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偉棠
對于科幻迷來說,2021年現實世界最大的事,應該是英國維珍集團創辦人李察·布蘭森與美國亞馬遜創辦人杰夫·貝佐斯先后完成太空之旅。他們振奮人心地實現了非政府行為的太空飛行。人類這種一意孤行的行為永遠令人感動,不管他是富豪還是小兵。
2020年英國“視與聽”選出50部日本動畫影史最佳動畫電影,其中一部非常特立獨行的《王立宇宙軍》就涉及這種升空夢。那是一個架空的平行宇宙的故事。雖然人物關系很日本,服飾很南美印第安人,機械很歐洲蒸汽朋克,然而那是另一個地球:他們的電視新聞里一閃而過的奇異的世界地圖已經告訴我們。
理念的意義上,這也是我們的地球,尤其當他們的火箭基地在一大堆原始人的食物殘骸遺址上建立起來,主角感嘆說:原始人來這里丟廚余的時候,怎能想到未來我們在這里發射火箭。我腦中出現的幻境是,某天我們在地球的某地挖挖挖,也許會挖出王立宇宙軍那個時代的遺址,會發現他們神奇的火箭、造型奇特的廚具和徽章。我們會不會恍然覺悟,一切榮光都在永劫回歸?
讀科幻小說一大趣味,就是在眾多未來的難以辨認的器物之中,偶爾看見一兩個屬于我們這舊時代的東西。我們產生了鄉愁,在離家一千光年外,這懷舊情緒洶涌得極富詩意。科幻文學是人類對宇宙的鄉愁,更是人類對命運唯一可能的推演和實驗。在林林總總的趣味性細節中間,隱藏著與其他偉大文學殊途同歸的終極悲憫,并且因其本身的宏大坐標,科幻文學中人類的命運更顯悲愴。
我們不可能不把《王立宇宙軍》那個平行宇宙跟我們的世界相比較,其實這就是平行宇宙在文藝作品中存在的一個很大的理由。這個類地球(1970年代科學水平的)的設定,迫使作為觀眾的我們進入有點怪異的外星人視覺——某種程度上我們是比“王立”星球的科技水平高出一點、理論上的高等文明,于是我們的觀望便帶上一點憐憫一點疼愛。
《王立宇宙軍》入選,這超然的設定占了一半分數吧,另一半,屬于平庸但堅忍的主角希洛茲——他也讓我們想起曾經以簡陋的科技熱衷于夢想的地球人。就算不是這個地球,也會有另一顆高等智慧文明行星上有人為了飛上宇宙而奮斗,這是我們對抗虛無的大宇宙的宿命。
我不服,故我在。
像《星際穿越》一樣,王立宇宙軍也面臨左翼抗議者的質問:是做火箭還是造橋這個永恒的兩難問題(抗議者的計算是:王立宇宙軍一年的經費,足以養活三千個貧窮小孩),這也給希洛茲以良心拷問。尤其是他戀慕的女主莉庫尼,就是一個堅持信仰最后變成無產階級的范例。最后他既堅持了夢想飛上星空,但也在星空中做出始終不放棄大地的宣言。
那個酷似巴別塔的火箭發射塔、宇航員宿舍樓上那滴不斷滴落的霓虹電子淚——這些細節都在完成電影里架空的歷史所包含的隱喻:它完全對應著地球人類的歷史,榮光、殺戮、屈辱的歷史。這段啟示錄的繪畫風格像極了宮崎駿《天空之城》片頭的銅版畫,只不過宮崎駿只保留了詩意,摒除了悲哀。
是悲哀的,《王立宇宙軍》最后一個鏡頭,從漸漸遠離的飛行器上回望“王立”星球的時候,許是因為我淚水盈眶,這顆星和我們的地球完全變得一模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