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棉
北外灘,東大名路,銀色公寓。
浦江兩岸的燈火射到公寓內,窗外的天空呈現出一種上海特有的人工奇幻。
公寓的陽臺對著東方明珠和金茂大廈,霧遮住了它們的頂部,這個夜晚過于安靜了。
被銀紙包裹起來的室內放著青年藝術家趙要的燈箱作品。
公寓內沒有燈,只有燈箱。江面上有時也會開過一兩艘放著廣告燈箱的小船。
我剛住到北外灘的時候,東大名路888號小區后門的岸邊還很空曠。最初我們三個朋友分別住在三套公寓里。后來我和我的法國朋友法蘭克想把朋友的公寓改成畫廊,當時在想能用什么最簡單的方法把公寓的裝修改一下,法蘭克提議可以把公寓的某些部分用錫紙包起來,這樣就不會顯得地板過于“塑料”了,所以其實我們并不是為了模仿安迪·沃霍爾的銀色工廠。當然很快我們發現開畫廊太難了。只是,錫紙一直未被拆除,銀色公寓的場景經常出現在我的小說和劇本里。我曾寫過一堆電影故事大綱。有那么一些年,我在上??词裁炊加X得是電影,上海提供了那樣一種多重現實高度并置的氛圍。我還設想過一個夜晚的故事,在那個晚上大家都在拍電影。
一些年輕人坐在銀色公寓里,他們正在討論愛情……
她害怕如果他們太親密,也害怕愛會受到限制。
愛情在大多數時候是有限的。
我們不需要男朋友和女朋友。
我們必須保持天使的身份。愛也可以是一朵漂亮的云,那么遠,那么近?
愛是否是有限的,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我們無法回答,因為我們還太年輕,無法回答。
我的想法是,愛永遠是相同的愛;愛就像一只小鳥,并不在乎你的戲劇。
1913年9月29日,上海,鄭正秋坐在新舞廳劇場的前排左角,電影《難夫難妻》就要開場了,慕名而來的觀眾如潮水般涌動。這部電影是關于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他們以前從未見過面,盡管他們有自己的個人愿望,卻被迫為家庭利益而結婚。這部電影是中國的第一部故事片。
據記載電影是在1896年被引入中國的。在路易斯·盧米埃發明了攝影技術的一年以后,他的攝影師就將攝影機帶到了上海。電影于上海首次有記錄的放映是在1896年8月11日,中國是最早接觸電影的國家之一。中國的第一部電影紀錄片是1905年的京劇《定軍山》。中國的第一部故事片是1913年的這部《難夫難妻》,由鄭正秋編劇,并與張石川共同導演?!峨y夫難妻》的拍攝手法非常簡單,導演就是讓演員們對著鏡頭做戲,一路連續不斷地表演直到兩百尺一盒的膠片拍完。所有的演員都由文明戲的演員擔任。由于當時有男女不能同臺的規矩,片中的女主角也由男演員充任。
在《廣告狂人》最后一季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和朋友們一起去了上海圖書館舊期刊室,我們對月份牌那樣的懷舊不感興趣,我們想要翻到更真實更有溫度的圖片和廣告語……
那以后我想出了一個舊上海廣告狂人的電影故事。1930年代上海主要的廣告品類有報紙廣告、招牌廣告、招貼廣告、櫥窗廣告、月刊廣告、煙標廣告、燈飾廣告、路牌廣告、墻體廣告、車船廣告和傳統廣告、禮品廣告等。其中報紙廣告的發展尤為迅速。中國廣告業最早的行業組織是1919年在上海成立的中國廣告協會。該協會由上海地區的中外企業、事業單位和機構人員組成。1934年前后,我國出現了最早從事廣播廣告業務的專業廣告公司。
當時,上海不僅是中國的廣告中心,也是與巴黎并列的世界廣告文化中心。我們故事的男主角于1920年代開始進入上海的廣告業,依靠自己的個人奮斗,娶了富家女,得到岳父的支持,并于1930年代開了自己的廣告公司,他的奮斗史和愛情史與上海廣告業的發展史息息相關。我們的故事里有兩個夜晚,一個是前半夜,在1920年代的上海;一個是后半夜,在1930年代的上海。故事里有兩個廣告業的年會。到了1930年代的時候,他被太太趕了出來住在酒店里,他的太太要跟他離婚。我們的女主人公是男主人公的好朋友,她是開賭場的,賭場里還有一家西餐廳,她喜歡聽戲,有著幾位唱戲的閨蜜,其中有一位在當時很有名……我想混合當年的報紙、雜志、電影里的故事、圖片、場景,比如《晨報副刊》上連載的《離婚之后》《一江春水向東流》中的那場家庭宴會、張愛玲的小說《封鎖》中的電車上短暫的戀情……我感興趣的始終是各種時空并列的那種清晰的幻覺,而不是真的去說一個長長的故事。
就像大部分的電影創意那樣,這個故事我沒機會寫出來,也不太記得更多的細節了。昨天查資料時看到當時設想最后部分結束在維納斯舞廳,那是一個當時舞女們下班去跳舞的地方,一般都是在午夜2點以后才有人,星期六要到早上4點以后才熱鬧。
我的老朋友Simon Edery是制片人和雕塑藝術家,年輕時曾擔任《教父2》的執行制片。他曾經制作了環球影業在中國的首部合拍片《庭院里的女人》,還于本世紀初在上海拍了美劇《平地》。過去的二十年里,我為了各種有關電影的事情找他,他總是很有耐心,而且總是能給出我在當時能理解的、清晰可行的答案。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不耐煩,我有時甚至覺得是不是專業的制片人都是這么放松的,他說不是的,其實拍片的時候他整夜整夜地擔心,吃不下睡不著。我問他擔心什么,他說擔心所有的事情。
在最近的一次聊天中,Simon說很多人沒有明白想拍電影的激情是為了電影還是為了名聲,他們都很迷惘。
1948年的上海,那一年以寫實風格反映戰后生活的《一江春水向東流》創下中國電影最賣座的記錄,僅上海就超過了八十二萬人次。但在這一年,一部小制作的電影《小城之春》也在進行中。當時,住在上海天平路的費穆導演,每天自己開車載著劇組人員去外景地,大多數情況下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西裝,口袋里總是鼓鼓囊囊地放著各種香煙,他從不會搞錯每位演職人員抽的牌子。
這部電影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大多都是新人,費穆導演每天給大家泡茶,讓大家彼此熟悉和放松。導演對演員的觀察細致入微,他總能及時抓住演員的特點并運用到拍攝中……據說費穆拍戲時重拍的比例很小,一般都會把演員說明白了才會開拍,一拍就是一條長鏡頭,一直拍到最后不停下來。有一天,費穆跟妹妹的扮演者張紅梅說:今天你要唱歌!張紅梅問:唱什么?他說:你喜歡唱什么就唱什么,但是必須同期錄音,因為這是生活,不是表演。后來,張紅梅唱的是《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費穆導演以一個優雅的移動長鏡頭,完成了三個三角關系的場面調度,這一著名的長鏡頭成為經典永留歷史。
最初的時候,女主角的扮演者韋明擔心自己不夠女性化,導演跟她說:你能演的!他提示韋明可以學習京劇里的花旦走步子。他告訴韋明她只需要始終想著六個字:發乎情止乎禮。
像是喝醉,像是做夢,這時候月亮升得高高的,略微有點風——這是1948年版的《小城之春》的一句旁白,女主人公那優美的徘徊貫穿整部影片,慢板的腔調、優雅的動作、含蓄的神態,帶有梅蘭芳戲曲寫意的微妙。女主人公如夢如幻的旁白,時而表達她的內心,時而帶著全知的視角向我們訴說故事……
《小城之春》實在不愧為世界最重要的電影之一。1948年也是“作者電影”剛剛萌芽的時候。我發現很多年輕的電影工作者并不知道什么是“作者電影”。簡單地說,“作者電影”是以導演為中心的,而不是以制片人為中心的。“作者電影”具有深度的文學性,注重人的精神狀態和精神活動,通常打破傳統的時空觀念,并且帶有強烈的導演的個人印記。近年來的華語電影中,作家韓東的電影《在碼頭》是一部一流的“作者電影”。影片講述四位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詩人,因為等待“女詩人”夏海燕而錯過火車滯留碼頭小鎮,隨之卷入一場和流氓地痞的苦斗,經歷了一個漫長而奇異的夜晚。攝影機成為導演手中的一支筆,大量的既荒誕又寫實的小人物群像戲,我們看到所有的演員都在導演的哲學狀態中——這是我所理解的“作者電影”,而這一點是很難被執行出來的。尤其是這么多人的群戲,一個作家能不能做導演也體現在這點上。
在我所有的欲望里,拍電影和愛情,是兩件我終于完全不想了的事情。因為,自己人生的電影還沒看夠嗎?偶爾還是會有朋友告訴我“看了你的電影并且喜歡”,我還是會再一次說明“那些不是我的電影”。我問Simon到底怎樣才算是一個專業的制片人,Simon說:這個行業對于職業分工沒有非常強硬清晰的規定,這也是電影的美妙之處,這有好也有不好。制片人有時是一個很有面子的職位。同時制片人也分很多種制片人……有時候,一個真正的制片人需要找到故事,找到導演,找到錢,找到演員,然后讓大家一起工作,大家得明白“必須一起才能完成”。電影的美妙之處在于大家必須一起合作,每個人都得知道這點。在做與電影有關的工作時,人們真的應該明白的是,他們應該對自己很真實、很公平,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他們必須明白,他們對拍電影和看電影有很大的激情,激情是第一重要的,錢是第二重要的。即便是有名望的電影工作者,如果他們對這個項目沒有激情,那也會失敗的。所以最重要的是激情。還有,你不能雇有名的但并不理解你要拍的故事的人。有名非常好,但是必須要理解這個你要拍的故事。你看那些大導演用的大牌演員,當他們談論拍片體驗時,他們很少會說電影本身,他們說的更多的是有關這部電影的哲學,以及有關生活的哲學。如果他們不理解這部電影所要表達的哲學,他們有名也沒用。你不可能直接去跟一名大牌演員說你能演這個角色嗎。他們當然不能,因為他們首先需要了解這部電影的哲學,否則就不會好。很多人會覺得我可以用湯姆·克魯斯的話我的電影就會好。不,不是這樣的,也不是必需的。如果電影工作者自己本身沒搞明白有關這部電影的哲學和有關這部電影所包含的名聲的話,那么就會有問題。
黑暗中,那些像煙灰一樣的睫毛漸漸透出光亮。
冬天黎明前的上海,有時候,居然完全就是黑白色的。
姐姐開著車,演員坐在她身旁,手里拿著攝像機。
遠處,幾個面容模糊的青年邊走邊舉著一塊巨大無比的廣告牌。
廣告牌上寫著:Andy Lover。
姐姐車上的唱機放著Muma鋼琴版的Feifei Run。
假如他真的存在
我想去試著祈求
給我一個保證
讓我一直在你身邊
在你看得見的地方
并有親吻你的力量
用我不悠揚的歌聲
溫暖你
和整個旅程
Feifei run…
Feifei run…
(——木馬Feifei Run)
當你知道她有別的情人時,是什么感覺?
非常嫉妒。
但如果我們之間的魔術一直都在,她就有能力可以讓我不在乎的。她可以在我們的愛情里旅行,她也可以帶著或者不帶著我們的愛情去旅行。如果是必須會發生的,我希望她可以非??鞓返乜吹奖撑盐业哪且豢趟恼嫦?,其實遠比任何一個男人、任何一種愛情重要。
無論跟誰,無論去哪里,我都希望在愛情里她是一個特殊的游客。
你看那邊?那像是一個分手的地方。
什么意思?
就是一種感覺。像是那種分手,或者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我猜,大部分的人,都會在分手前就已經背叛了。
我會選擇在分手之后背叛。
你真好!
Simon教我說,如果你是去拍紀錄片,你可以拍拍拍,拍很多,拍很久。但是虛構的故事并不是關于攝影機的,它是關于人的。如何理解角色的感覺、如何理解這個故事是至關重要的,因為攝影機會抓到所有這一切,攝影機不撒謊。如果你沒有準備好,攝影機會看到你沒有準備好;如果你不理解,攝影機會看到你不理解。所以你需要做很多準備工作,攝影機是你的最后一步。有時候在拍低成本的電影時,人們會說我們準備四個星期和拍兩個星期。但是四個星期真的太短了,你需要十到十二個星期或者三個月來準備,然后你可以用兩個星期來拍。不然你就不行了,因為你并沒有充分理解你想要說什么。
這是個完全封閉的空間。
這里的每一面墻都被一張張綠瑩瑩的小照片給包了起來。
每張照片都是一些男女青年迷惘的臉穿梭在一棵棵小樹之間。
有二十臺左右的顯示屏掛在空中。
顯示屏里播放著這些男女在小河里緩慢地劃著船,他們的小船穿過小樹林,他們的臉上還是那雕塑般迷惘表情。
有二十個左右的上海女孩子坐在綠色的照片墻下打麻將。
這些小臉上海女孩們個個生機勃勃。
她們一律說著上海話,臉上呈現出一種對世俗生活迷人的思考。
談話內容大多關于她們看過的電影,她們所熱愛的小商店,她們參加過的各種“爬梯”,及如何修補“爬梯”太多對皮膚造成的傷害。
這里的女孩幾乎從不討論男人。偶爾說到男人的時候,也都是十分小心而克制的。
其實我并不會打麻將。我倒是喜歡Suzhou Cobblers店里的一雙繡花拖鞋,鞋面上繡著麻將牌。這家2002年開在福州路上的店,為什么叫“蘇州”,是因為它們采用的是蘇州的蘇繡,有一些制作也是在蘇州完成的。Suzhou Cobblers的作品繡著很多記憶。它們最大的特點是不媚俗,也不做作。
Simon說比如像畢加索這樣的藝術家,他幾乎每次都在做同樣的事情。很有創造力的人可能一生也只有五個創意。有一些電影工作者總是為同樣的創意在拍電影,終其一生。因為他們一直希望可以更好。我說:“作者電影”會有很多內容是現場才發生的,并不是在劇本中的。Simon說:但是一百萬人里可能只有一個人可以這樣。他說很多人想成為戈達爾,但是他們大多都失敗了??偸菚幸恍┤烁淖円巹t,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這樣。戈達爾年輕時和現在拍的都是同一部電影。但是我們很多人并不是這樣,我們會變。
……怎樣進去(戲)和怎樣出來(戲),這個都是對自己的片段的一個印象,
其實根本不能代表怎樣進去和怎樣出來。
進去(戲)和出來(戲)都是很自然的,
有的時候你想起來你是一個女性,有的時候你甚至忘記了你是一個女性,
這些都是很自然的。
所以你問一個演員怎樣進戲怎樣出戲的問題,她也只能用一個片面的印象來回答,
她不能完全知道怎樣進去怎樣出來,這樣太復雜,太細致。
每一個問題,當它被講出來的時候,只能代表一個影子,講出來的就是一個影子。
你承認它是一個記憶,她承認它是一個記憶嗎?
你可以反復問“到底是怎樣進去的?”
演戲就是,自己給自己一個印象,自然地進戲,把影子放在自己身上,
進去和出來很簡單,只是你要把怎樣的影子放在身上。
但是很多演員的問題是,她(他)把影子當成了永遠的自己。
其實mix很重要,你可以有很多影子。
你現在坐在這里聊天,等一下你可以戴著牛頭出去逛街,一樣可以很高興,
其實人在每個時候都是不一樣的,
當人決定只有兩個影子的時候就是分裂的。
當你能夠成為任何影子的時候,你的人格是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