人類交流—這里存在矛盾,因為我們希望機器人具備智能,但無法面對機器人擁有自我意識后人類世界的道德困境。與道德的和解是我們實現合法統治的前提,我們無法、或者不應在共情的同時施加奴役。如《我沒有嘴,我要吶喊》《海伯利安》《羅梭的萬能機器人》等科幻作品中常常有對機器人擁有自我意識后推翻人類統治的描寫—一方面,讀者面對革命、叛變時感到不安與恐懼;另一方面,又不由將自身投射到機器人的立場上,暗暗為他們助威叫好。這種矛盾復雜的心理體驗正是出于人類本心深處抗拒為奴的訴求。
另外,把制造機器人與人類征服和強迫的欲望相對應,顯然也是一個相當男性主導的思想。即便男性在如今的機器人科幻寫作以及機器人工業制造中占據了高到失衡的比例,我們也不應忘記,科幻類型的始祖之一,19世紀英國的小說家瑪麗·雪萊(Marry Shelley)曾為我們提供了不可替代的女性視角。她的著作《科學怪人》雖被主要視作怪獸或者仿生人主題,但熟悉其內容的讀者應當知道,“弗蘭肯斯坦的怪人”與阿西莫夫的機器仆人,本質上是多么相似。當然,其重要的不同之處在于,《科學怪人》探索的不是生產與勞作,更多是生命與繁殖。如果我們能夠在科學家的實驗室里制造新的生命,那么它是否可以成為生殖的替代品?在這種敘事之下,機器人命題不再只關乎馴服和控制,而是帶來這樣一個新的未來—不必經歷生育的痛苦就能創造新的人類。這同樣是對女性,以及對人類的解放。要知道,“l abor”一詞不僅有“勞動”的涵義,它還可以被理解為“分娩”(give labor)。
如果我們把思辨的范圍進一步拓寬,從以美國為中心的科幻創作與應用轉移到東亞—特別是日本—那么我們會發現仿人機器人的意義有巨大的區別。
“二戰”后的動漫文化中,《奧特曼》《機動戰士高達》《新世紀福音戰士》等技驚四座的作品中,機器人都表現為數十倍、甚至數百倍于人類身高的巨人形象。從對機器人的想象中,我們也可以瞥見不同文化對于人和物、人和自然的關系的不同理解。在日本文化中,對機器人的想象似乎從來不只是將它們當作供人類主導與支配的仆從—相反,很多時候,這些“巨人機器人”不論在體力、智力、判斷力還是道德上都優于人類,似乎人類才是他們的謙卑仆從。那么,與其說他們是在嘗試創造奴隸,不如說他們是在嘗試創造神。
無論如何,對于倫理與道德的解讀從來都建立在我們的認知能力上。回到2021年的今天,我們必須承認:1)機器人的軀體靈活度尚未達到能與人類身體相提并論的程度;2)機器人在認知上并不能真正模仿如人腦般復雜的自主意識;3)機器人遠未發展到可以取代人類嬰孩進而解放生育的程度;4)機器人更遠遠沒有成為能夠主宰人類的神明。但即便這些“技術奇點”的到來還顯得遙遙無期,也不論話題是針對機器人的投資開發、跟蹤報道還是興趣閱讀,我們首先要以一種超越單純技術事件的眼光來謹慎看待它。
索菲亞之父、人工智能科學家本·格特策爾(Ben Goertzel)說:“我們之所以應該擁有仿人機器人的真正原因不僅僅是因為人們喜歡它們,或者是它們比起沒有五官的智能工具更有利于人類的生活和文化,更是因為仿人機器人是我能看到的實現人工智能與人類文化和價值觀共存的最好方式。”
我們或許不應簡單接受這種樂觀的籠統說法,不應止步于一個技術主義者免責聲明般的發言。我們應當追問,所謂“與人類文化和價值觀共存”具體指的是什么樣的“共存”?是物體與所有者的關系,仆從與主人的關系,還是毫無權力區別的平等關系?甚至打破主客體的界限,如哈拉維所倡導的某種“基于人類之外的多樣主體的本體論”?我們應當提醒自己,除了產業內部亟待解決的許多技術難題,公眾對于許多涉及機器人的基本倫理、道德、社會、哲學問題,并沒有共識甚至基本的想法。在我們成為機器人的主人之前,不妨先做好自己的思想的主人—當我們創造機器人的時候,到底在創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