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姍 蔣登科
散文詩創作是一種典型的心理活動過程,我們在字里行間可以窺見創作者的心境、秉性乃至氣質和風格,有的飄逸灑脫,大開大闔,如江河奔涌,有的沉靜秀雋,清新質樸,如細流涓涓,各式的形態風貌互相呼應,相互映襯,共同構筑了多元的創作景觀。在散文詩世界里,賈文華的詩筆是樸實且細膩、真摯而富有哲思的。在當下的詩歌界,賈文華一直安靜地寫作,悉心耕耘在散文詩的園地里,從沒放棄。
面對花草林木,山河湖海,面對蕓蕓眾生,種種世相,甚至面對生命、面對宇宙……從實物到虛空,從微小到浩瀚,可供書寫的題材無所不包。于賈文華而言,平凡歲月中的小事物、真感情最是深藏詩意,最能遣發詩興。他習慣于將目光投注在尋常生活的褶皺之中,以身處其間的姿態認真搜尋、靜心體悟,即便是微小、平凡的人、事、物,乃至記憶中的瑣屑片段,都可以在詩人的筆下孕育成詩篇。
或許是在無眠的暗夜,或許是在凜冬的窗前,存儲往事的匣子被無言地打開:“五歲那年一個深冬,去鐵道旁拾煤塊的媽媽依舊未歸。/我貼著玻璃窗朝你張望。/夜,像無邊的黑浪。屋里的煤油燈再亮,也幫不上媽媽的忙。/‘求你了,多給她點光,讓她沿著家的方向。”我們不知道詩人的思緒究竟因何跨過時間的阻隔飛越到“五歲那年一個深冬”,再次為在寒夜里拾煤塊的母親感到心疼,但卻能清楚地觸摸到詩人眼底的溫熱和心中深深的懷念。母愛是文學的常見主題,一個人的成長過程與母親有著親切緊密的聯系,與母親有關的點點滴滴將成為子女一生的珍貴回憶。賈文華通過對往事影像的精準捕捉,從童年的“我”的視角抒寫一個幾乎不被人注意的場景,冬夜嚴寒,母親外出拾煤久久未歸,年幼的“我”貼著窗戶向外張望,焦急、擔心之情狀可見一斑,怕夜太黑,怕母親辨不清回家的路,而乞求屋里微弱的煤油燈亮一點,再亮一點,對母親真摯質樸的愛和孩童的爛漫純真體現在末尾處:“求你了,多給她點光,讓她沿著家的方向。”沒有高蹈的贊美之詞,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記憶里的一道小小缺口便足以迸發出豐沛動人的情感。
《老高》同樣從細微處落筆,詩人用簡練的筆法塑造了一個“背著三歲的腦癱兒子,叩問天下醫術”的飽受折磨的父親形象。作品延續了賈文華平實的創作風格,只取一點而使境界顯現。老高背著兒子四處求藥,本是身高一米八零的大個兒,此時卻不見魁梧之姿,反倒顯出滄桑艱辛之態,兒子的病情令父親如負千斤,這樣的畫面是詩人凝心刻畫的特寫鏡頭。而后兩次出現的“天,就已經在他頭頂了”,則暗示著這對父子尋醫之路坎坷漫長且毫無所獲,這種復沓式的抒寫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散文詩的表現力。面對現實一次次的逼迫和鞭打,父親的身心已疲憊不堪,卻仍不肯稍作停留。他幾乎是強撐著腰背,硬拖著雙腿在這條難見光明的問藥之路上挪動前行,并虔誠地希求著這世間的某一處角落中藏有救人的藥,他想要扯下“西邊那片云彩”,看一看“這個世界,到底還有沒有一劑偏方”,果真存在這劑偏方嗎?如果存在,它在何處?如果沒有,患病的兒子該如何救治?父親又該如何自處?須知子女的病痛在父母那里便是加倍的苦痛。為著一點點時隱時現的微渺的希望,父親不敢露出絕望的神色,他甘心負重前行,在無奈無助的苦水中繼續掙扎,即便“將自己矮成一株中草藥”也在所不惜。可憐天下父母心,這樣的父子情具備普遍性,能夠引起讀者的共鳴。賈文華在日常繁雜瑣屑的河流之中用關切而深情的目光挖掘生活的細節,打撈精神的光亮,并經過獨特的個人氣質將之暈染成精巧的藝術品,使人讀之動容,讀之動情。
賈文華在父母親情的抒寫上表現出十足的用心和專注,常以易被人忽略的細微末節作為著力點,巧運匠心,澆筑真情,賦予其悠長的韻味,好似在讀者心尖上時而輕時而重時而緩時而急地拍打出漣漪,任其一圈一圈蕩漾開去。《母親的故園》中“我攜一捧金菊花瓣,從海外趕回母親的故園”,母親的墓地已是亂石覆蓋,雜草叢生,“我”懷著滿腹愧疚俯首跪叩,“驀然感覺膝蓋返酸。仿佛穿透石頭的言語,冥冥之中把我輕喚:‘兒啊,快到媽的肩膀上烙烙,好祛祛異鄉的風寒……”這結尾處的出其不意可以說是“詩眼”,對母親無盡的思念和感懷統統在此處決堤,一瀉千里,用情之真,感人至深。詩貴真誠,忌無病呻吟,忌矯揉造作,徒有辭藻的偽飾而無真魂靈的注入終究無法使詩作保持長久的生命活力,賈文華借助尋常小事發真摯肯綮之情,這類作品的抒寫是樸素的、細膩的,震顫人的心靈的。
除卻樸素細膩、抒情真摯的特點,賈文華的不少詩作也表現出閃光的智性和沉潛的哲思。智性和哲思是延長作品生命線的重要質素,這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創作者的修養和境界,高境界的修為容易在簡練的言語中包蘊豐富的言外之意和韻外之旨,從而使文本牽引出廣闊的闡釋空間,獲得多種再生的可能性。由此,對詩人而言,在詩歌創作中實現凝練而舒展,自由而節制的藝術效果,是一項具有較高難度系數的挑戰。賈文華在這項挑戰面前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和成績。
“河,無意將兩岸隔開。只想以自己的方式,在大地上行走——平凡地走,無聲地流。/不過,風,總愛挑事。/風,故意將河的姿態吹彎。波瀾起伏的曲線,讓兩岸覺得,河,得了便宜賣乖。”賈文華筆下的“河”讓人聯想到詩人自喻,托物言志,這是我國傳統詩歌中常見的表現手法。“河”在大地上行走的方式便是詩人在大地上行走的方式,“總愛挑事”的“風”暗指的對象不言而喻。“我”本欲平凡無聲坦蕩處世,奈何小人戚戚耍陰謀詭計,但“河”依舊平靜從容,任風雨雷電亂作而不改其志,堅定前行,直至“一根鋼鐵,以橋的名義,將東西方貫通”,這根聯結東西溝通兩岸的鋼鐵是什么呢?它緣何有如此神力?對不同的人來說,這座“橋”可以被賦予不同的意義。于詩人賈文華而言,這座沖破隔膜的“橋”便是詩歌,他對詩歌懷有虔誠的信仰,愿意為之承受朝圣路上的非議和打擊。此外,天上的云彩也被詩人賦予了個人的情志。黃昏與子夜時的云彩看上去變了顏色,“可她,偏偏還是當初那朵純潔的白”,外界對云彩變黑變黃的指控不過是別有用心者的斷章取義,可見環境的熏染并不足以侵蝕本心。細讀此類詩作,能夠見出“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的風骨。詩人將個人的處世哲學用生動精煉的語言表現出來,寥寥數語,卻值得玩味。
“我們所面對的事物,它們不認為是在面對我們;或許,在事物的辭典里,根本就沒有‘我們這個概念。/我們是誰?誰是我們?誰可以主宰事物的意念——這獨立、孤寂的王。”詩人向慣常所見的自我中心觀發起了挑戰,正如魯迅之問:“從來如此,便對么?”他思索著“我們”和“事物”之間的關系,懷疑當前各種概念的合理性,懷疑以“我們”為原點向四面八方鋪散開去的目光和意志的合理性,懷疑能夠主宰“事物的意念”的力量的存在。這種思辨的背后潛藏著賈文華對世間事物懷有的敬畏之心,因為敬畏,他選擇以“仰視”的姿態在世間行走,“登山者,只為炫耀自己比山高。/其實,沒有山的給力,他,永遠只是自己的平地。”這是賈文華的內心表白:踏實、謙卑、虔敬。他意識到個人的渺小,并坦然承認那些更強大的力量。比如時間,“沒法慫恿你的口舌,讓你說出存在的意義;沒法與你對白,知曉你多具體,多感性,多殘忍。/看不到你的樣子,聽不到你的呼吸,聞不到你的氣味”,在無法觸碰卻又無處不在的時間面前,它的強力令“我們”顯得弱小而無助,它可以輕而易舉地讓你在墜入深淵時因往事而悔恨哭泣,自舐傷口,又有誰能在面對“時間”的凝視時仍舊坦蕩自如無懼無憾呢?
賈文華從靈魂深處進行觀察、辨析,把對生命的叩問與追索熔鑄在詩句之中,在思想上和創作技法上展現了一定程度的成熟和高度。富含哲理的詩作往往對語言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如果將智性的獲得與輸出全盤表現在文字之上,而不給人留下聯想、領悟、延伸的空間,便容易走向說理的軌道而偏離散文詩的方向,很難達到凝練舒展、自由節制的效果。賈文華這類具有智性之思的作品大多結構精簡,用語精當,形式與精神相得益彰。
反復讀賈文華的散文詩,有時凝神沉思,有時自審自省,有時心上像受到了猛地一擊,貫穿始終的是在詩句的字縫之間看到的那個懷著虔敬之心在詩歌創作之路上堅定邁步的前行者,他是任“風”戲謔刁難卻不改其志的“河”,是堅守自己“純潔的白”的那片“云彩”,令人欣喜和期待的是,這位前行者仍繼續在這條道路上行走。
散文詩之于賈文華,賈文華之于散文詩,都是一種幸運。散文詩是詩歌中的“自由俠”,能夠迅速對現實做出反應,對心靈做出回應。它兼具散文與詩歌的特性,不完全受韻律節奏及形式的限制,又具備詩歌含蓄蘊藉的優勢。從某種角度來說,散文詩的生命力在于與實際生活相勾連,并在這種連接中生發出美的享受,使心靈得到撫慰,精神得到凈化。優秀的詩人和作品能夠恰到好處地把握這種短小、精練且舒放的文體,同時將個人的秉性、風格及思想糅合其中,構建出獨特的詩歌景觀。當下快節奏的生活讓人們的時間呈現出零散化、碎片化的特征,散文詩恰好與之氣質相投,既能夠適應時間的碎片化趨勢,又能夠在較短時間創造美感滿足人們的心理需求。由此觀之,散文詩具有廣闊的發展空間和樂觀的發展前景,它需要進一步建構自己的生存領地,為此,散文詩呼喚更多優秀的詩人,呼喚更多優秀的作品,用匯聚而成的力量強勁地展現出它獨特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