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俊太郎新作

田原/譯

主持人：姚 風

主持人語：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因詩人翻譯家田原的出色翻譯而被中國讀者所熟知，本期特邀田原新譯他的七首作品，以饗讀者。谷川俊太郎被視為日本的“國民詩人”，他之所以享有如此聲望，田原認為“首先取決于他超人的語言感覺和想象力，他的大部分作品達到了詩學表現上的平衡，詩歌與世界，詩歌與生活和生命的關系，愛情、活著與死亡也是他詩歌的重要主題。感性、理性、想象、比喻、隱喻、思想等等都不動聲色地隱藏在他的詩句之中”。詩人已屆九十高齡，但仍葆有旺盛的寫作熱情，更重要的是他抵達了更為睿智的生命觀和宇宙觀，他并沒有深陷于哀嘆生命的遲暮，而是懷著感恩之心放低自我，從平視的、甚至是匍匐于大地的視角凝視周遭的事與物，形成一種平等的對話的關系，因此我們看到了詩人對一朵小花這樣說：“我和你分享地球/你我生命的源泉是同一個/但是我們的形狀和顏色卻截然不同”。而這種對人類知識的詰問則從哲思的高度引人深思：“因為不知道而守護的東西/因知道而失去/人類的知識是脆弱的。”

谷川俊太郎（Shuntaro Tanikawa 1931～ ）日本最富盛名的當代詩人之一。劇作家、隨筆作家、翻譯家。生于東京，畢業于東京都立豐多摩高中，之后，決定不再升學。父親谷川徹三是日本當代著名哲學家和文藝理論家。17歲（1948年）時受北川幸比古等周圍朋友的影響開始詩歌創作并發表作品。19歲時（1950年）因詩人三好達治（詩人父親的友人）將其《奈郎》等五首詩推介到《文學界》雜志發表引起注目而一舉成名。21歲（1952年6月）出版的首部個人詩集《二十億光年的孤獨》，被公認為是前所未聞一種新穎抒情詩的誕生，之后相繼出版了《62首十四行詩》《關與愛》《谷川俊太郎詩集》《旅》《定義》《俯首青年》《凝望天空的藍》《憂郁順流而下》《天天的地圖》《不諳世故》《minimal》《午夜的米老鼠》《夏加爾與樹葉》《我》《詩之書》等80余部詩集，以及理論專著《以語言為中心》、隨筆集《在詩和世界之間》、散文集《愛的思考》《散文》《獨身生活》《在沉默的周圍》和話劇、電影電視劇本六十余部。并有譯著童話集系列《英國古代童謠集》和《花生漫畫》等圖畫書、詩集、傳記、小說等三百多部出版。其作品先后被翻譯成英、德、法、意、阿拉伯、西班牙、漢、蒙古語、俄、韓等數十種外國文字，分別在中國、美國、英國、德國、法國、以色列、捷克斯洛伐克、瑞典、丹麥、尼泊爾、埃及、蒙古、西班牙、塞爾維亞、韓國、俄羅斯、葡萄牙、臺灣等國家和地區出版有數十部不同的語言選本。谷川22歲（1953年）參加由詩人茨木則子和川崎洋等創辦的同仁詩刊《櫂》，并與該同仁詩人川崎洋和水尾比呂志等一起熱衷于詩劇創作活動。與詩人、詩歌理論家大岡信、飯島耕一等形成50年代“感受性的慶典和祭祀”（大岡信語）的一個新詩派，在戰后崛起的日本當代詩人當中，被譽為日本現代詩歌旗手，而且以現代主義手法進行多種文藝創作，成為日本當代詩壇中最具獨特詩歌體系的詩人。2008年，詩人還與人合作執導過一部電影《我是海鷗》。

小 花

你，在路邊的草叢里

孤零零綻放的小花啊

用我們人類的語言寫的詩

你不關心吧

我就是我，雖不知道你的出身和名字

但我想給你寫一首詩

可是，我不想用人類過多的詞匯

裝點你

用美麗一個詞形容你就夠了

不，其實根本不夠

默默盯著你看是最好的

這關系到我作為詩人的品味

我和你分享地球

你我生命的源泉是同一個

但是我們的形狀和顏色卻截然不同

用手指輕輕觸摸你的花瓣

我與綻放的你分別，離去

藍天正要生出一片云

物品們

我很喜歡這個天藍色的玻璃酒杯

還一次都沒用過它

帶實測精度表的陀螺為鈦制

享受這清澈的瞬間

口琴，我唯一會演奏的樂器

裝在漂亮的布筒里

我生活在物品們的包圍中

這些物品直到我觸摸它們為止

一直乖乖地等著我

但仔細一想，物品們也分等級

比如內衣之類，因為經常在身邊

作為物品有不自立之嫌

鄰居圍墻邊看慣的老樹

妨礙河邊公園散步的石頭

好像藏在天棚上的果子貍

植物礦物動物也都如名稱一樣是“物”嗎？

如果我是被稱作人的生物的話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用唯物論來解決啰

這種毫無根據的想法也多虧了

日語中有“物”這個寶貴的詞匯

今天有點陷入沉思

現在是樹樁

被拋開的過去

不知不覺追趕上來

曾經的樹陰現在卻是樹樁

在那里站過的人現在說不定

看似遙遠，近在眼前

語言帶來的東西微乎其微

在能理解的這幾十年

反復浪費饒舌和沉默

現在，對嬰兒古典的微笑

沒有任何希求地同樣報以微笑

生老病死也奪不走

這微不足道的生命瞬間

它隱藏在每個人不一樣的人生中

可是，我們沒意識到它的價值

我們匆匆地拋棄每一天

舊照片塞進雜亂的箱子里

有必要蓋上蓋子

照片比我的記憶更清晰

當時的現在比現在……寫到這里

我無法選擇接下來的詞語

朝向夜晚

腳蹭著地慢慢地走

不是自夸，我是個老人

到了這把年紀

面對衰老的事實

像小孩一樣不知所措

沿著記憶的籬笆走

懊悔漫無目的地襲來

自責的念頭早已淡薄

感慨是和式砂糖的甜

是揮發掉的幾行詩

熟悉的山脈變成遙遠的影畫

載著被父親的暴力打垮的

無助的孩子們

發出輕微嘎吱聲的四輪馬車

能去往哪里呢

無 知

我不知道的是

我被支配著

我不知道的是什么？

連這個都不知道

有一道看不見的墻

持續幾個世紀

人類筑起的墻

把真實和虛假堆積起來

只要越過那堵墻

就能自由

我思考著

前方究竟有什么呢

在那兒我會知道些什么呢

不通過語言知道的東西

不分真假的東西

無知的未知的地平線？

因為不知道

而守護的東西

因知道而失去

人類的知識是脆弱的

天與我

天聽

天之無言

我聽

人的饒舌

天看見

整個宇宙

我看見

VR

天玩兒

永遠地

我玩兒

十連休

天的名字

只有一個

神的名字

八百萬

天無窮盡

我剛過上米壽

順從天意

我抽身離去

暮 色

向著暮色

坐在椅子上

隔壁房間透出燈光

在那里的人

已經離開這個世界

我還不夠痛苦

在我身體

最深的深淵

有人在練習大提琴

音樂之前的原始音調

觸動我的心弦

我還不夠痛苦

語言先行

心追隨其后

身體不等我開口，就一直在那

里

暮色漸濃

遙遠天空殘留著光

只是悲傷，我還不夠痛苦

——以上詩作均選譯自詩集《從何處來，語言》（朝日新聞出版 202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