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月亮（組詩）

楊角

一把嗩吶

金屬的嗩吶喉嚨再硬

鄉下死一個人

也會哩哩啦啦，嗚咽半天

都說死人是件喜事。可那種喜

是披麻戴孝的喜，下跪磕頭的喜

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親人

送上山去的喜

幾十年了，我在城里

沒見過一把嗩吶。這樣也好

這個春天到處死人

一把嗩吶怎么哭得過來

望月記

我有過半夜去樓頂看月亮的經歷

人間寂寥，孤獨有著

瓦藍色的穹頂

我承認已度過男歡女愛的年歲

夜空比一個中年男人更具沉靜之美

在這被愛情統治的世界上

我一次次看見：

星星改嫁深山，月亮獨守空房

金句

去夕佳山，最美的事不外乎

聽白鶴叫，聞楨楠香，看星月沉浮

那夜在聚賢山莊，三者我都趕上了

仿佛手里捏著三個金句，竟一時

不知如何寫詩。這幾十年

我反復試過，再好的句子一旦

掉進一首庸常的詩里

都會像一個人，入錯了行，跟錯了群

都會像一粒火，在逃亡途中遇上了雨和大風

祈禱詞

數九的早晨，天空仍然

如期打開了窗子

長江一如既往，把來自雪山的水

源源不斷地運往重慶、宜昌

第一次發現低溫能延長人類的睡眠

快七點了，小區仍沒有行人

幾縷北風在我身后，一會兒又

竄到前面的枯草上去了

在這寒涼的早晨，只有我一個人

在為僵死的冬天送終。只有我

還懷抱著一份感激：那些高樓里的人

一直陽光一樣陪伴著我。室外寒冷

讓他們能多睡就多睡會兒吧

祝愿他們，一覺醒來，百花盛開

有問

石頭打坐，流水念經。

每讀到這樣的句子

我就想問兩句：

一問石頭，坐著睡著有何區別;

二問流水，它不識字，念么個經？

這個世界因了比喻和虛詞

已經顧此失彼。

那年我在燈光里走上領獎臺

臺下觀眾親人般鼓掌。

回到故里，有人跟我說起名氣

名氣是個什么東西？

那么玄妙、刺眼

如一疊假鈔捏在手里。

欲望

麻雀把家安在樹上

種田的人把房屋建在了青山中

不論麻雀，還是農人

都離不開一棵樹，離不開某片森林

但他們

對樹葉的想象略有不同

一個農人飛翔的

欲望，比一只麻雀藏得更深

月夜七行

白晝是一曲盛大的交響

黃昏代表著

它最后一個樂章

月亮出來，徑直走上人間的舞臺

萬物主動噤聲

一只流螢剛好回到座位

草叢后，響起了蟋蟀的小提琴

小鎮車站

小學操場的電影散場的時候

會有一趟火車從這里經過

銀幕上的火焰剛剛熄滅

北風就露出了衣袖中的刀子

那個戴大蓋帽的人我們叫他李玉和

一手提紅燈，一手揣褲兜里

緊縮的脖子上沒有圍脖

每次他手里的紅燈在我們額頭上熄三下

一列火車就帶著一聲長笛

停在冬天的燈火中

曾經快車停慢車也停的小站

而今只停貨車了

那空出的三組鐵軌

逐漸有了銹跡

廚事小記

剝完幾只大蒜

他拿起刀，拍碎一枚老姜

切一把香蔥并不比切魚香草好受

蔥味沖來，他蹙了蹙眼睛

去水缸里捉拿一條青鲌

將其按在案板上，用刀背拍擊頭部

直到把一條青鲌變成一大盆魚塊

然后去水龍頭下洗手、凈刀

用布巾來回擦拭

忙完這一切，他會去陽臺抽一支煙

藍天一覽無余，像一種大度

人間的罪過又一次得到了原諒

長江開始使用書名

到宜賓這一段，長江開始使用書名

之前它從我老家出發

先后叫戴韓溪、苦竹溪、泥溪、蕨溪

那都是它的小名

知道名字有什么用，和太陽一樣

流水整日繞地球空轉，連夜里也不休息

到頭來全都是無用功

說起來長江也算大器晚成

走過十一個省市，歷經九九八十一劫

到晚年皈依東海

如一首歌，有了個波瀾壯闊的尾聲

在一只水鳥眼里

一只水鳥與我在長江邊

共度過一個下午

光陰散，那天的情景仍烏云一樣

抱作一團。一只水鳥坐在一塊石頭上

我也坐在一塊石頭上

不同的是，它隨時可以去自己水域

逡巡一番，再回來坐著

而我抽著煙，原地不動

在一只水鳥眼里

人類有著更深的孤獨

身體里橫陳著省界國界等無形的繩索

不像它們，行隨心動

抬腿去越南，振翅又去往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