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梅

盡管耿占春在寫作中強調并一直踐行著“細節的主題化”,他的語言和寫作風格也早已形成了明顯的“個人修辭學”,然而在一篇不長的文章中分主題論述他的寫作仍顯得掛一漏萬:他的思考和寫作太過廣闊與繁復。不過,閱讀他數百萬字的著作、批評文章和札記,仍能發現對一些問題的關注和討論多次出現在他的感知經驗和寫作中,如語言和主體性問題經過他反復的論述和深化,已成為一種具有跨學科意義的思想主題。
從學術史和觀念史角度來說,語言和主體性問題屬于詩學、語言學和哲學社會學問題的重要論題,一個批評家不可能繞開它們;同時,語言和主體性在中國當代文學界戲劇般起伏跌落的命運,是當代思想者和寫作者共同的歷史境遇。對一種批評性寫作來說,能否以一種人文主義的個人主體為基礎生成主體性意識,成為思想有效性的重要前提,進而生成一種個人的修辭學,始終是隱含在耿占春寫作中的話語倫理。
就中國當代詩學和思想語境來說,伴隨著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西方理論話語資源的傳入,剛剛興起的主體性意識旋即被語言問題所取代,其轉型之急劇頗耐人尋味。耿占春本人的思想路徑與上述發展有所不同。他更多注意的是現代漢語被傷害,即詞語的濫用或被“污名化”的問題。最終,在激進化的“語言本體論”和“主體性衰落”的理論語境之外,耿占春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中形成了一種值得信賴的“感受性主體”——一個由語言和主體性互相生成、確認的交互主體——并以此使思想立足于“美學和道德之間”。
通過平衡修辭的誘惑和思想的激情,耿占春建構了一種將語言和社會學考察交匯互證的“隱喻詮釋學”,即通過探究隱喻和象征的文化功能將詩學問題推延至更深的文化語境和社會語境。通過持續地關注微觀知覺、偶然語境、瞬間的意義生成、細節主題化、語言和文體意識……并將它們形成主題化的論述,批評家穿透了文本意象和修辭的封閉性與自足性,同時賦予了詩學理念以可感、可觸的肉身形象。通過將個人感知和意義圖式所攜帶的文化意義和功能組織進當代社會、政治、文化的發生、循環和交流過程,耿占春成功建構了一種基于文本分析之上的“廣義的詩學”。
早在1981年秋,在一篇為“今天”詩歌辯護的文章中,耿占春已顯現出對語言問題的極大關切。一種“改變語言”的豪情歡欣地涌動至他的筆下:“當我們創造性地選擇或構造這種或那種語言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改變我們的意象世界。語言的選擇對某種事物的表述即對世界的看法(思想意識)是有決定意義的。”[1]
寫作于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隱喻》充滿了對語言、詩和修辭形而上學式的狂想,相應的問題則是主體性觀念的模糊:偶被述及的主體也以“人”這個大寫的類主體出現。在這個階段,耿占春甘愿將自己的主體意識交付于語言的裁決:對于人來說,語言“是一種祭禮,一種恩寵”[2]。這種神話和史詩般的語調被后來的他——借用阿多諾批評本雅明早期文本的話語——自嘲為一種“教義性的語氣”。他勇于承認:這樣的語氣“令人難堪”,并言“一切‘教義性的語氣中都有病毒”。(2011年札記)
當耿占春走出語言本體論的影響關注社會倫理語境的問題時,主體性的討論在中國學術場域中幾乎銷聲匿跡了,相應的是伴隨著語言學轉向的語言本體論的登場。這源于創作者對形式和語言革新的自覺追求,同時也與語言學、符號學、結構主義等西方現代和后現代主義所盛行的“作者之死”“人之死”“主體性衰落”等觀念的傳入有關。不可否認,新的語言觀確實增加了當代藝術和詩歌文體的先鋒性、現代性和復雜性,并于無形中沖擊了權力話語的陳腐、沒落和獨斷。然而,正如耿占春所提醒的,如果注意到中西方在觀念史和社會史以及制度實踐方面存在的巨大差別和錯位,中國學界在上世紀90年代之后罔顧現實差別而與西方后現代主義藝術觀念亦步亦趨地合拍,就不免顯得“詭異”與可疑。
中國學界于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及90年代之后向語言主體論的急劇轉型,并非如西方思想語境中觀念邏輯的糾偏和調整,“而是一種充滿斷裂感受的改變,其中包含著自我意識的斷裂與非連續性”。[3]在啟蒙思想尚未結業、個人主體尚未獲得精神自立的情況下,語言主體論的盛行不得不引起思想者的憂慮與質疑:“如果在這樣的時代里不能為自己的道義本身給出界限,不同時保持著對人類事務的基本相對性的認識的話,他本身也就可能會成為一種獨斷性思想與寫作的根源,成為人類肌體中古老病菌的攜帶者與傳播者。”[4]
即使行動主體陷于無所作為的困境,耿占春依然不能認同這一時期所盛行的“語言言說”的時髦觀念:“當社會或個人生活不幸的事態發生時,表達的沖動顯然不是來自于語言,是我們心中的痛苦要說話,而不是語言。”[5]“對一切都如此感覺束手無策”,然而這種感覺不正是源于主體性的感知能力?麻木淡漠的人不會產生“束手無策”的挫敗感。對一個置身于社會歷史語境的思考者來說,憂傷、沮喪、痛苦、憤怒,抑郁……這些經由現代文學培育的主體感受,不正是對主體性在場的確認?
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中,批評家為這一主體性困境命名為“主體性缺失之下的主體”。
一個“主體性缺失之下的主體”,在社會交往和實踐政治范疇的承認形式上遇挫,不僅會導致個體同一性的分裂,并有可能進而連累身體。耿占春于上世紀90年代初長達數年的“心肌炎”和在2010年底一次公共事件后持續數月的疑似“感冒”,都是主體在審美化的感受性與行動力方面的不對稱所引發的并發癥:觀念和理想遭遇重創,自己卻無能為力。語言的神話在看得見的機械和看不見的“大寫的他者”面前,脆弱得不堪輕輕一擊。憂郁、焦慮、痛苦、憤怒等負面情緒,不過是主體意識到自身的主體性遭到損傷之后的連鎖反應:“抑郁癥……是主體性的主體功能之喪失所導致的一種結果。……抑郁是主體性所喪失的功能重新返回主體自身加入了主體的失敗的自我認知。”[6]
見證了激越的1980,經歷了艱難憂郁的1990,批評家不可能再將語言奉為“一種純粹的主體”,同時也不能將“我思”的抽象主體和絕對的自我意識當作一個真實的主體。換句話說,他既不茍同結構主義學說將主體從其話語陳述者的位置上廢黜掉,浪漫主義式的抒情自我觀念在此時此地又不合時宜,因此,在語言本體論和主體性觀念的意識幻覺之外,耿占春在話語活動中,通過《失去象征的世界》一書引進了“感受性主體”的概念,即一個“動態的、過程之中的傳記性自我的概念”。
在當代學者和思想者中,耿占春是最早于社會學考察、思想史觀照和主體性判斷中引入身體感知(特別是抑郁、疾病等負面表征)的思想家之一。早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之前,他已于1993年出版了《痛苦》。此后,他又在多篇文章和札記寫作中描述并探討了主體感知的負面經驗與社會歷史境遇的映證關系,如《他人的痛苦》,以及《誰能免除憂郁?》《疾病感受、藝術表現與健康》等等。這種通過描述身體感知并將其作為反觀社會問題的路徑,或可名之為一種“身體社會學”或“疾病社會學”。這種寫作和思想的邏輯核心在于,身體的負面表征是觀念受難的形象化,而疾病反過來又確證了主體性缺失、理念實踐失敗的現實經驗。用批評家的話說,“人文價值的喪失其實一直暗中伴隨著社會性的抑郁,抑郁與其說具有醫學上的普遍性,不如說具有社會學意義上的普遍意義。”[7]
另一方面,就寫作這一語言實踐行為來說,切近主體感受性的理論語言意味著觀念的細節化和思想的肉身化。這也是“感受性主體”這一主題的另一要義,即強調語言、修辭能力和現實審視、思想深度之間互相激活與關系的可逆性。通過不斷更新修辭和語義的修正,以最大程度地切近經驗語境和意義感知,同時使語言、修辭兼具文化反思及社會倫理功能,耿占春將語言、修辭從美學和技藝領域提升到了“隱喻的真理”(保羅·利科語)層面:“一種與詩歌有關的寫作所面臨的不僅是象征、隱喻、反諷或其他修辭策略,寫作活動或語言活動首先遭遇的是謊言、空話、禁令,是修辭現成品,是取消思想的固定概念,是語言符號的空轉系統;是這一空轉系統碾碎一切在經驗上有意義的感知的蠻力,是一種先于認知能力的蠻橫無理和不容置喙的終審判決。”語言符號的空轉,是轉動這一動作的本體論,亦是語言本體論的變形之一,是生產無意義和虛無的符碼游戲。作為一個跨界的批評家,耿占春的寫作涉及語言、詩學與哲學社會學等繁富的主題,卻始終保持著一種直覺的理解力和洞察力,或許正因為其話語始終體現著對社會和歷史語境的探詢、對“原始場景”的回應、對主體性感知和社會倫理維度的忠誠。
我們看到,在多年的寫作實踐中,耿占春在恢復主體性話語所做的理論努力中一直為其初衷——語言、詩歌與修辭——保留著重要的位置。一方面,他避免將現實的沉重和艱難對等性地轉換為語言的陰戾和艱澀。這使他的寫作和思想在關注冷峻現實的同時能夠難得地呈現出一種“清晨”的氣質與風格:他鍛造、打磨了一種清涼而不乏溫情、純凈而不削深度、嚴肅的同時閃爍著露珠光澤的語言,對昏暗糟糕的經驗進行澄澈的清算式書寫。即便抒訴痛心之言,也盡量保持語言自身的節制、優雅和質感。另一方面,對思想深度和修辭新度的雙向開掘,使耿占春的寫作不僅有著礦脈一樣明晰而堅韌的學理,同時也散發著詩的細潤微光和個人氣息。
耿占春的思想和寫作提供了一個新的佐證:在語言和主體性充滿悖謬性的歷史語境中,他避免在“語言本體論”、“主體性衰落”和意識主體之間作出非此即彼的選擇。處在“良心的鋸齒上”吁請語言的表現性以培育不竭的感受力,耿占春將看上去充滿背反的主體性和語言、感受力與表現性的關系引入一個對話與相互生成的領域。語言是與感受性主體相關聯的話語,主體性則通過“修辭以立誠”的活動得到展現。立足于“美學和道德之間”,“感受性主體”平衡著修辭的誘惑和思想的激情,既規避了主體陷入“唯我論”的幻想、觀念的專斷和概念的欺騙,同時免于寫作活動變成不及物話語的狂歡游戲,以及不經意間成為各種意識形態的附庸。通過將感受性主體與表現性主體充滿張力地協調起來,耿占春建構了一種具有個人修辭學氣質的“廣義的詩學”。
(說明:本文為刪節版。)
注:
[1]耿占春:《新詩的創造性想象》,《改變世界與改變語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23頁。
[2]耿占春:《隱喻》,河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頁。
[3]耿占春:《主體性觀念的興起、話語策略及其衰落》,《文藝研究》,2014年第6期。
[4]耿占春:《改變世界與改變語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379頁。
[5]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00頁。
[6]耿占春:《天涯》,2012年第2期。
[7]耿占春:《天涯》,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