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勇 陳飛艷
關鍵詞歐文·拉鐵摩爾 邊疆節略 蔣介石 邊疆統合
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以降迄至當下,對于如何研究中國邊疆,國內外學者循著不同問題意識、理論方法與研究路徑予以推進。若論其中佼佼者,歐文·拉鐵摩爾(OwenLattimore)自然不容忽略。拉氏的《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① 和《邊疆史研究:1928—1958》②等著述,是其邊疆研究的奠基之作,同時還為中國邊疆研究與世界史上游牧文明地位之認知開創了新的研究范式———“內亞邊疆視角”。③ 這一邊疆研究范式甫經提出,即在中國影響者眾。④ 不過,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和中國邊疆研究的一度式微,拉鐵摩爾及其內亞邊疆研究范式亦因此被中國學界所遺忘。際會于20世紀80年代以降中國邊疆研究第三次高潮的興起,拉鐵摩爾再次回到中國研究者的視野之中,①在此期間,一大批有關拉氏邊疆研究學術思想史的論著得以發表和出版,②《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一書更是被國內邊疆研究者奉為經典。
檢討有關拉鐵摩爾的先行研究成果,研究者或致力于對其學術思想的梳理和闡釋,或注重于對其個人經歷及活動的考察,尚未有研究者結合其學者與顧問身份,探討拉氏學術思想與現實政治之關聯。事實上,當我們將目光聚焦于拉鐵摩爾的邊疆學術思想的時候,亦應認識到,拉鐵摩爾并非一位傳統的經院派學者,他對中國亞洲內陸邊疆的研究,發端于其對中國西北部及東北邊疆的親歷考察,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強烈的實踐性。1941—1942年拉鐵摩爾還以蔣介石私人政治顧問的身份參與了中國政治,在此期間,應蔣介石之邀,拉氏先后撰寫了三份“邊疆節略”(分別是新疆、外蒙古、東北節略)。可以這樣認為,此諸應用性頗強的“邊疆節略”在很大程度上彰顯了拉鐵摩爾“經世致用”的學術旨趣。
基于上述背景性知識,以下兩個問題不得不予提出:(1)三份“邊疆節略”體現了拉鐵摩爾的哪些邊疆學術思考?(2)相關“邊疆節略”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國民政府的邊疆治理實踐?
拉鐵摩爾于中國的影響,主要體現在他所扮演的兩種角色———學者與顧問。作為一名學者,拉氏終其一生致力于中國亞洲內陸邊疆研究。拉鐵摩爾的邊疆研究與經院派學者的書齋式研究不同,除受益于耳濡目染的西方學說以外,③還從其本人在中國邊疆的商貿、考察活動中獲得了寶貴的“在場感”。1928—1940年前后,拉鐵摩爾發表的論著達上百篇(部)之多,這些著述多以中國西北、北部邊疆為研究對象,從此諸論著中依稀可以觀察到多年的中國邊疆經歷對其研究帶來的重要啟發。
1928年,拉鐵摩爾在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組織的一次會議上發表了《亞洲腹地之商路》一文。這篇文章通過對中國內陸亞洲地區商路與貿易的觀察,闡明了長城的歷史意義:在中國歷代邊疆政策制定與實施的過程當中,長城恰如一個支點,成為中原王朝與游牧民族長期對峙的文化邊界。④ 隨后,拉鐵摩爾嘗試以長城為“中心線”,從邊疆人群的視角還原歷史上漢民族與非漢民族間的互動關系。他在1937年發表的《中國長城的起源》一文中進一步提出,生活在長城邊疆地帶的人群據有對邊疆地帶實施政治控制的“貯存地”。⑤ 具體來說,兩千年來的中國歷史進程表明,游牧民族在入侵中原以后,一部分仍留在北部鄰近長城的地區保護其原有的土地,一方面以免遭受從更北部下來的敵對部落的攻擊;另一方面還可供給統治中國所需要的官吏和守軍———這些地區就是一個可進可退、帶有“防御”意味、蘊含巨大能量的“貯存地”。⑥ 1940年出版的《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一書,可視為拉氏邊疆學術思想集大成之作。透過對中國亞洲內陸邊疆歷史的理論探討和抽象總結,拉鐵摩爾指出:歷史時期中國的發展存在著一個顯著的“邊疆形態”———“或者是一個王朝建立在邊疆以外或邊疆之上,然后向內地推進,建立其對中國的統治;或者是在中國以內建立王朝,然后向外推進,建立其對邊疆及邊疆以外的統治。”①正如其經典名言所表述的那樣,“對于漢族是邊緣的長城地帶,對整個的亞洲內陸卻是一個中心”。② 在這里,拉鐵摩爾打破了以往以中原農耕文化為本位的中國歷史傳統研究模式,轉而以邊疆為“中心”,將“邊疆”與“中國”的長期互動置于歷史時空之下予以考察,從邊疆發現歷史,借著長城邊疆社會的歷史發展來闡釋中國歷史發展進程。
上述拉鐵摩爾有關“長城地帶”“過渡帶”“貯存地”“邊疆形態”的闡釋,相較中國傳統的“中原中心主義”———從中原俯瞰邊疆———而言,在方法和理論上均表現出一定的獨到性,凸顯了邊疆在中國歷史發展進程中的重要地位。然則如果從學源上進行追溯,我們將會發現,拉鐵摩爾的中國邊疆研究及其學術觀點深受麥金德“陸權論”、馬漢“海權論”等西方傳統地緣政治思想的影響。具體到邊疆這一特定研究領域,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FrederickJacksonTurner)的“邊疆假說”對拉氏邊疆理論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以至于有國內研究者指出,特納是拉鐵摩爾進行學術探索的精神導師。③ 1893年7月12日,特納在美國歷史協會會議上宣讀《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一文,提出了著名的“邊疆假說”,此后經過特納及其追隨者的共同建構,形成了學術史上著名的“邊疆學派”。“邊疆假說”的一個重要問題意識,即是“從邊疆發現美國歷史”,以美國“西進運動”為著眼點,探討西部拓殖在美國歷史發展中的重大影響力。其核心觀點包括:(1)美國西進運動的興起對美國歷史產生了重要影響,一部美國史大部分可以說是對于大西部的拓殖史,故美國向西的拓殖就可以說明美國的發展;④(2)隨著西進運動的推進,“荒野”消失了,“西部”發展為一處新的邊疆,而邊疆是向西方移民浪潮的前沿,即野蠻與文明的會合處;⑥(3)邊疆促成了美國人民的一種混合民族性的形成;⑥(4)在兩種不同生產方式的文明之間存在一個“過渡地帶”。⑦ 概言之,特納從邊疆視角審視美國歷史的發展,認為邊疆是不同生產方式的文明之間的過渡帶,是“野蠻與文明的混合處”,它為美利堅民族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歷史地理空間環境。
如果將特納的理論與1940年代前后拉鐵摩爾的中國邊疆研究及其學術創見進行對比,我們將會發現,拉鐵摩爾的邊疆研究路徑、核心觀點均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特納“邊疆假說”的影響。具體來說,一是在研究方法的選擇上,雙方均從社會經濟層面出發分析邊疆社會:特納《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從西部地區的社會經濟、貿易的角度去分析美國的西部邊疆;在《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一書中,拉鐵摩爾格外強調社會經濟的發展對不同文明社會形態的影響,以及貿易在不同文明中的橋梁作用。二是在史觀上,無論是特納的“邊疆假說”,還是拉鐵摩爾的“內陸亞洲視角”,兩者均主張“從邊疆發現歷史”:如前所述,特納強調“從邊疆發現美國歷史”,拉鐵摩爾亦提出了“中國歷史的邊疆形態”的觀點。三是在研究主旨上,二人均闡明了邊疆在國家發展進程中的重要地位:特納不僅認為邊疆是國家直接或間接的“安全閥”,還特別指出邊疆是“把具有不同背景的各個民族合成一個民族的熔爐”;拉鐵摩爾則把邊疆比喻為“貯存地”,并在一些文章中直接將邊疆視作“樞紐”,用以展現邊疆地區政治、經濟、文化地位的重要性。
二、內亞邊疆研究與現實政治需要的因應
邊疆研究從來都是一種具有強烈現實主義關懷取向的學問。特納的“邊疆假說”曾對美國歷史發展進程起到了重要的指導作用,美國學者稱其開創了一個時代,成為一種“政治哲學”———“正像政治家們用邊疆假說去證明他們行動的正確性一樣,外交家們則利用那些使人聯想起特納學派的術語,說明美國開展的擴張外交政策”的合理性。①事實上,視特納為“精神導師”的拉鐵摩爾,同樣亦具有“以學術因應時勢”之抱負,這在1941年拉鐵摩爾被聘為蔣介石私人政治顧問的一段經歷上表現得頗為明顯。
1940年9月日軍侵入越南并與德、意兩國成立軍事同盟以后,太平洋局勢日趨緊張,中美關系因而益加密切。彼時,蔣介石為謀得與羅斯福私人間的直接聯系更加靈活便利以裨益兩國合作起見,因有聘請美籍政治顧問之意,并在1941年2月趁著羅斯福總統行政助理居里(LauchlinCurrie)訪華之際,將此意告知后者,托其返美后轉請羅斯福總統“代為物色才識優越而得羅氏完全信任之政治顧問一人”。最初,蔣介石心儀的政治顧問人選,系與羅斯福頗有深交的前美國駐法大使蒲立德(WilliamC.Bullitt),華盛頓方面對此沒有給予熱情的回應。站在美國政府立場,羅斯福雖然贊同與蔣介石建立個人聯系,但并不希望讓蔣介石通過私人政治顧問這一橋梁了解華盛頓的政治生態,故主張選擇一位既非羅斯福親信、又未曾與中國以及華盛頓方面任何派系有政治利益聯系之人。鑒于此,羅斯福認為,推薦一名對華盛頓知之甚少的中國問題專家比較合適。按照這一標準,居里于1941年5月下旬向蔣介石鄭重推薦了拉鐵摩爾。
事實上,蔣介石對于是否接受拉鐵摩爾作為私人政治顧問候選人,曾在私下表達了疑慮和猶豫。彼時,蔣介石先是透過常駐美國的宋子文與居里取得聯系,據其告知:“拉與總統確無深交,惟因其學識聲望頗加器重,故特推薦。”隨后,宋子文又親自與拉鐵摩爾進行接觸,以進一步確認拉鐵摩爾與羅斯福的私人關系。在6月初的這次會晤中,拉鐵摩爾向宋子文開誠布公地表示,彼與羅斯福確無深交。③ 盡管已經確認拉鐵摩爾與羅斯福沒有深交,但考慮到拉氏畢竟為羅斯福推薦之人選,宋子文主張以試用六個月為條件聘用拉鐵摩爾,若能勝任再予長聘。蔣介石對此表示同意,在其看來,退一步說,不管人選是誰,“此舉足以表明中美兩國合作之密切”。6月11日,蔣介石指示宋子文:“拉鐵摩爾君應即聘定,并催其速來為盼。”④至6月下旬,中美兩國政府分別發布了這一消息。
1941年7月1日,拉鐵摩爾攜帶羅斯福介紹函飛赴重慶任職,由此開啟了他的私人政治顧問生涯。根據相關檔案文獻的記載,7月21日,蔣介石正式接見拉鐵摩爾;7月31日晚,蔣介石再次召見拉鐵摩爾,并有過一番詳談。蔣介石特意提到,他本人“對于滿洲、蒙古、新疆等邊疆問題至感興趣”,期待異日有暇與拉鐵摩爾進行詳談。⑤ 需要指出的是,這次談話中蔣介石提及邊疆問題,絕非一時心血來潮。原來,1941年前后國民政府面臨的國內、國際形勢大好:國內層面,在組建抗日統一陣線的旗幟下,地方實力派放下成見團結在以蔣介石為核心的國民政府周圍;國際層面,抗戰以來中國在美國的支持下,積極參與國際事務,國際地位大幅提升,表面上業已成為四大強國之一。于此形勢之下,蔣介石一改1930年代“柔性羈縻”之政策,轉而對邊疆問題采取“進取性”的統合策略。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他的日記中找到印證———在1941年的“蔣介石日記”中,時常可見諸其對邊疆經略問題進行檢討的記載。他在日記預定事項一欄中記錄:“一、戰后收回蒙、新計劃之準備;二、對邊疆政策之確定。”①1941年8月2日,蔣介石命令王寵惠秘密研究抗戰以后收回外蒙、新疆、西藏之計劃及相關國際問題。② 在這一議程上,拉鐵摩爾深度參與其中。據“拉鐵摩爾回憶錄”記載,拉氏到達重慶見過蔣介石后,主要同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長王寵惠聯系,他與王寵惠定期會晤,商討戰后中國戰略調整的一般性問題,尤其是與東北及蒙古相關的政治問題。③
1941年8月至9月間,拉鐵摩爾奉令研究收復外蒙古、新疆、西藏與東北邊疆之計劃書。據拉鐵摩爾自述,在此期間,他曾與王寵惠討論多次,先后撰寫并提交了關于新疆、外蒙古及東北問題的三份“邊疆節略”。④ 至于其主旨思想,國民黨政府后來歸納概括如下:
1.對新疆應以柔遠政策感化該省之執政者,使之傾向中央,同時并在該省盡量發展經濟建設,俾使該省與內地更趨接近。
2.對外蒙古,應取得外蒙承認中華民國之主權,阻止共產主義及共產勢力從外蒙輸入內蒙、東北各省與中國各地,并與蘇聯謀取諒解。
3.對東北應公開宣言,聲明收復東北失地及全部主權之決心,并堅決拒絕任何想在東北成立國際共管或國際督導之提議。
仔細研讀此諸“節略”,可以發現,拉鐵摩爾有意識地將自身對中國亞洲內陸邊疆研究的學術思考貫穿于各該“邊疆節略”當中。
第一,基于地緣政治思想擬定收復新疆、外蒙古、東北邊疆方案。
在相關著述中,拉鐵摩爾從地緣政治層面將新疆、外蒙古、東北等邊疆地區賦予了特殊歷史地位———新疆為“亞洲的樞紐”,外蒙古地區是緩沖地帶與“中蘇之橋”,東北邊疆地區則被喻為“沖突的搖籃”。正是基于這種地緣政治的考量,拉鐵摩爾將新疆視作中、印、蘇之間的十字路口,進而指出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新疆對長城以外中國邊境之地鞏固極為重要。對于中印蘇間之交通及貿易亦極重要。將來鐵路、公路及航空發達時,在交通方面實為中國與近東及歐洲間最重要之門戶。”由此,拉氏建議國民政府盡快收復新疆,并積極關注新疆對未來世界格局的影響。⑥ 至于外蒙古地區,拉鐵摩爾認為,該地方位于亞洲內陸腹地,為中蘇間的甌脫地,在戰略上具有防御和緩沖的作用。因此,拉鐵摩爾建議國民政府與蘇聯訂立一項互助防御協議,遇第三國侵犯外蒙古或西伯利亞時,即自然發生效力,并由中蘇互相保證雙方邊區領土之完整。⑦ 對于東北邊疆地區,拉鐵摩爾依然循著其在1932年出版的《滿洲:沖突的搖籃》一書中貫穿的地緣政治思想,⑧認為東北地區向為外國勢力角逐之所,牽扯甚多,“故今欲將東北為中國之一部,東北各省與其他行省初無二致之一事實,求得列強承認,勢力必遭遇列強之反對而發生困難”。至于化解之法,拉鐵摩爾建議國民政府充分利用美、英、日、蘇等列強在華利益的沖突,爭取列強承認東北本為中國之一部分。
第二,從社會經濟層面提出恢復中央與新疆、外蒙古關系的方略。
拉鐵摩爾的中國邊疆研究,最初緣起于他對中國北部邊疆地區商路與貿易的考察之旅。關于社會經濟對中國邊疆治理的重要性,拉氏在《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一書中有過較多的闡述。在此,他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落后生產力———如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之間的頡頏,是歷史上中國亞洲內陸邊疆消長起伏的根本原因;相反,現代工業技術可以整合不同生產力和生產方式,消弭邊疆與內地的差異,從而成為融合內地社會與邊疆社會的關鍵。② 至于內地與邊疆間貿易的重要性,拉鐵摩爾以新疆、外蒙古當局與蘇聯的貿易為反例,扼要指出:從1917—1930年,中國的內戰和各省間相互征收的苛捐雜稅,使得中國內蒙古至新疆沿路的貿易日漸衰落,外蒙古獨立及其否認對漢商的債務的舉動又切斷了通過蒙古的大路,同時因交通的限制,對印度的貿易也無法增加;面對此種困境,新疆政府就與外蒙古一樣,不可避免地在經濟上成為“蘇聯的一省”。
亦是正基于上述學術思考,拉鐵摩爾在新疆、外蒙古等兩份“邊疆節略”中均強調了現代工業和貿易對于促進內地與邊疆間關系以及收復新疆、外蒙古的重要性。具體來說,針對新疆目下情形,“中央應開發新疆之富厚資源,振興各種輕重工業,使該省與內地更趨接近,此項工作之進行,似宜從速著手,不必待內地先行發展然后推及于新疆也”;在貿易方面,可利用從蘇聯輸入之廉價機器,減輕新疆對蘇聯之貿易依賴性,并將新疆發展為工業根據地,以內地為新疆之天然市場,藉以促進甘肅、寧夏、陜西之經濟發展,“其結果必能使邊疆與內地更為接近”。④ 對于外蒙古,“立即實施發展外蒙資源及增加外蒙與內地貿易之經濟計劃,俾使經濟關系日益密切,而外蒙政治的自治得以逐漸變更”。⑤ 此外,拉鐵摩爾特別強調,中央政府應當著手解決影響新疆、外蒙古與內地關系的主要矛盾。這其中,新疆方面,主要是其與蘇聯的經濟糾紛,中央政府需出面解決盛世才積欠蘇聯之軍事、經濟借款一千萬金盧布,該項借款以全省資源為抵押品,中央對此項借款應負償還責任;⑥外蒙古方面,主要為外蒙古與內地間貿易的華商舊債問題,“上述債務,或可不必承認,但為補救計,可由中央發起將有蒙古商業經驗之商人聯合起來組成一大公司,與以中蒙貿易之權利”。
第三,借鑒“雙邊疆”理論,檢討中央政府對新疆、外蒙古、東北的經營策略。
拉鐵摩爾《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一書提出了“內邊疆”(innerfrontier)和“外邊疆”(outerfrontier)兩個學術概念。所謂“內邊疆”,即長城以內農牧交錯的“過渡地帶”;“外邊疆”,則系泛指意義的長城以外的游牧地帶。拉氏希冀通過對“內邊疆”與“外邊疆”之間互動的考察,揭示中國歷史演變的主要動力———在他看來,作為貯存地的“內邊疆”與“外邊疆”,在中國強盛的時候是中國政治與文化勢力向外發展的最有效地區,在中國衰弱的時候則是游牧入侵者進入中國的始發線。⑧ 當前有研究者在進一步的學術梳理和詮釋中,稱之為“雙邊疆理論”或“雙邊疆研究范式”。
三份“邊疆節略”呈現了拉氏研究旨趣與現實需要緊密結合的學術關懷,字里行間隱約可見拉鐵摩爾對“雙邊疆”理論的實際應用。拉鐵摩爾在分析新疆政治現狀時即指出:“近數十年來,主新疆省政者,往往對中央外表忠誠,而實際完全獨立。在該省政治上,盛對中央態度并不新奇,即使盛世才去位,新省問題亦不算解決。蓋現在新疆之政治情況,往往使省當局不肯受中央節制,且趨向獨立。”①這一段話實際揭示了作為“外邊疆”的新疆在地理、政治上頗強的“獨立性”。他進一步指出,與新疆相鄰的甘肅、寧夏面臨幾乎相同的情形———中央政府的影響力雖能被及該地方,但在文化、認同上又不能完全控馭,因此,新疆漸趨獨立的趨勢、甘寧地區存在的不穩定因素,均為國家治理的隱患。② 論及外蒙古情形,拉鐵摩爾主張采取“政治運用”的方法,“其目的在使外蒙承認中國主權”。具體來說,即減少外蒙古現有之蘇聯影響力,同時要發揮作為“外邊疆”、緩沖帶的外蒙古之防御作用,阻止蘇聯勢力從外蒙古輸入內蒙古、東北各省乃至內地各省。③ 談到東北問題時,拉鐵摩爾還特意提出,中國政府可將朝鮮半島獨立問題作為“交涉之有效利器”,“若時機成熟,中國可贊助高麗獨立之希望,但并不夸求對于高麗之主權,此舉既可使中國成為東亞弱小民族之救星,復可對于法國及荷蘭尤其是英國發生重大作用”。④ 總之,拉鐵摩爾從“雙邊疆”理論的學術脈絡出發,一方面強調要防范內、外邊疆地區力量的聯合,以免造成中央在邊疆的孤立;另一方面應阻止外邊疆勢力深入內邊疆地區和內地,削弱中央對邊疆的治理;再一方面則可借著作為貯存地的“內邊疆”之影響力,積極向外延伸中國的影響力,以提升中國的國際地位。
如前所述,拉鐵摩爾撰寫的三份“邊疆節略”充分體現了其本人的邊疆學術思考,并與王寵惠多有討論,因此,此諸“邊疆節略”可謂經過深思熟慮,方得呈于蔣介石面前。然而,據1941年9月18日“蔣介石日記”記載:“下午研究外蒙與新疆問題,外人條陳總不切實際也。”⑤結合“新疆節略”(1941年8月28日)和“外蒙古節略”(1941年9月)奉呈蔣介石的時間線來看,此處“外人”顯系拉鐵摩爾。據此可知,蔣介石認為新疆、外蒙古等兩份“邊疆節略”紙上談兵、不切實際,故頗不在意。事實上,不惟蔣介石有此觀感,負責秘密研究抗戰以后收回外蒙古、新疆等邊疆計劃的王寵惠對拉鐵摩爾的一些觀點亦持保留意見。以新疆問題為例,拉鐵摩爾在“節略”中提出:目下蘇聯在歐洲戰線損失重大,東部戰線則面臨日本窺伺;雙線壓力之下,蘇聯對華親善關系必然盡力維持,故在相當長時期內,絕無侵占新省之能力;因此,“現在為收復新疆之最好機會”,中國政府應立即進行收復新疆之舉措。然而,據王寵惠向蔣介石報告稱,彼對拉氏“新疆節略”所議各點,雖在一般原則問題上大致贊同,但對于方案實施之時機及步驟另有意見。⑥ 王寵惠認為,新疆“在一方面雖為我內政問題,而同時即為我外交上重要問題”,欲求該問題之解決,亟應“加強邦交”;目前蘇聯雖西有劇戰、東感威脅,倘更進一步,演成蘇日戰爭,則蘇方益將自顧不遑,易于遷就,“亦可收事半功倍之效”。⑦據此可見,在王寵惠看來,當時絕非收回新疆的最好時機,故仍以繼續觀望為宜。
盡管蔣介石在私下里對拉鐵摩爾提出的相關邊疆條陳表現出一些不屑,但據《蔣介石日記》記載,此后蔣介石曾多次與拉鐵摩爾探討邊疆問題。比如,1941年9月22日,蔣介石邀請拉鐵摩爾進行野餐,談到了新疆問題與駐新人員選拔問題;⑧1941年12月4日,蔣介石又與拉鐵摩爾討論東北問題。⑨ 這表明,蔣介石雖對拉氏“邊疆節略”不甚信任,但對他的學識仍有欣賞之處。不過,對于蔣介石而言,通過美國政府聘請一名美籍私人政治顧問,其初衷主要是為了維系、加強與羅斯福總統間的私人友誼,在這一點上,拉鐵摩爾顯然不能滿足蔣介石的期待。或正是由于這方面的原因,①在六個月試用期結束以后,蔣介石未再續聘拉鐵摩爾。于此情形之下,拉鐵摩爾不得不于1942年1月15日黯然啟程返美。相關檔案文獻記載表明,拉鐵摩爾對于“蔣介石私人政治顧問”這一職位頗為看重———盡管已經從中國離職,拉氏仍然多次致函蔣介石,表達其對華盛頓決策、國際局勢和遠東問題的見解,②借以向蔣介石展現其個人價值;與此同時,他還趁機向蔣介石表明繼續為蔣效力的愿望。③ 然而,“神女有心,襄王無夢”,蔣介石對此并未給予積極回應。
綜觀拉鐵摩爾半年期的“私人政治顧問”生涯,盡管拉鐵摩爾對中國邊疆問題和遠東問題有過深入研究,并在工作中深愿以個人學識服務于中國政治,但從過程來看,拉氏始終未能得到蔣介石的信任和重用。拉鐵摩爾日常實際參與的顧問工作,大致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作為中美兩國領導人之間的“傳話人”,促進雙方在相關議題上的溝通和理解;二是就相關中國邊疆問題、遠東問題為蔣介石提供建議。關于前者,由于拉鐵摩爾與蔣介石、羅斯福的關系均非親密,顯然難以取得開創性的成果;至于后者,尤其是中國邊疆問題方面,結合前述蔣介石和王寵惠對“邊疆節略”的評價,再從多年以后國民黨政府的評價來看,④似乎也不能對拉鐵摩爾給予過高評價。盡管如此,如果以后來者的視角檢討1942年以后的中國邊疆政治,我們仍將會發現,此諸“邊疆節略”提出的相關建議和對策,在國民政府的邊疆治理實踐中隱約可見,成為了拉鐵摩爾遺留在中國的“政治遺產”。
首先,從統合新疆的步驟和過程來看,國民政府否定了王寵惠提出的“繼續觀望”的主張,反而遵循了拉鐵摩爾的建議———“現在為收復新疆之最好機會”,即趁著蘇聯在西線戰場陷入苦戰和盛世才的“轉向”,盡快開展對新疆之統合進程。1942—1943年間,國民政府積極推行“收復新疆主權方略”,先是派遣第四十二軍由蘭州移駐安西、玉門,借以控制哈密蘇軍第八團;⑤接著委派新疆外交特派員,收回新疆外交權歸于中央;⑥后又從中央往新疆派遣黨務人員,成立新疆省黨部。⑦ 時至1944年8月,伴隨著盛世才離新和新疆省政府的改組,國民政府最終將新疆納入直接管轄之下。① 僅就最終結果而言,隨著盛世才的內轉和國民政府開始接手新疆,美國人的影響力亦隨之在新疆隱現,此諸種種使得原有的地緣政治圖景發生了重大改變,這不可避免地要求蘇聯重新審視和確立其對新疆的外交政策,導致了中蘇關系的緊張,國民政府亦最終失去了對新疆局勢的控制權。
其次,有關“滿洲”與“東北”稱謂的問題,國民政府接受了拉鐵摩爾的建議。拉鐵摩爾在有關東北問題的“節略”中提到,外國人往往稱“東北”為“滿洲”,該名詞實際上含有“東北”與“中國”不同之意,而該名詞的相沿引用,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歐美輿論。對于這一點,拉鐵摩爾自然深有體會,因為在他早期發表的相關論著中,即以“滿洲”指稱“東北”。③ 有鑒于此,拉鐵摩爾建議,中國政府應在外交文件及用外國語出版之圖書、報紙、雜志等,首先用中國東北部“NortheastChina”名稱,或可使外國逐漸引用;并且每次使用“東北部”三字,其上必冠有“中國”二字,久而久之,自可收名正言順之效。④ 關于這一問題,1942年8月,蔣介石專門要求侍從室加以研究,以作日常施政行令與宣傳刊物之依據,并隨時闡發其意義,昭示國人。蔣介石還特別指示:“凡滿洲、華北、華南等名詞,皆敵寇所捏造,其目的在離間我民族,分化我疆域,國人不可中其陰謀,附和襲用。”
再次,拉鐵摩爾在“東北節略”中建議蔣介石,應扶助弱小民族,支持朝鮮獨立,借以鞏固東北并擴展中國的國際影響力。對此建議,國民政府不僅予以實施,還將其發揚光大,拓展運用至中國周邊其他相關國家。1942年12月,國民政府制定了《扶助朝鮮復國指導方案》;1945年11月4日,蔣發表演說,重申了中國贊助朝鮮人民建設獨立民主共和國的立場,并聲明:“朝鮮不能告成獨立的自由平等,無異中國不能告成獨立自由平等;朝鮮如不能獨立,不特將妨礙中國獨立,而東亞與世界之和平亦不穩固。”⑥此外在越南獨立問題上,1943年11月蔣介石在開羅會議上明確表示,中國政府對“安南”“無領土野心”,并提議發表宣言,支持戰后“安南獨立”;⑦1945年6月21日,蔣介石還專門致電張發奎支持越南獨立,并告以注意事項;⑧是月25日,蔣介石接見越南國民黨代表團談話,肯定中國要援助越南之態度,并表示中國軍隊不久即將進入越南,愿意幫助越南得到獨立自由。⑨ 彼時,國民政府還努力調解英印當局與國大黨之間的矛盾,力圖說服他們顧全大局,共同抗日。瑏瑠此諸扶持周邊弱小民族和國家的努力,提升了中國的國際地位,對于奠定和鞏固中國的世界政治大國地位不無裨益。
上述表明,雖然拉鐵摩爾本人帶著些許遺憾從“蔣介石私人政治顧問”的職位上沮喪離去,但是他的三份“邊疆節略”中的一些思想似乎并未就此被遺忘。或可這樣認為,拉氏“邊疆節略”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國民政府邊疆治理的策略:如果說,“盡快收回新疆”的建議不僅使得國民政府最終失去對新疆的控制,還在對蘇外交問題上陷入困境,成為了一項“負遺產”,那么有關改變“滿洲”稱謂、扶助周邊弱小民族的兩項建議,則已被證明頗具前瞻性和實踐性,并成為中國邊疆治理寶貴經驗的一部分。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恰逢中國邊疆研究的第二次高潮。在此期間,有鑒于邊疆問題往往與“民族”“民族自決”相镋頦,成為多民族國家邊疆治理的經典性難題,國內各類社會知識精英懷揣“學術研究服務于行政實施”的理想,期待以邊疆研究化解邊疆危機。① 毫無疑問,拉鐵摩爾擔任蔣介石私人政治顧問期間,亦有意識地將自身關于中國亞洲內陸邊疆的學術理論思考融入國民政府收回新疆、外蒙古、東北邊疆之計劃當中。不過,與彼時國內社會知識精英嘗試從更為宏大的學術層面重建中國歷史疆域和中華民族綿延不絕的歷史不同,拉鐵摩爾的“經世致用”顯得更為微觀和具體。
根據本文的研究,拉鐵摩爾的中國內陸亞洲邊疆研究學術背景正好與彼時蔣介石考量統合邊疆的需要相適應,這成為拉氏撰寫新疆、外蒙古、東北問題三份“邊疆節略”的現實動因。總體來看,三份“邊疆節略”涵蓋了其對中國邊疆問題的研究和思考,同時也是拉氏政治理想之載體:首先,此諸節略充分體現了拉氏有關內亞的地緣政治構想,同時也預見了中國西北、東北各地在東亞世界發展之樞紐地位;其次,拉氏從社會、經濟層面出發,將中國內地與邊疆之融合寄托于現代工業、雙邊貿易的發展;最后,拉氏將其提出的“雙邊疆”模式,運用于國民政府統合邊境之策略,嘗試為解決中國邊疆問題提供新思路。
就拉鐵摩爾個人境遇而言,從最初赴華時的躊躇滿志,到半年以后的慘淡離場,這表明在蔣介石的心目中拉鐵摩爾并非一個稱職的私人政治顧問。如果說,拉鐵摩爾短暫的蔣介石私人政治顧問生涯有什么政治遺產留下并可資談論的話,那只能是其任職期間撰寫的三份“邊疆節略”了。盡管此諸節略在最初一段時期內并未得到蔣介石及其屬下的認可,但拉氏的一些邊疆理論思想和建議確實對國民政府的邊疆統合實踐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當然,這其中既有正向的政治遺產,比如扶助周邊弱小民族的建議對于增強中國的國際地位具有積極性影響;也有負面的政治遺產,比如為急于擺脫蘇聯的影響而貿然實施對新疆之統合,以致國民政府陷入困局。總體來看,拉鐵摩爾的私人政治顧問生涯的慘淡經歷及其“邊疆節略”的實際運用,實際上反映了“學術研究”與“現實應用”之間的復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