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瀟含

一個月前在博爾瓦納的時候,Tom 告訴我,千萬不要去敦刻爾克的狂歡節(jié),因為你會被狂歡的人群拉去跳舞,然后會因為喝太多酒而失去后面的全部記憶。
從波爾多回到里爾之后,我回家收拾了一下,上午8 點(diǎn)多,就坐上了開往敦刻爾克的巴士。
我們到得很早??駳g節(jié)下午1 點(diǎn)鐘才開始,高潮是5 點(diǎn)的扔魚活動,所以我們決定先去敦刻爾克的海邊。自從高中畢業(yè)之后看了《敦刻爾克》,我對敦刻爾克的這一片海就有了無限期待。在海邊,我專門發(fā)信息給為了回澳洲正在從泰國“曲線救國”的“甲魚”,告訴她我就在我們3 年前在熒幕上看到的那片海灘上。
不過眼前的敦刻爾克更加奪人耳目,這里一直以風(fēng)大著稱,在里爾看盡狂風(fēng)怒號的我以為風(fēng)再大也不過如此。沒有想到敦刻爾克的海風(fēng),會讓人寸步難行。它有自己的意志,想讓你去哪兒,你就要去哪兒,十分蠻橫。風(fēng)夾雜著沙子打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睛。海灘上空無一人,只有霧氣籠罩著海水。即使離開海灘,城市里的風(fēng)依然會抽打在臉上,這就是北方啊。Tinka 聽說我要來敦刻爾克之后,告訴我敦刻爾克是一個讓人失望的城市?,F(xiàn)在看來果然如此,要是沒有狂歡節(jié)的話,這里只是一個普通的北方小城。
隨著時間慢慢接近中午,街上盛裝打扮的人開始多了起來,街上洋溢著節(jié)日的氣氛。我們路過一家店,老板是香港人,聽到我們說中文之后端出一盤小吃,說:“都是中國人,大家隨便吃一點(diǎn)。”我們拿著買的酒又開始四處轉(zhuǎn),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有人很熱情地打招呼,大多數(shù)人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會舉起酒杯,遙相敬一杯酒。
敦刻爾克的狂歡節(jié)上除了樂隊、扔魚的市長和其他政府官員,剩下的全都是自發(fā)打扮好的本地人和游客。男人打扮成女人,女人打扮成男人,而且顏色越鮮艷越好,造型越怪異越好。我們身邊游蕩著許多張牙舞爪的禿頂仙女、啤酒肚王后。不知道多少男人借來了女兒的舞蹈紗裙,粉色的薄紗在他們的腿間飛揚(yáng)。
臉上涂滿油彩,頭頂插滿鮮花,紅橙黃綠青藍(lán)紫的假發(fā)在大風(fēng)中纏繞在人們胸前的珍珠項鏈上,重中之重在于插滿羽毛的帽子,還有彩色羽毛圍巾。他們粗糲的皮膚上化著紅通通的雙頰、藍(lán)紫色的眼影,紅唇炫目。有許多“貴婦們”還打著一把彩色的小傘,這把小傘在后面的搶魚活動中有著大用處。人人胸前掛著塑料酒杯,被繩子綁在胸前,高高的假胸脯托著,這是為了隨時能喝到酒又不浪費(fèi)一次性塑料酒杯。我最愛的是他們的紅色漁網(wǎng)襪,尤其是網(wǎng)格下不羈的刺青,頗有一種鐵血柔情。
我們先去了一家酒吧喝酒,有一個女生的媽媽從臺灣來看她,我們本來顧忌和一群年輕人在一起阿姨會放不開,沒想到阿姨率先舉杯,說:“我戒酒22 年,中間沒有大喝過,不過喝一點(diǎn)沒關(guān)系?!?/p>
有人恍然大悟說:“啊,是因為你女兒22 歲了!”
阿姨女兒接著說:“那真是不好意思啊,耽誤你了?!?/p>
這是一對很有趣的臺灣母女。
之后我們又輾轉(zhuǎn)了很多個酒吧,哪里熱鬧就去哪里。有一個打扮成海盜的敦刻爾克本地人說,看到我們讓他感覺很高興,因為我們這些外鄉(xiāng)人在享受他的家鄉(xiāng)。他舉起手里的果汁配朗姆酒,讓我們盡情取用。他說看到我們快樂,就是他的快樂。
談到讓人憂心忡忡的病毒,他們很寬厚地一笑,說:“我們這一輩子都感染了狂歡病毒?!边@就像我在波爾多街頭吃Tourteau——一種本地的烤奶酪蛋糕的時候,會有老人主動過來跟我說:“你在吃我的國家很特別的食物。”接著很詳細(xì)向我介紹了Tourteau 的做法和傳統(tǒng),還有現(xiàn)代的食材變遷,有一種謙遜的自豪在里面。
喝到第三杯酒的時候,街上終于傳出了樂隊的聲音,人群跟著樂隊在街上游行。
高潮還是在5 點(diǎn)鐘的市政廳門口。從4 點(diǎn)多開始,人群就向廣場會集。我走在路上被人從后背拍了一下,兩個高大的“貴婦”挽起我的胳膊說:“姑娘,跟著我們一起走,一會兒會很危險。”我被他們拉扯著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一小段,實在是擠不進(jìn)去了,以我的體格在人群中根本是寸步難行。被擠散之前他們把自己的權(quán)杖送給我,讓我用它搶魚。我還沒有明白“危險”和用權(quán)杖搶魚是什么意思,他們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市長從市政廳的陽臺上走出來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人群立刻躁動起來,開始有節(jié)奏地喊“Libérer”!還有另外一個我聽不懂的單詞,大概就是給我們魚的意思。每年政府在狂歡節(jié)上都會扔五百斤青魚,而這也是狂歡節(jié)最熱鬧的時刻。大家紛紛舉起手里的小傘、權(quán)杖等任何東西吸引樓上的人的注意力,以求他們向這個方向扔魚。我在想,路易十四當(dāng)時被眾星捧月的場景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要是能挑法國一個城市的市長當(dāng),我寧愿忍受一年三季的狂風(fēng)暴雨,換來一次上萬人看到我盛裝打扮,緩緩露面時的歡呼,還有人群只因我的小小舉動而瘋狂涌動所帶來的滿足感。如果有什么是權(quán)力帶來的快樂的話,這一定在榜首。
而現(xiàn)實中的我站在涌動的人群中,因為四面八方的人都在相互擠壓,所以才能勉強(qiáng)保持不倒。有的時候會被夾在幾個穿著被啤酒和雨水浸濕皮草的高大貴婦中間,突然陷入一片黑暗,連天空都被遮住。人群在怒吼,在向著魚的落點(diǎn)擁去,空中舉著一片渴望的手臂。我被人群擁著,腳下踩著掉在地上的一地假發(fā),步履蹣跚,腳被踩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踩上別人華麗的鞋面,總是一頭扎進(jìn)某人濕漉漉的后背。竟然奇妙地從手臂的縫隙中撿到了一條魚,甚至都不是我搶到的,而是魚在一片手臂中躲躲閃閃,掉到了我面前。
等到不再有魚被扔下來,沿街的窗戶里探出樂隊,開始演奏狂歡節(jié)的歌曲。人群跟著合唱,踩著鼓點(diǎn)開始游行,除了音樂和狂熱空無一物,除了純粹的狂歡,一切都被排除在外了。我不關(guān)心自己有沒有在大大的世界里走丟,只要跟著搖擺的人群一直往前走就好了。
尤其是人群蕩氣回腸的合唱,讓我在一瞬間以為自己相信了什么,但具體是什么卻不知道。樂隊從沿街的陽臺探出身來,一首歌接著一首歌地演奏下去,陽臺上的人們向小小的我們揮手致意。這個時候大家已經(jīng)喝到可以盡興跳舞了,歌也可以唱到面色猙獰,不管身邊的人是誰,挽起手就向前一起踩著鼓點(diǎn),邊跳邊前進(jìn)。
狂歡節(jié)會在法國的整個北方輪轉(zhuǎn),從1月貫穿到4 月,狂歡永遠(yuǎn)不會停歇。法國人擁有浪漫的盛名就是因為他們有如此多享受生命的無意義活動。在南方是陽光、酒精和公園,在北方就是人群聚集起來取暖,擁上街頭一同獲得快樂。法國人就是這個世界上永恒的孩子,他們坦坦蕩蕩地狂歡,問心無愧地把原本一文不值的時間用到讓自己和別人快樂的無用之事上。
對我而言,考究敦刻爾克的漁港歷史和狂歡節(jié)的關(guān)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我挽起了很多陌生人的手,讓蕭瑟的法國北部和我的心里都草長鶯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