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牛

[滿族] 宋占方

忽然，在一天晚上想起了趕牛。

世上有趕車、趕牛車、趕牛犁，也有放牛，很少有趕牛，除非牛進了蔬菜地、玉米田，要一時趕趕。然而，我卻整整趕了四天的牛，一群牛——

我自小三歲時，父親去世，自此我家失去了頂梁之柱，那時因為我兄弟姐妹四人正處于年少時期，家中一貧如洗，生活極度困難，母親又沒有正式工作，唯有她帶領我們掙扎在人世的坎坷之途上。

中學初一的暑假，我為了減輕母親的生活負擔，也為了能解決自己的學費，通過街道辦事處的人介紹，去縣食品站做工。食品站，其實是收購鄉下賣來的淘汰老牛、瘦牛和生有缺欠的小牛，食品站一共飼養了36頭牛。我的初次做工，就是去趕這36頭牛去丹東市食品廠。那時從縣城往市區，沒有運輸“菜牛”的車輛，全是雇人在崎嶇的山路上餐風飲露地趕牛。從縣城去市里路程兩百多里，每天每人1.32元。住宿費用食品站拿，伙食費不管。

1

當時，帶領我趕牛的是一位個子矮矮的老樸頭，老樸頭一副不引人注意的面容上有一雙閃閃有神的眼睛不停地眨，讓你覺得他是個有經驗的老趕牛人。還有一位和我同齡的、個子也比我矮的失學少年小杜子。臨行前，母親給我烙了十多個玉米面加榆樹皮淀粉的餅子，當作路上的食糧。

一起程，這群從鄉下七溝八岔收購上來的牛，因互不熟悉，不合群，一出牛欄門就撒野四處亂撞。這樣，我居左，小杜子居右，老樸頭戴著褪色的汗漬斑斑的黃帽子，背著一個老舊的黃色書包在后邊押陣。

那時的公路都是土路，牛們一上路就橫沖直撞，有的牛互相追攆，有的牛來了汽車也不讓路，還有的在大路上就開始亮起尖尖的雙角互相頂牛，角斗起來……

這群牛中，大多數為乳牛（母牛），也有幾只小牛，還有三頭尖子（公牛）。三頭尖子其中有一頭滿臉皺紋，一副老成持重的凜凜駭人之相。它身材高大，腿腳粗，身骨壯，頭上頂著一只彎彎的長角和一只折斷半截子的殘角。它讓人聯想到一只屢屢爭斗不要命的老種牛。我們管它叫“獨角尖子”。獨角尖子一上路，就前后亂竄，聞聞那頭乳牛，嗅嗅這頭乳牛，一會兒追這頭乳牛，一會兒攆那頭乳牛……不停地把牛群搞亂。

另一頭尖子身子黑色，頭上兩角發出玉質的光華，颯爽英姿。還有一頭黃色尖子也分外壯實，倒挺規矩，看得出它是一頭馭車駕轅的老牛。

第一天，一上路這些牛就三五一伙分了好幾幫，有的跑、有的奔、有的慢慢晃，還有的下了公路跑到野地里玩耍……我與小杜子前后左右跑來跑去好不容易地把牛驅趕到一起。好在我倆腿腳輕，跑得快，總算讓牛聚成群沒有跑散跑丟。

當行進路畔一片野草地時，老樸頭讓牛群停下來吃吃草。這會兒我們剛剛在一棵大榆樹下乘涼，只見黑尖子與獨角尖子就在那兒頂起來，黑尖子低著頭，翻著白眼揚起銳利雙角沖向獨角尖子，獨角尖子也早早拱起頭，瞪起牛眼，亮起獨一的彎刀大角與殘角洶洶地撞向黑尖子，接著就“咔嚓——咔嚓——咔嚓”，雙方不停地撞擊那牛角……

忽然，黑尖子倒退一步，收回雙角后猛地從下向上一挑，把獨角尖子下頜劃出一道血痕，獨角尖子一扭頭，立時把黑尖子雙角抵住，一個前沖，就把黑尖子頂出半丈遠……

這時候，老樸頭喊我和小杜子趕快把那黑尖子趕開，免得讓它吃了虧。

當赤日炎炎墜入山頭時，馬路邊的草叢奏起一片熱鬧的蟋蟀聲，老樸頭把牛群引進了路邊的大車店牛柵欄里。

我們各自啃著干餅子，喝著涼水，吃完晚飯后就睡在大車店的長長大炕上。

2

第二天，一上路，獨角尖子就追起一頭黃乳牛，黃乳牛向前跑，獨角尖子就在后邊攆。我在學校班級里是六十米短跑運動員，我便緊緊跟著那獨角尖子身后追，這兩頭牛跑著跑著就下了公路鉆進一片荒地，我也顧不了樹柯子刮破了褲子，緊跟著攆進去……

這時候獨角尖子終于追上了那黃乳牛，轉眼間，那獨角尖子就用前腿爬上了黃乳牛的后身，不肯下來了。只見獨角尖子身下一個長長的尖尖的“胡蘿卜”似的東西插進了黃乳牛的后身里。

我看著看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大隊牛群走遠了追不上……

我無奈地舉起了手中的趕牛棍子，猛打那獨角尖子的脊背，獨角尖子全然不顧，就是爬在黃乳牛身上抖動著不肯下來……

最后，在我再次地用力地抽打下，獨角尖子才滑了下來。這樣我又趕著它倆急匆匆地上路追趕那牛群。可是，不一會兒獨角尖子在半路上，又幾次揚起前腿欲爬那乳牛。為了趕路，這回我只得用棍子敲那“胡蘿卜”……獨角尖子向我恨恨瞪著斜眼，無耐地放棄追乳牛。這樣才又攆上了大隊牛群。

這時候，我把獨角尖子的事兒告訴了老樸頭，他哧哧一笑，小杜子也笑了起來說：“那是‘爬傍”！

怎么叫“爬傍”呢？我也不好再問。臨近中午，天空突然烏云密布，接著一陣電閃雷鳴后就是傾盆大雨。我們趕著牛群在路上一起奔跑，沐浴大雨前行……

等到了大車店時，我們的衣服不但淋得透透的，還被泥漿濺得臟兮兮的，連背的干糧也被雨水泡囊了。顧不得嚼餅子，這時老樸頭在院子里找到了一截木板，又讓我去找兩段繩子，他用那繩子拴好木板兩頭后，又用另一段繩子拴在獨角尖子的兩條后腿前的牛肚子上，那塊木板就形成了后腿前的“擋板”。當時我猜想他這是怕獨角尖子跳廄欄跑走吧……

3

第三天，我們穿著潮乎乎臟兮兮的衣衫，又早早地上路了。

沒想到，那獨角尖子又追起了黃乳牛。黃乳牛前邊跑，獨角尖子就在后邊追，不一會兒就沖出了牛群，追上黃乳牛。可是盡管獨角尖子幾次舉起前腿，皆被那塊“擋板”給抵住了！

這時候，我才明白那塊“擋板”的奇妙作用。我也不用再鞭打它了，它倒自動放棄了努力，回到牛群中。可是小杜子那邊的黑尖子又追趕起一只黃乳牛，黃乳牛往前狂奔，黑尖子緊追不舍，這回輪到小杜去追牛了……

好一會兒小杜子只身跑回來告訴老樸頭，那兩頭牛鉆進玉米青紗帳里不見了。老樸頭把牛群趕到路畔一片灌叢地里，說，他在這兒看著牛，讓我和小杜子一起去找那兩頭牛。

我倆又返回那片青紗帳，這回我從東頭穿入，小杜子從西邊進入，直插青紗帳對面去找。

找了半天沒找到，于是，我倆只好返回東邊穿過青紗帳，只見黑尖子和黃乳牛正在河畔悠然地吃草呢……

4

第四天，我們漸近了丹東市，而這群牛也漸漸與我們混得熟悉了，它們不再亂竄亂跑了，保持著整體性的隊形向前奔走。

此時我也諳知，這些為人們役使了一生的牛，到了目的地后就將被殺死賣肉，由此，望著這些浩浩行進的牛群，不由一陣陣凄然起來……正是：

“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

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

就在這時候，老樸頭讓我們把牛群趕進路畔一塊草甸子，說是讓它們吃吃草吧，進了市里就吃不上了！

待牛吃得半飽后，我們趕著牛群又向市里奔去，牛群也明顯地快了起來。途經一條名叫叆河的大河時，黑尖子率先跑了過去，接著牛群也涌入河中，有的飲水，有的狂奔，有的抖著身子洗澡兒……

我在河的下游剛剛蹚進那河，岸上的一洗衣婆娘見河水渾了一點，就瞅著我喊了起來：“這群死畜生！死畜生！”

一時，我自卑的臉灼熱起來：我感覺她罵的是我。不然，那牛能聽見嗎？能聽懂嗎？牛能懂你洗衣事兒嗎？自己要不是臟衣破褲的趕牛娃她敢罵嗎！

就在這時候，老樸頭在河中聲嘶力竭地叫起來：“抓牛尾——抓牛尾——”，原來小杜子在河中忽然一腳滑入深水中，只見他的頭在急流中一動一動，兩只手直向空中亂抓撓——眼見那急流旋渦就要把小杜子卷走，后邊的黃尖子仿佛看出了什么門道似的，不緊不慢奔到小杜子身邊，小杜子立時兩手死死拽住了黃尖子的大尾巴，黃尖子輕悠悠地就把小杜子拖上了淺水流……

望著這頭“畜生”救了小杜子，我看得目瞪口呆。事后小杜子哭著說：“黃尖子救了我的命！是黃尖子救了我的命！”

過河后又走了半天路途，我們的牛群大軍浩浩蕩蕩進入了市區，在寬闊的柏油路上，唯有牛蹄“趵趵趵——趵趵趵”敲擊路面。

老樸頭牽著獨角尖子前面引路，我與小杜子左右督陣隨牛群行進。

此時，馬路旁的城市男女有的駐足，有的閃躲一旁，有的放慢腳步，連那大汽車也放慢了速度，也有的停了下來，一齊觀望這些頭上長角，威風凜凜的“火牛陣”似的大軍，這勢不可擋的洶涌的牛群……

瞅著注目的路人，我與牛群仿佛成為入城的凱旋大軍，自己儼然成了將軍，連我手中的趕牛棍也仿佛變成了寒光閃爍的長槍……

此際，那一路桀驁不馴的牛們，也互相磨合懂得了群體意識，如浪如涌地保持節律與速度向前涌流……一直向著前面食品廠的大門涌入，向著它們那窄窄的欄門涌入，向著它們生命的終點涌入……

望著那些頭也不曾回的牛，那些金黃躍動的身影，那些擺動不息的牛尾，我多么希望這趟趕牛之途再漫長再漫長，再與這些大地生靈共度一些時光！

當日，食品站的人留我們吃了一頓米飯和熱湯后，老樸頭解開了他的書包，給我們結算了工錢，我這一年的學費有了著落。

待我們奔向火車站趕往縣城的火車時，路上，市里的行人再也沒有人注目我和小杜子了。我忽然又想起獨角尖子、黑尖子、黃尖子和那些黃乳牛……我感覺那么孤獨。

人生識字憂患始。后來，我長大了，懊悔在那個時代里，為了牛群前奔之潮流，而違拗了牛性，那樣狠狠敲打了獨角尖子，我真的對不住它……

【責任編輯】大 風

宋占方，在《散文》《散文選刊》《中華散文》《民族文學》《鴨綠江》《滿族文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傳記文學》《中國藝術報》《羊城晚報》等報刊發表散文數百篇。出版散文集《飛鷺集》《一個人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