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任彥鈞
學界泰斗朱光潛早年自創的一句格言“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常被現代書生奉為安頓靈魂的良方。但此語看似尋常實則奇崛,踐行起來尤為不易,其內在底蘊頗值得一探究竟。
朱光潛(1897~1986),字孟實,安徽桐城人,譽滿海內外的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和翻譯家。一生學貫中西,精通英語、德語、法語和俄語,著譯宏富,安徽教育出版社上世紀所出版的《朱光潛全集》,已有20卷700余萬字,中華書局近年陸續上市的《朱光潛全集》(新編增訂本),更多達30卷約1000萬字。
1922年,朱光潛畢業于香港大學,之后曾陸續在上海吳淞中國公學中學部、浦東中學、江灣立達學園和上海大學,以及浙江上虞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教書。1925年赴英國愛丁堡大學和倫敦大學、法國巴黎大學和斯特拉斯堡大學留學,獲得文學碩士和哲學博士學位。其間曾在夏丏尊主編的同人刊物《一般》連載《給一個中學生的十二封信》,1929年由上海開明書店結集出版,易名為《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引發了以書信對青年進行人生指導的潮流。
1926年5月18日,正在愛丁堡大學深造的朱光潛收到朋友來信,說他的學生夏孟剛因了父兄接連病故,已于4月12日服氰化鉀自殺。朱光潛在前述上海三所中學教書時,夏孟剛一直追隨著他,是其品學最好、屬望也最殷的得意弟子。聞知噩耗,痛徹肺腑的朱光潛當晚便趕寫了一篇《悼夏孟剛》(后收入《給青年的十二封信》一書附錄部分),“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一語最早即見于該文。
在該文中,年屆而立的朱光潛先是滿懷哀慟和惋惜,回顧了自己與夏孟剛的師生之情,繼而筆鋒一轉,以哲學家的口吻寫道:“人生是最繁復而詭秘的,悲字樂字都不足以概其全。愚者拙者混混沌沌地過去,反倒覺庸庸多厚福。具有湛思慧解的人總不免苦多樂少。悲觀之極,總不出乎絕世絕我兩路。”他認為,自殺是“偉大意志之消極的表現”,屬于“絕世而兼絕我”,雖可予以諒解,卻并不可取。接著,他對人們在悲觀之際通常選擇的另外兩條路徑進行了深入辨析:
第一條是“絕世而不絕我”,其中又分兩種情形,一種是“以玩世為絕世”,即“明知人世悲患多端而生命終歸于盡,乃力圖生前歡樂,以詼諧的眼光看游戲似的世事”;另一種是“以逃世為絕世”,即“失望于人世歡樂之無常,而生老病死,頭頭是苦,于是遁入空門,為未來修行。”
第二條是“絕我而不絕世”,即“舍己為群”。所謂“絕我”,“其精神類自殺,把涉及我的一切憂苦歡樂的觀念一刀斬斷”。所謂“不絕世”,其目的“在改造,在革命,在把現在的世界換過面孔,使罪惡苦痛,無自而生”。“這世界是污濁極了,苦痛我也夠受了。我自己姑且不算吧,但是我自己墮入苦海了,我決不忍眼睜睜地看別人也跟我下水。我決計要努力把這個環境弄得完美些,使后我而來的人們免得再嘗受我現在所嘗受的苦痛,我自己不幸而為奴隸,我所以不惜粉身碎骨,努力打破這個奴隸制度,為他人爭自由,這就是絕我而不絕世的態度。”
朱光潛當然是贊賞“絕我而不絕世”的,但他除了指出“古今許多哲人,宗教家,革命家,如墨子,如耶穌,如甘地,都是從絕我出發到淑世的路上的”,又特別強調:“持這個態度最顯明的要算釋迦牟尼,他一生都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這就讓人多少有點納悶兒了:作者既然在上文已將遁入空門界定為“以逃世為絕世”,此處卻為何將釋迦牟尼尊為“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的楷模呢?
對于朱光潛這句本來用于諄諄告誡青年學生的格言,上海交通大學夏中義教授在《論朱光潛的“出世”與“入世”——兼論朱光潛在民國時期的人格角色變奏》一文中,則將其視為作者的“自我道德期許”。
按夏中義教授的說法,“自我道德期許”即“一個人真誠信奉且訴諸日常的做人道理”。朱光潛所謂“出世”之“世”,含義有二:“它既泛指每個人所擁有的生存時空(又謂今世或現世),同時特指每一個體因其欲念所誘發的世俗功利。”因此,“出世”之“出”,“其首義當在超脫,即擺脫世俗功利對生命個體的終極性束縛或禁錮。”“精神”一詞“不僅意味著他志向高遠,潔身自律,遠非狹隘功利所能蠱惑;更重要的是,他能沉得住氣,能在俗世中守住自己。”但“作為做人道理的前一半,出世精神僅僅是為其做入世事業提供心理準備;其做人道理的另一半,入世事業才能讓朱光潛活出功德圓滿。”上下文貫通起來,便可發現,“在朱光潛的道德辭典中,所謂絕我、出世,其詞根就是舍己;而所謂不絕世、入世,其詞根也就是為群。簡言之,出世旨在入世,絕我旨在淑世,舍己旨在為群——這就是青年朱光潛為自己所做的價值選址。”
那么,釋迦牟尼的“入世事業”又該怎樣體認呢?夏中義教授剖析說:“釋迦牟尼創立宗教普度眾生,在朱光潛看來,本屬入世事業。細想亦不無理由。理由之一,普度眾生一事,確是非介入塵世去做不可的,因為眾生本棲居城鄉而非廟宇。理由之二,釋迦牟尼所以成圣,并不僅僅是因為純個體水平的人格至善,其心靈之尊貴且博大,是由宗教的普世傳播而裨益于人類福祉來印證的。”正因如此,朱光潛在《悼夏孟剛》中才喟嘆道:“佛教到了末流,只能絕世而不能絕我,與釋迦所走的路恰相背馳,這是釋迦始料不及的。”顯然,依他之見,遁入空門、“以逃世為絕世”,是大違釋迦牟尼初衷的。

插圖:黃澤鯤
在中國古代文化傳統中,“出世”與“入世”本是一對令人糾結、很難協調的矛盾,雖然執中國哲學史之牛耳的馮友蘭先生說過“中國的圣人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中國的哲學也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但事實上,許多書生都是得意時信孔孟而入世,失意時信老莊而出世。自漢代佛教傳入中國,特別是南北朝時期以大乘佛教為圭臬的禪宗誕生以后,中國的書生才有了別樣的精神歸宿。大乘佛教傳承的是釋迦牟尼緣起性空、悲智雙運、眾生平等、慈航普度的原初思想,提倡自利利他、自度度人的“菩薩行”,禪宗進一步強調只要明心見性,人人皆可成佛,出家與否反在其次。對王維、李白、蘇軾、黃庭堅、李贄、龔自珍等詩人影響至深的《維摩詰經》中的維摩詰,就是古印度一位特立獨行的居士,他擁有妻子兒女,奴婢成群,家財萬貫,又時常現身于娛樂場所,卻能出淤泥而不染,在與大眾打成一片的過程中以方便法門弘揚佛法,從而被譽為在家菩薩。
到了民國,太虛法師等鑒于佛教的衰頹,開始大力倡導人間佛教,即用佛教思想來解決人生問題,強化與世俗社會的緊密聯系,其要義在于“仰止唯佛陀,完就在人格。人圓佛即成,是名真現實”。當此之際,在現代書生中享有盛名的弘一法師,也是人間佛教的支持者和踐行者,比如他曾在《佛法十疑略釋》一文中,針對“常人見學佛法者,多居住山林之中,與世人罕有往來,遂疑佛法為消極的、厭世的”,指出“學佛法者,固不應迷戀塵世以貪求榮華富貴,但亦決非是冷淡之厭世者。因學佛法之人皆須發大菩提心,以一般人之苦樂為苦樂,抱熱心救世之弘愿,不唯非消極,乃是積極中之積極者。”1939年,弘一法師在福建永春普濟寺宣講《藥師如來法門一斑》時,還曾說過:“所以我們修持藥師法門的,應該……依此發起‘悲智’的弘愿。假使如此,則能以出世的精神來做世間的事業,也能得上品圓滿的戒,也能往生上品,將來速得成佛可無容疑了。”其中“以出世的精神來做世間的事業”一句,顯然與朱光潛所說的“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差相仿佛。
弘一法師是朱光潛“最景仰”的“高士”,1980年弘一法師誕辰100周年之際,朱光潛曾撰寫過一篇《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專稿,追憶自己與弘一法師的淵源:1932年,朱光潛在春暉中學工作時,由于弘一法師來訪經子淵、夏丐尊和豐子愷等好友,便和弘一法師有過一面之緣。“他的清風亮節使我一見傾心,但不敢向他說一句話。他的佛法和文藝方面的造詣,我大半從子愷那里知道的。子愷轉送給我不少的弘一法師練字的墨跡,其中有一幅是《大方廣佛華嚴經》中的一段偈文,后來我任教北京大學時,蕭齋斗室里懸掛的就是法師書寫的這段偈文,一方面表示我對法師的景仰,同時也作為我的座右銘。”
耐人尋味的是,在此文后半部分,朱光潛還補充說:“我自己在少年時代曾提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這個理想的形成當然不止一個原因,弘一法師替我寫的《華嚴經》對我也是一種啟發。佛終生說法,都是為救濟眾生,他正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的。入世事業在分工制下可以有多種,弘一法師從文化思想這個根本上著眼。他持律那樣謹嚴,一生清風亮節會永遠嚴頑立懦,為民族精神文化樹立了豐碑。”這無疑意味著,他的“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一語的脫胎而生,除了受佛教的啟發,還有其他原因。文中對此沒有明言,需要我們參照他的學術人生進行梳理和推究。
有資料顯示,朱光潛從小生活在一個私塾先生家庭,后就讀于桐城派傳人、京師大學堂原總教習吳汝綸創辦的桐城中學,可謂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他自幼喜愛《莊子》《陶淵明集》《世說新語》,身上的確有幾分道家的“出世”風范,但骨子里,作為在以孔孟之道為根基的私塾教育中,以及晚清蔚為大觀的桐城派發祥之地長大的朱光潛,必然有著更多的儒家的“入世”情懷。對這一點,夏中義教授同樣闡釋得很通透:朱光潛“雖然其博士學位取之西方,但他對活在內心的、純屬群體本位、志在入世的儒教遺訓,還頗當真。”儒學“教誨弟子要學以致用,起而行道,無論在家事父、有朝事君,還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你皆得把畢生精力、信念、才華全向現實空間傾斜,為俗世立功、立德、立言,此即入世或經世。書是要讀的,且要讀出博大精深,但此書不應是學術,而是道術,是四書五經。”
然而,作為一位接受了“五四”新文化和西方文明洗禮的現代書生,青年朱光潛的血脈里,也必然積淀著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因子。一個典型的明證是:讀《悼夏孟剛》,即可見“改造”“革命”“奴隸”“自由”等激烈的字眼,故而1943年,偽滿洲國印行《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時,《悼夏孟剛》中“我自己不幸而為奴隸,我所以不惜粉身碎骨,努力打破這個奴隸制度,為他人爭自由”一句,便被篡改為“我自己不幸而為屈服,我所以不惜粉身碎骨,努力打破這些,而為他人創造幸福”。
民國時期朱光潛的人格角色有著多重變奏:1933年他學成回國后,曾相繼被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四川大學文學院院長、武漢大學教務長兼外語系主任、北京大學文學院代理院長,以及商務印書館《文學雜志》主編;1941年他還出任了三青團中央候補監察委員,1947年又出任了有名無分的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其“入世事業”大致可分為三類:一類是“時而做學者黃卷青燈”,成果以《文藝心理學》《詩論》為代表;一類是“時而做導師誨人不倦”,成果以《給青年的十二封信》為代表;一類是“時而做國士頗具燕趙悲歌之慨”,代表是1938年至1949年撰寫的、生前不曾結集出版的直言時政的文章20篇。
1949年之后,這位拖著黑色的歷史尾巴的舊中國“遺老”,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政治運動中,自然飽受沖擊和撻伐:作為“反動文人”,他曾一度被北京市公安局監視性“管制”;1953年實行新工資方案,他本為全國碩果僅存的“部聘”一級教授之一,卻被降格評為七級教授;他的著作由“香花”變成“毒草”,屢屢成為斗爭的“靶子”……面對大批判會上種種惡言穢語,他總是一如菩薩低眉,老僧入定,心無掛礙,無有恐怖;而一旦涉及學術爭鳴,他既勇于自我批判、改過自新,又能恪守底線、據理抗擊——50年代末、60年代初,在那場近百位學者直接參與、長達6年之久的美學大辯論中,他“有來必往,無批不辯”,彰顯出可貴的良知與氣節。更令人服膺的是,風云變幻間,他依然堅持“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除了潛心《西方美學史》《談美書簡》等著述外,還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愛克曼《歌德談話錄》、萊辛《拉奧孔》、黑格爾《美學》的翻譯之中。為此,他也贏得了新中國的充分認可,長期擔任北京大學教授、中華美學學會會長、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并被推舉為第二、三、四、五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六屆全國政協常委。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初步總結如下:朱光潛的“出世精神”,既是儒釋道交集的結果,又是“五四”新文化和西方文明合成的結果;而他的“入世事業”,與弘一法師同樣是“從文化思想這個根本上著眼”,“為民族精神文化樹立了豐碑”。“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這句不是座右銘、勝似座右銘的格言,不僅堪稱他本人一生矢志不渝的思想和行為的準則,而且堪稱現代書生安頓靈魂的良方。
我們不妨把“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當做打開朱光潛學術人生的一把鑰匙,但誠如安徽社科院錢念孫研究員在一場題為“朱光潛學術人生的通達與執著”的演講中所言:“他的學術人生,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業,既轟轟烈烈,又靜穆雋永,既清澈似水,又凝重如山,是一部淺近而深奧的大書。”要想真正讀懂這部大書,恐怕還得一步步走進他的精神寶庫,而且抱持一種“慢慢走,欣賞啊”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