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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可貼

2021-11-02 14:38:52冶進海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9期

冶進海

有了孩子后,周澤峰變了個人似的,一雙眼睛像明鏡似的熠熠閃光,渾身干草般燃燒,每個細胞飄飄然。他一晚上要醒來好幾次,給小家伙換尿不濕、沖奶粉、揉肚子、哼兒歌、搓腿腿、哄睡覺,這對一向嗜睡的他來說,無疑是一種甜蜜的負擔。小家伙八個多月了,身心發育一天一個變化,隨時會給周澤峰夫妻帶來前所未有的沖擊性快樂。但最近,不知受驚還是身子虛,小家伙動輒在夢中驚醒,一骨碌翻起來就號哭,聲音出奇的清亮,深更半夜的,傳出老遠。

睡在旁邊的周澤峰,一聽到哭聲,像被電擊了般,迅疾跳起來,把小家伙抱懷里,讓他有足夠的安全感。小家伙每次醒來,吃飽喝足,睡意全消,這兒瞅瞅,那兒摸摸,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轉。幾乎每個夜晚,周澤峰抱著小家伙,大腦迷迷瞪瞪,上下眼皮在打架,腳步踉踉蹌蹌,想著這小破孩趕緊重新啟動睡眠模式,進入睡眠狀態。可小家伙就是不睡。屋外闃然無聲,小家伙頭枕在他肩膀上,身子被他平平地托舉著,很自在地享受著大人在走動中身子一顛一顛帶來的愜意,不時咿呀有聲。周澤峰克服著瞌睡蟲附骨般的嚙噬,機械地按固定線路走來轉去,直到天色微曛,小家伙酣然入睡。

有了小孩后,作息全打亂了。小孩夜里老鬧騰,周澤峰的妻子馬秀萍不斷起來哄,睡眠嚴重不足,白天無精打采,工作中接二連三地出錯,出現了“一孕傻三年”的狀態,為了不讓身體垮掉,只好晚上躲到書房里,睡個囫圇覺。照顧小孩的事,幾乎就交給了周澤峰。

這個周末,馬秀萍去單位加班。上午十一點,周澤峰強忍著昨晚被弄得支離破碎的睡意,把小家伙哄睡著了,伸展身子,打算在旁邊美美睡上一覺。這時,劉阿姨推開臥室門問:“小周,中午你想吃啥飯,我去做。”

劉阿姨是周澤峰家請的保姆,快六十歲了,從偏遠山區趕來投靠城里的兒子,一段時間相處下來,發現自己擠在兒子兒媳孫子三人租住的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單間里,享受不了天倫之樂不說,還像塊抹布一樣被使來棄去,于是主動出來找活兒干,貼補家用,也圖個省心,在一名當保安的老鄉介紹下,先后在幾家當保姆,后來到了周澤峰家。

劉阿姨一看就是農村婦女。上身一件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式布扣棉衣,臉上紋路縱橫,像一塊曬黑變皺了的橘子皮。第一次到周澤峰家時,除了簡單回答幾句提問外,只會一個勁兒低頭看著自己的褐色布鞋,似乎要從上面找出一朵花來。周澤峰覺得這老人不夠活泛,加上年紀大了,怕抱不動小孩。可妻子馬秀萍覺得不錯,一看是老實人。這種事女人主導得多。于是達成了口頭協議,劉阿姨不用住家,每早八點半來,下午七點做好晚餐離開。每月休息六天。從時間上算,每月會有一個周末,劉阿姨是不能休息的,得繼續上班,照顧小孩。周澤峰夫妻利用這個周末可以到外面透透氣,放松放松。

劉阿姨住到家里照顧小孩的第一天,周澤峰就覺得這個保姆請對了。劉阿姨很快以其笨拙可笑的動作贏得了小孩的喜歡不說,小孩一睡著,劉阿姨給小孩穿上自制的一塊紅紅綠綠的肚兜,說穿在身上小孩肚子不會受涼,還從自己帶來的行李包里取出幾個創可貼,把孩子房間的柜子、椅子等尖銳的邊緣拐角上,貼上了創可貼,這樣小孩爬行的時候,就不會因為撞上尖銳的邊角而受傷了。

照顧小孩,包括照顧大人方面,劉阿姨經驗老到不說,還有一手好廚藝。周澤峰特別愛吃劉阿姨做的手工切面,感覺跟兒時過節時吃到的面一樣,香噴噴的,湯濃汁鮮面條十分筋道,一大碗進了肚子,渾身上下舒坦。馬秀萍跟劉阿姨學著做辣子雞、麻婆豆腐、熗鍋魚等,也是嘆服有加,覺得人不可貌相。

這天馬秀萍一大早去單位加班,留下周澤峰在家。劉阿姨趕來后,看到周澤峰跟小家伙在床上玩得十分開心,便拖了一遍地,擦了擦桌子上的灰塵,洗了幾件孩子拉臟的衣服,一看掛鐘時針指到了十一點,就想著早點把午飯做了,出去約會。劉阿姨來到周澤峰家后,每天抱著孩子出去轉悠,在保安老鄉的介紹下,找了附近一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男友。

快進入迷糊狀態的周澤峰,聽到劉阿姨問午飯怎么吃,閉著眼睛說,阿姨,你想吃什么,就做點,我隨便。

劉阿姨說,我不吃了,我不想吃。

劉阿姨說話,要么低聲細語,聽不大清楚,要么粗聲大氣,似乎有意跟別人擰巴。這次聲調有點不對勁,高低不均,周澤峰立即意識到,劉阿姨不是不想吃,而是想出去跟男朋友吃。周澤峰是農村窮苦人家出身,對窮苦人會多一份同情和理解,老覺得劉阿姨年紀大了,出來干活不容易,平時一天帶小孩子挺累的,該休息時讓她多休息,該放松時讓她多放松,這樣,劉阿姨才會在自己和妻子上班的時候,對小孩多一分用心和愛護。不然,趁家長不在,在小孩哭鬧時,痛下狠手,或者喂一點安眠藥什么的,影響孩子的身心發育不說,還會危及健康。考慮到這些因素,周澤峰像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情感大于契約,不顧約定好的上下班時間,每次無原則地做好人:“阿姨,你想去跟叔叔吃,你就去吧,我自己隨便墊一點。”

劉阿姨料到周澤峰會這么說,密實皺紋圈住的眼睛里亮了一下,順口應道:“那,小周,我出去轉轉,你有事給我打電話。”

怕吵醒小家伙,周澤峰閉著眼睛點點頭,心里想老人們談戀愛也是一波三折啊。馬秀萍跟他說過,劉阿姨這個男友,是名環衛工人,五十歲出頭,比劉阿姨小十歲,兩人之間,起初感情溫度不下新婚夫婦,你恩我愛的,牽手漫步惹不少老人艷羨。可最近鬧了一些別扭。因為劉阿姨有意無意地問起環衛男友的存款,還說他丟三落四的,銀行卡應該讓她幫著保管。環衛男友比較憨厚,架不住劉阿姨的話,當面就把卡給了她,說有三十萬了,你就幫我收起來,不然我萬一真給搞丟了,補辦起來,手續還挺麻煩的。劉阿姨說,你不怕我把你卡上的錢取走嗎?環衛男友說,反正你也不知道密碼。說完,他就把幾張銀行卡都給了劉阿姨。劉阿姨沒有推辭,理所當然地保管起來。因為在農村,幾十年來,劉阿姨前男人掙的錢,都是她來保管。她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可這個環衛男友,看她沒半點推辭,真把銀行卡裝兜里了,心里便有些疙瘩,胸腔有團干草窩著似的不舒服,上班期間,跟自己的女組長聊天時,帶點情緒,就把這事一五一十說了。這女組長分析說,這劉阿姨,是不是為了你的錢而來?環衛男友搖頭表示不清楚,女組長勸誡說,你看,這劉阿姨年紀大了,農村來的,沒一點積蓄,現在當保姆,一天在主人家里干活兒,沒時間給你做飯,也沒時間對你噓寒問暖,找這樣的女人干嗎?說不定啊,她就沖你錢來的,你嘴巴緊點,別把密碼漏了,到時候,我怕你人財兩空呢。環衛男友聽女組長這么一分析,琢磨了一下午,覺得自己找這么一個老伴兒,是有些不劃算。于是,他和劉阿姨再見面時,表情冷峻,嗓子里吃了雞毛似的,吭哧著,索要自己的銀行卡,并一五一十地把女組長的分析給說了出來。劉阿姨這個氣啊,像板結的清油一樣凝結在那里。

這事鬧得很不愉快,劉阿姨差點把自己的行李從男友家搬出來。還好,經人勸和,兩人沒有走到撕破臉面、分手拜拜的局面。和好之后,劉阿姨覺得,不能給女組長任何口實,于是想方設法抽出時間,給男友做個飯,或織條圍巾,不時發個語音消息加以關懷什么的。但這做飯,需要時間。她的環衛男友凌晨四點上班,上午十一點回來。劉阿姨得早早起床,把男友的早飯給做好了,溫在鍋里,然后趕忙跑到周澤峰家做早餐,一起吃。

周澤峰夫妻倆一開始挺支持劉阿姨談戀愛的,老年人追求幸福無可厚非。可后來發現,劉阿姨認真談戀愛,影響她的保姆工作。比如劉阿姨一做好午飯,端上桌子,就著急離開去給男友做飯。沒了劉阿姨,周澤峰夫妻倆只好一個人給孩子喂食,另一個人先吃。晚餐更頭疼,一般劉阿姨會做好面,等他倆下班。可周澤峰的工作,下班時間不固定,有時早,有時晚,多在晚上七點鐘以后。劉阿姨一看時鐘到了六點半,周澤峰還沒回來,就把面給下到鍋里,自己走了。周澤峰若遲回來一陣子,面撈到碗里時,泡得軟綿綿的,像面糊糊,吃起來毫無口感。

這些還不算。照顧小孩,雖然活兒不算重,但責任重于泰山,需要時刻圍在小孩身邊,不然八個多月的小孩,喜歡滿地爬動,用嘴來問候任何物件,包括一根頭發,一片瓜子皮,一個硬幣,大人的拖鞋,能抓起來的插線板等,有些東西,一旦吃進去,非常危險。劉阿姨忙著跟環衛男友語音或視頻時,顧不上小家伙。有一次小家伙爬到花盆旁,伸手抓了一把沙土,毫不含糊地塞進嘴里。馬秀萍恰好進門,一看小孩一嘴黑黑的泥土,不由得驚叫起來。為此,馬秀萍跟劉阿姨認真談過一次,要求劉阿姨盡職盡責,按一開始的約定,準點到崗,準點下班,不能遲到早退,而且盡量少玩手機。戀愛可以支持,但畢竟是拿錢請來的保姆,上班不能太過隨意。劉阿姨聽進去了,倒是改觀了一些。但周澤峰在家時,好說話,孩子的事上他親力親為,劉阿姨會借機離開,找男友去享受二人世界。

周澤峰看著小家伙咧開嘴露出幾顆門牙發笑、咿咿呀呀哼唧著拍打玩具、扶著墻壁慢慢站起來或是小臉龐安靜睡去的樣子,心似乎化成了一團暖洋洋的空氣,飄浮起來了。每次在孩子身邊,他恨不得讓時光就這么停下來,直到地老天荒。農村出身的他,從小拼命學習,到了單位認真干活,現在成為城里人了,有車有房了,特別珍惜眼前擁有的這一切。為此,有了小孩后,他做過幾次噩夢,夢中的小孩出了事,停止了呼吸,他就這樣雙手平抱著小孩,焦急萬分地跑向醫院,可懷里的小孩,小臉蛋那么平靜,看上去跟睡著了一樣,怎么也喚不醒。周澤峰撕心裂肺地喊叫,可怎么也出不了聲。

這個周末,劉阿姨剛走,他又陷入這樣一場噩夢之中,難受萬分。這時候,放在頭邊的手機不停震動,他迷迷糊糊拿起來接聽,聽到手機里傳出無比慘烈的叫聲:小周,小周——

周澤峰以為自己還在夢中。但窗外白花花如碎銀子般灑在小家伙身上的陽光,讓他明確是在自家的床上躺著。他搖了搖頭,聽出來手機里一聲聲急促呼喊的人是劉阿姨。那聲音瘆得慌,聽起來像是她馬上要被人槍斃了似的。

我被車撞了啊,我被車撞了……劉阿姨在呻吟。

周澤峰一骨碌翻起身來,抓起小被子裹住小家伙,抱上一路跑到小區門口,左看右看,發現往南一千多米處,人影幢幢,就朝那邊跑,跑的過程中,小家伙一只鞋子掉了,雙腿露了出來,周澤峰胡亂用被子一裹,也顧不得嚴實與否了。

現場圍了不少人。好心的路人已經打了120。周澤峰趕到時,救護人員正把劉阿姨抬到擔架上,往救護車里送。周澤峰抱著小孩擠不進人群,就喊了兩聲“劉阿姨,你還好嗎?”劉阿姨一聽聲音,用手勢止住救護人員,嘶啞著嗓子連喊幾聲“小周”。人群讓出一條縫兒來,周澤峰抱著小孩擠到擔架旁,一看劉阿姨全身蜷縮,雙手抱著胸口,苦巴巴的臉皮在抽搐。劉阿姨說,我疼得很,小周,你記得,把我車子送回去。周澤峰眼光一掃,劉阿姨自行車倒在人行道的一端,前輪轂懸空,下面是一道道斑馬線,前面三四米處停著一輛黑色轎車,一個年輕小伙兒站在車旁打電話,眼神不斷瞟向這邊。

圍觀的是一幫老人和環衛工人,各有說法,不是指責司機開車不長眼,就是說劉阿姨過馬路不小心。有些甚至猜測是不是碰瓷。老人碰瓷的事,這兩年報道得不少,有些路人擔心在這里上演。

撞得嚴重不?周澤峰剛問一聲,救護人員著急地把劉阿姨抬上車,關上車門,拉響警報駛離。

小家伙這時才睡醒過來,睜大眼睛,頭轉動得跟個撥浪鼓似的,新奇地看路上嘰喳的人們。周澤峰抱著小孩,沒辦法跟受傷的劉阿姨到醫院去,就趕緊給妻子馬秀萍打電話,問她什么時候能回家。馬秀萍正在生氣,因為模擬考試結果出來,她班上的學生平均成績不理想,趕不上另外幾個班。聽了劉阿姨不到十一點下班去見男友,路上被車撞了的事,馬秀萍特別沒好氣,說,這個劉阿姨,工作時間不好好上班,非要跑出去,這不能賴到工傷吧?周澤峰一怔,不會是工傷吧?但他迅速說了一句,什么工傷不工傷,這個后面再說,現在人被撞了,我們得跟著到醫院吧?你也是個人民教師,怎么沒一點同情心呢?馬秀萍煩躁地說,她能給你打電話,就能給她兒子打電話,我這邊還沒忙完,一大堆事呢,不能甩手回家,學生的事不是事?周澤峰問她大概什么時候能忙完,馬秀萍說最快得半小時。周澤峰說那我等你回來再去醫院。馬秀萍說,你拿手機拍個照,小心,別讓司機跑了!不然我們要墊錢的!

肇事司機約莫二十來歲,個頭不高,長相清秀,戴眼鏡,全身名牌,這時正抽一口煙,對著手機說一通,趁那端講話時,再抽一口煙,面色冷峻。司機瞟了一眼抱著小孩的周澤峰,說,媽,我就覺得是碰瓷的,我從前面停車場出來,開車不到兩百米,就被她撞上了,你說我當時車速還沒起來,車前杠痕跡不明顯,就是倒車鏡撞歪了,可能掛上她車把了,就這么一下,你說她能有多嚴重,她一個勁兒地喊著抓人啊、撞人了之類的,你說是不是故意碰瓷的呢?

旁邊幾個路人,聽了這些話,就好心提醒司機說,小伙子,你要小心,前兩天中山街還有個專門碰瓷的老太太,被警察帶走了呢。

該年輕人一邊點頭,一邊繼續告訴電話那端自己的推測,她倒下來之后,我過去扶她,不讓我扶,我上去幫她把車子扶起來,誰知道,我一轉頭,她一把又把車子拉倒了,媽,你說這怎么辦呢?我看,八成是碰瓷的,我報警了,交警聽說只是掛倒了,一時來不了,讓我們自己協商處理呢。

周澤峰在旁聽著,覺得年輕司機有事找警察,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掛了手機,小伙子抽了幾口煙,掃了周澤峰一眼,目視前方車流,冒出一句,媽的,今天真倒霉!

既然遇上了,就按交通規則處理。周澤峰接了一句。

只要不是碰瓷,就好辦!年輕司機說。

遇上那種臭不要臉的碰瓷者,會賴上你一輩子的。一個老大爺好心地提醒。

我才不會讓碰瓷的人得逞!年輕司機望了望自己的黑色轎車,再看看周圍,發現很多人看著他,有點來精神了,真是撞上了,多少錢我也賠得起,要是碰瓷的,休想得到一分錢!

周澤峰指點說,你怕被碰瓷,就催催交警,最好趕過來,認定一下事故責任,不然以后扯皮起來,分不清責任,會很麻煩。

其實,周澤峰說這話時,也替劉阿姨考慮到了,他確信劉阿姨不會碰瓷,只要由交警出面,以后賠償等事宜,就可以依法處理了。

這年月,不知怎么搞的,碰瓷的新聞不時被報道出來,受害者有些還是中學生,碰瓷者不少為滿臉裝可憐相的老人。警方提示,遇上碰瓷,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及時報警,由警察來確定是否為碰瓷,并繩之以法。

年輕司機點點頭,繼續撥打110。打完電話,又抽出一根煙來,叼到嘴里,把煙盒遞給周澤峰,問他抽不抽。周澤峰搖搖頭,小伙子點著了,狠命吸了幾口,指著不遠處黑亮大氣的奔馳轎車,解釋說,就從前面那個停車場出來,還不到兩百多米,就遇上了這攤事,夠霉的。

嗯,奔馳車,一個倒車鏡上萬呢,加上人受傷了,交警應該來一趟,你是做什么的?開車時,沒看見斑馬線上過行人嗎?周澤峰回應。

嗐,根本沒看到,我在水利廳呢,在這兒辦點事,剛從前面那停車場出來,走了一兩分鐘,聽到車身有響動,下了車一看,人已經倒在地上了,我感覺是倒車鏡給掛倒的。

我也遇到過這種情況,得賠點錢,才能了事。

賠點錢倒沒什么,擔心被賴上。

兩人正聊著呢,警車閃著燈駛來,下來三名交警,一個指揮現場交通,一個拍照,一個詢問。詢問的交警微胖,花白頭發,約莫五十歲左右,喊著肇事雙方過來。司機和周澤峰走過去。司機把情況一說,交警問傷者呢,周澤峰說已經去醫院了,交警就對年輕司機說,你把駕駛證、行車證拿過來。

司機到車前,探身從前駕駛座上把證件拿出來,送到交警手上。

交警用手里工具查了一下行車證號碼,板著臉對年輕司機說,你叫張子涵?你怎么搞的?保險過期了。

這個叫張子涵的年輕司機一愣,俊朗的面孔陰了下來,眼睛不自然地眨動了幾下說,不會吧,怎么會這樣呢。

交警說,已經到期了,你怎么不去續呢?

張子涵說,這輛車平常是我媽在開,今天我開出來辦事,臨時用一下,但真不知道保險過期。我打電話問問。

一通電話后,張子涵沮喪地說,我媽本來打算這兩天去買車險的,可身體不舒服,沒去買,就給耽擱了,才到期三天,我馬上去買。

既然保險過期,按規定,我們需要扣車,你看看,車里有什么貴重的東西,你拿走,車鑰匙交給我們。處理此事的老交警伸出手,從張子涵手中接過車鑰匙,上車打著,搖下車窗問,傷者送到哪個醫院了?

應該是市醫院。

好,你趕緊去,該檢查的檢查,該拍片的拍片,該治療的治療,結束了,你倆一起過來,到這邊的交警大隊處理。

好的,我馬上過去。張子涵從車廂里提出一個黑色背包,悻悻然搭在肩上說。

三位交警招呼一聲。其中一位年輕交警把劉阿姨的自行車抬過來,扔進警車車廂里。周澤峰趕忙趕過去,對這位交警說,這輛自行車,受害人說了,讓我先幫著給保管起來。

交警就問,你跟傷者是什么關系?

周澤峰說,她是我家的保姆阿姨。

交警再問,她叫什么名字?

周澤峰突然愣住了,劉阿姨到家里當保姆,已經超過三個月了,但自己一直叫劉阿姨,沒問過她全名。這如何是好?他感覺臉上被誰扇了一大耳光,火辣辣的,心尖也被帶著顫動。

交警看他答不上來,瞥了一眼,似乎他是一個居心叵測的騙子。周澤峰訕訕不已,點頭后退。交警開上車離開了,多余的話,一句也沒說。

妻子馬秀萍這時打來電話,警告周澤峰不許抱著孩子去醫院,這兩天流行感冒這么嚴重,醫院走廊上都塞滿了感冒患者,她說,敢把娃娃抱到醫院去,我跟你沒完!

春寒料峭,周澤峰低頭看懷里的小家伙,他小臉凍得青紅,小腳丫露在外面,冰涼如鐵。小家伙黑亮亮的大眼睛,依然好奇地望著大街上的一切,表現出非常強烈的探究興趣,但清鼻涕像水滴樣,開始往下掉了。

你什么時候回來?周澤峰問妻子馬秀萍。

說不一定,我這里出了點事,有個成績表填錯了,我得重新更正過來,至少還得半個小時。到家得一個小時后了。你不許抱孩子去醫院,聽到沒有?

我明白了。周澤峰說,我先回家,給孩子穿上棉衣。

啊,你沒穿棉衣就抱孩子出來了?你怎么想的?這是不是你親生的,今天這么冷,你不怕把他凍壞?馬秀萍快嘶吼起來了。

馬秀萍快四十歲了才生孩子,非常寶貝,在照顧孩子方面說一不二,周澤峰不好計較妻子的語氣,再看小孩鼻涕連成串,心知不好,趕緊抱孩子回家了。路上,給劉阿姨打了個電話,說肇事司機馬上趕過來,先給你檢查。

約莫半個多小時,劉阿姨來電,接通后,傳來劉阿姨兒子程天寶略帶不滿的聲音,哥,我媽被撞了,你也不過來看一看。

不好意思,在家看娃娃呢,怕帶到醫院被感染什么的,劉阿姨怎么樣了?周澤峰帶著歉意回答。

我媽疼得厲害,那肇事司機還沒來,你不是給我媽說,他馬上來嗎?

還沒來啊,我記得他說要馬上過去啊。

沒來。你給肇事司機打個電話,他到底來不來?會不會跑了呢?

不會跑,我看那個司機報的警,交警也來現場了,交警一處理完,司機就在路邊打車,準備去醫院呢。

你看我媽到醫院快一個小時了,司機走都走過來了,可現在連影子都見不著。

周澤峰微微沉吟。按他的判斷,那個年輕司機張子涵肯定會第一時間趕過去,到醫院里確定劉阿姨的傷情,并判斷是否為碰瓷,可這么長時間過去了,沒趕過去,這就蹊蹺了。

后來聽說,劉阿姨本不想讓兒子知道被撞一事,但周澤峰電話里說一時半刻過不來,便給兒子程天寶打了電話。程天寶從城郊工地上打車趕過去后,發現母親一個人躺在急診室里,像條蟲子樣蜷著身子,滿頭大汗,卻沒有一個人搭理。

醫生、護士,我媽成這個樣子了,你們趕緊給看看啊!程天寶抓住走過的一個醫生,像一只發怒的豹子樣紅著眼睛責問。

家屬不來,沒人去交費,我們怎么給看?醫生用力掙扎了一下,沒掙開,白了他一眼,問,你是什么人?她是你什么人?

我是她兒子。剛來。程天寶被醫生一搶白,立即意識到莽撞,松開了手。

去交錢,交完錢拍片。醫生很不滿。

程天寶走到市醫院的交費窗口,發現自己從工地上趕過來,身上只有二十來塊零錢,連個胸片都拍不起。而醫院又不許先看病后交費。

等了一陣子,肇事司機不來,程天寶只好給周澤峰打電話。

盡管程天寶口氣不友善,但周澤峰可以理解,畢竟,誰家母親被車撞了,做子女的,肯定很著急。周澤峰想給肇事司機打電話,可掏出手機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留對方的手機號碼。他通過110指揮中心,打通了轄區交警中隊的辦公電話,接電話的女民警說,剛才出警的民警又出去了,肇事司機的號碼是多少,她不知道。周澤峰一聽急了,這怎么行?但周澤峰當時特意記了肇事車輛的車牌號,就讓女民警查一下車主人的電話是多少,女民警說我不知道你是誰,我怎么能隨便把這輛車的車主號碼告訴你呢。

這也是個理由。周澤峰無奈,只好通過自己的關系,找車管所的朋友一查,拿到了車主手機號碼。

車主叫王玉秀。手機尾號為一連串的“8”。周澤峰把這個號碼發給劉阿姨,讓劉阿姨兒子程天寶打過去問問,到底怎么回事。

不久,程天寶回電周澤峰,說剛打通了肇事車輛車主的手機號碼,是一個女人接的,她說肇事司機有事來不了,她等一會兒過來。

周澤峰松了一口氣,還好能聯系上車主。車主去了,先繳費看病再說。

但過了半個小時,程天寶又打來電話,口氣充滿了火藥味,周哥,你咋還沒過來呢?女車主也沒過來,我剛又給打電話了,她讓我們先墊錢看病,還說我們是碰瓷的,你說這咋辦呢?這個肇事司機他媽的特渾蛋,敢情不是他媽,他就一走了之?我媽現在疼得滿面流汗呢,不及時看病,萬一更嚴重了怎么辦?

感覺得出,程天寶的憤怒,已經像火苗一樣燃燒了。

其實程天寶和周澤峰通話時,張子涵的母親,也就是肇事車輛的車主王玉秀已經趕到急診室,就在程天寶身旁,靜觀事態。她因為心臟不好,今天正在市醫院治療,接到兒子張子涵打來的電話,說可能遇到碰瓷時,王玉秀說了四個字,趕緊報警!后來,傷者劉阿姨被送到醫院,王玉秀想到兒子張子涵下午要去上周末的MBA課程,耽誤不得,于是說,兒子你就別管了,只要人沒死,沒啥大不了的,我剛好在醫院,我去處理就行,你去上課吧。

張子涵想了想,曠課多了,怕MBA學位拿不到,影響未來個人發展,撞傷人,大不了賠錢,誰去都一樣,于是答應說,媽,那你去醫院看清楚,要是碰瓷的,故意訛人什么,你再報警,反正交警來過現場了。

作為城里人,母子倆都挺擔心遇上碰瓷的,一旦被訛上了,花錢不說,有可能一輩子脫不了身,身心受累。

王玉秀接到程天寶第一個電話時,她剛到急診室門口,可她撒了個謊,說再等一會兒。掛了電話,她悄悄進了急診室,一看那邊病床上躺著一個呢絨外套的老太太,身邊站著一年輕小伙子,一身劣質的山寨運動服上蓋滿灰塵,她心想就是這家子了,如果是職業碰瓷團伙,那肯定會算計著大訛一筆。王玉秀在旁邊觀察了一陣子,發現老太太一個勁兒地呻吟,嘴唇發干了,蜷著身子,抱著腹部,看樣子傷得不輕,而年輕小伙氣急敗壞,不斷咒罵,可一籌莫展。王玉秀不由得緊張起來,這如果是演戲,也演得太真了。她站在一旁觀察。程天寶給周澤峰打電話、給妹妹打電話、給劉阿姨的環衛男友秦叔叔打電話,她都聽在耳中,想在心中。這個傻小子,給這么多人打電話來看望,卻沒說帶錢過來,而是等著肇事司機拿錢來,要是不拿錢來呢?就這樣讓這個老太太活受罪嗎?

王玉秀正想著,她的電話響了,她下意識地滑動手指來接聽,沒想到,一接通,發現打電話的就是旁邊的小伙子程天寶——傷者的兒子,對方也聽到她手機鈴聲后,轉而望著她。當面被戳破謊言,王玉秀臉上有些掛不住,但她經歷過多少風浪,此時一掛電話,直奔主題,她說,我來了正找你們呢,走,先拍片子,看看哪兒撞傷了啊!

按王玉秀的推斷,被倒車鏡掛倒,不會有大礙,看老太太疼成那樣子,說不定摔倒后岔氣了。不拍個片子是不行的,拍了片子,沒啥事,給傷者幾個疼痛錢,回家養上幾天,就好了。

這種事情,王玉秀處理過幾次,算得上輕車熟路,扯一陣皮,花幾個錢罷了。

但這次她有些失算。

過了一陣,胸片拍出來了,骨折,專業術語是胸12椎體壓縮性骨折。醫生解釋說,這是一種常見的骨折,比如說從高處跌落,臀部或雙足著地,都會因為猝然受力而胸部骨折,而且,人年老了,骨質疏松,也容易在顛簸、摔倒中造成椎體骨折。當然,從片子上看,劉阿姨的骨折不算嚴重。

一聽是骨折,王玉秀內心像無數的手指同時在抓,知道麻煩大了。在等胸片結果時,她已經通過熟人,給急診科值班的醫生關照過了,不要給開一些沒必要的檢查項目。因為劉阿姨還喊著腦袋疼、腿部疼、腰部疼、腳踝骨疼,這些檢查一一做下來,費用不少不說,萬一哪兒再出問題了,豈不是更麻煩?

但這個時候,周澤峰趕來了。周澤峰跟程天寶、王玉秀也是第一次見面,簡單打過招呼,就對醫生說,你看醫生,現在骨折是確定了,可是劉阿姨還說她大腿根部也很疼,腦袋也很疼,這些都需要拍個片子,你看看,是不是都要檢查一下?

王玉秀搶上前說,這些地方怎么會有事呢,只不過是倒車鏡輕輕掛倒了。

醫生順著王玉秀的話,氣定神閑地看著周澤峰說,看骨折情況,不是特別嚴重,你們想拍,我就給開,但我覺得沒有必要。

一看王玉秀瞟向醫生的眼神,周澤峰明白他倆已經通過氣了,哪怕是通過中間人通氣的。周澤峰在城里已經生活了近二十年,對人與人之間勾連著的盤根錯節的人情關系深惡痛絕。他認定,現在已經是信息社會了,潮流是擋不住的,關系是靠不住的。只要硬氣,以法律為后盾,關系就靠邊站。周澤峰便說,醫生,你看,萬一劉阿姨,就是車禍傷者,身體其他部位還有問題,這次沒檢查出來,到時候出了事,肇事司機找不到人,這個就是你負責了。

急診室的醫生聽他這么一說,臉色一變說,這話說的,好像是我把人給撞了。接下來,他不顧王玉秀暗示,立即開了幾張單子,塞到程天寶手里,讓他帶母親一一去檢查疼痛部位。

幾個片子出來了,醫生鄭重其事地看完后,就說這里這里有一些舊疾,比如這兒有些結石,不會是一下子撞出來的,得慢慢治,不過,骨折了,得住院,你們轉骨科吧。

劉阿姨的傷情并不復雜。這是常見的一種骨折,按骨科醫生的意見,需在硬板床上休息八到十周,加以適當鍛煉,可以復原壓縮的椎體。這一點程天寶不滿意。他從剛才周澤峰跟急診科醫生的對話中,感覺出醫生有點應付他們這種農村來的病人的意思。這不行。好不容易交了費,進了住院部,至少給看好一半吧。為此,他想爭取手術治療,切開后復位,加以固定。主治醫生覺得,劉阿姨年紀大了,沒必要折騰這么一遭,以靜養為主。劉阿姨也是這個意思,她覺得如果不嚴重,回家休養就是了。

周澤峰趕來后,建議住院為好。劉阿姨覺得他是有正經工作的人,說話可靠,就這樣住了院,每天輸些點滴,靜養為主。其間,病房里來了一位女律師,灰藍色的職業西裝,短發,瓜子臉,渾身上下透著精明干練勁兒,給每一張病床上發名片,言語之間,有攬活兒的意思。她一聽劉阿姨是因為交通事故住院,就非常熱情地說,她就是專門打交通事故官司的律師,按劉阿姨的這種情況,胸椎骨折,屬傷殘,折斷一根是十級傷殘,折斷兩根是九級傷殘。按十級傷殘來算,肇事方要賠償五萬塊的。加上劉阿姨打工做保姆,每月能賺三千塊,這下住院,不僅一年半載賺不上錢了,更連累了子女們,百忙之中還要來照料。這誤工費、陪護費、營養費、損傷費等加起來,怎么也得賠個三五萬塊吧?所以,出院前做個傷殘鑒定,然后跟肇事方打官司,要賠償。

程天寶兩只眼睛跟通了電的燈泡一樣亮起來,他粗略一算,按女律師說法,這賠償下來,差不多十萬塊了。這是一筆夢寐以求的大數目,程天寶大喜過望,如果有了這筆錢,不僅能解決母親將來的養老之憂,還能賺上一筆,補貼一些家用。

女律師的眼睛,如X光片的透視機器一樣,從上到下掃描著程天寶,說,有啥不懂的隨時咨詢!然后揮手離去。程天寶掩不住內心的激動,找來紙筆,趴在病床上,開始計算每天出現的各種費用。

作為一名進城十多年的農民工來說,程天寶對這個社會的態度,就是我不多占你便宜,但你不要占我便宜,一系列的教訓,使他老擔心城里人會哄騙他,看不起他,欺負他,他雖然對這個社會有所微詞,但依然想勤勤懇懇獲得平穩的生活,現在呢,并不是因為他或他母親的問題,而是對方的問題,讓他們平白無故遭受許多損失,這是他不答應也不能容忍的。他覺得該得到的補償肯定要得到,這跟1+1=2一樣是鐵板釘釘的道理。不過,憑他這么多年的經驗,和王玉秀的幾番交鋒,他知道,從對方手里痛痛快快拿到這些錢,無疑是虎口拔牙,說不定還傷到自己。為此,他開始做幾手準備。

劉阿姨在骨科住院期間,周澤峰夫妻來了,帶來了水果花籃,還給劉阿姨多發了一個月的工資。周澤峰跟程天寶聊起來,一聽說打算找肇事方要十萬時,不由得吃了一驚。他想起那個撞傷劉阿姨的年輕司機,也就是王玉秀的兒子張子涵,當時那么擔心被碰瓷,怕被賴上了一輩子擺脫不了,這下看來,小伙子的擔心不無道理,劉阿姨等人雖然沒想賴上他們,但這次車禍,如果真要賠十萬塊,車又保險過期,夠扒掉小伙子一層皮的!十萬塊,在這座城市里,差不多需要一個初級公務員不吃不喝掙兩年,如果按存款算,一個公務員刨掉各種開銷,一年存個兩三萬,十萬得存個三五年。

不過,從張子涵開的奔馳車來看,家里條件應該是優裕的,說不定,這點錢,對他們也不算什么。周澤峰暗自想。

醫院開具的疾病診斷證明上顯示,劉阿姨病情為車禍外傷致腰背部傷痛,診斷為胸12椎體壓縮性骨折。治療建議:患者臥床休息;適當進行雙下肢的功能訓練;定期檢查;不適隨診。

住了七八天,掛了二十多瓶吊針后,劉阿姨感覺疼痛減輕了,在環衛男友的幫扶下,能下床走動了,就想出院。在老家,像她這樣的傷情,哪需要專門住院呢?主治醫生也說想出院,就可以出了。

但程天寶不放心,覺得撞折骨頭了,哪能這么簡單?

程天寶說,醫生,你要是不給完好無損地治好,出院以后,傷病復發,或者有什么其他問題,肇事司機不承擔責任,那我們就來找你了。

程天寶粗聲大氣,主治醫生十分頭疼,今天上午坐診,遇到的幾個病人病情十分復雜,他本想早點把劉阿姨的病床騰出來給下一位病人住的,但遇上程天寶,心里想萬一劉阿姨再有事,這輩子一旦被這個較真兒的農民工纏上,還真麻煩,于是順水推舟地說,醫生哪能保證完好無損,還有這輩子不再復發?你們既然不放心,我建議到康復科去再觀察一段時間。

主治醫生處理這方面事情,自然經驗豐富,他建議劉阿姨轉到康復科,到康復科里接受治療。他清楚,這種骨折,回家靜養一段時間,正常的情況下,自然會愈合了,可問題是,萬一在家期間,出現這樣那樣的意外情況,病人家屬再到醫院里,那主治醫生就有麻煩了,得承擔責任。

程天寶心想,只要在醫院里由醫生照料,肯定比在家里強多了,而且自己不用花錢,何必回家再增加自己媳婦兒的負擔呢?

于是劉阿姨被轉到了康復科。

康復科醫生一看,轉過來一個病人,而且是車禍導致的,心想多半是保險出錢,費用就節節攀升。

到康復科后,王玉秀先后交了一萬塊,一周就花光了。明明可以回家休養恢復,偏偏在康復科里燒錢,這是故意找茬嘛!王玉秀一生氣,就不露面了,也不給醫院交費。劉阿姨名下開始欠費。

程天寶自然沒辦法支付這個費用,打電話,王玉秀不接,只好給周澤峰發微信,讓他想辦法,并說,康復費貴得很,一天九百多。周澤峰回,怎么那么貴?你媽其實靜養就可以。程天寶說,康復科里,一會兒電磁療、一會兒打針,費用就上去了。周澤峰不知道怎么辦,這時候建議他們出院吧,萬一真出院了,骨頭不愈合怎么辦?不建議出院吧,這樣折騰,到底何時能了結?

程天寶看周澤峰沒轍,就轉了話題,說,哥,你幫我打聽打聽,我們出院以后,應該要些什么費用?

周澤峰一看程天寶的意思是想出院了,就網上搜索了一下,回答是,一般交通事故賠償損失有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交通費、住宿費、醫院伙食補助費、必要的營養費等,除此之外,因傷致殘,還有殘疾賠償金、被撫養人生活費,以及康復護理、繼續治療的花銷等,還可以有精神損害撫慰金等。

程天寶看到微信里周澤峰回復了這么一大串,又激動起來說,他現在就跟上次來病房發名片的女律師聯系聯系,看這些費用怎么要?需要哪些證據?

憑經驗,周澤峰知道這些費用不好要,但這時也不好打擊程天寶的勁頭。周澤峰比程天寶大兩歲。在農村,大兩歲和小兩歲不算什么,他們就是一個時代的人。但現在,命途各異,周澤峰在城里步入中產生活,而程天寶,成天想著如何不被貧窮和寒酸追趕。聽劉阿姨說,程天寶在城里當裝修游擊隊,這家干一段時間,那家干一段時間,干了幾年,小有積蓄,可偏偏在網上認識了個女友,交往不久就同居了,同居不久,程天寶發現,自己小便時刺痛無比,到醫院一查,感染了淋病,這可把他嚇壞了,先在小診所治了好多天,不見好轉,再去男科醫院,花了不少錢,一年的收入幾乎打水漂兒。總算把病看好了,但自此畏女人如虎狼。現在這個媳婦,也是他父親臨終時逼迫娶的。

程天寶給周澤峰發微信說,王玉秀聯系不上,怎么辦?

周澤峰心里一沉,不由得噼里啪啦閃出幾許怒火來。

王玉秀是做生意的,她兒子是公務員,老公聽說還是一個部門的領導。她的家境不差,這點費用肯定能承擔得起。而且,年輕的肇事司機張子涵,看上去人還不錯,但截至目前,沒有去看望一下被撞傷的劉阿姨,連個面都不露,難免讓人鄙薄其為人。這時候,王玉秀不接聽手機,難道是要逃避責任嗎?這責任能逃避得了嗎?

周澤峰就給程天寶支著兒說,告訴王玉秀,再不給錢,就把這起車禍捅給媒體。年輕公務員撞傷老人后不露面,媒體會很感興趣的。

程天寶把周澤峰的意思,編成短信,發給王玉秀。王玉秀很快回了消息,說她一家去海南旅游了,現在在海邊,網絡信號不好,沒辦法給醫院打錢,只有回來再說,但什么時候回來,不確定。

按周澤峰的建議,是等王玉秀旅游回來后,再讓劉阿姨出院。反正,住院期間,無論產生多少費用,應該由肇事方承擔。可程天寶覺得不合適。前面花了一些錢,都是王玉秀繳的。現在,程天寶從王玉秀的推脫之詞中,產生了另一種擔心,就是萬一這筆賠償費得不到呢,自己再搭幾千塊進去,實在劃不來。再說了,王玉秀也說了,你要想跟我們談,就跟我們談,不要聽旁人指手畫腳!這個旁人指的是周澤峰。程天寶從前面王玉秀能給出上萬塊治療費,以及談他工作的過程中,覺得王玉秀有錢,還有良心,這時候沒必要激怒她,所以,他沒有聽周澤峰的建議,直接讓母親出院。

劉阿姨出院后,不斷給周澤峰打電話或發消息,說自己的兒子不懂事,希望他多幫忙,該要到的賠償,一定要到!劉阿姨還問了問小家伙的感冒情況,說十分想念,讓周澤峰發幾張小孩最近的照片過來。周澤峰似乎是劉阿姨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平心而論,周澤峰跟劉阿姨之間,感情很不錯的。他父母在外地,在城里待上三五天就受不了,劉阿姨在家做飯帶小孩,勤勞細心,充滿老人的慈愛,讓周澤峰在工作之余,能感受到一家三代的溫馨。周澤峰心想,于情于理,自己得想辦法,幫程天寶把這些賠償要到手。

交警給程天寶打電話,說你來交警大隊把手續辦了。

程天寶和周澤峰趕到交警大隊,發現交警開具的責任認定書中,劉阿姨需負次要責任,原因是劉阿姨騎車橫穿馬路上的斑馬線。

交警解釋說,是騎車,如果是推車穿過馬路,不會承擔任何責任。

周澤峰仔細看著這份交警開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半天不言語。交警根據的是報警者張子涵的描述,認定小型客車司機在友愛路由南向北行駛至斑馬線時,劉麗珍(劉阿姨)騎自行車碰撞運動車輛,致車輛后視鏡刮倒劉麗珍受傷的交通事故,當事人張子涵的行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有關“第三十八條:在沒有交通信號的道路上,應當在確保安全、暢通的原則下通行”之規定,負主要責任;當事人劉麗珍的行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有關“第七十條:駕駛自行車、電動自行車、三輪車在路段上橫過機動車道,應當下車推行”之規定,應負次要責任。負次要責任,按三七開,十萬費用中劉阿姨要承擔三萬。這個數字不小。

現在問題是,那一塊沒有安裝監控,劉阿姨說她是推著自行車打算過去的,而張子涵報警時聲稱對方是騎車沖出來的。周澤峰記得,當時張子涵在現場說根本沒看到人或車,車輛有所響動之后,下去一看,劉阿姨和自行車已經倒地了。也就是說,后來張子涵報警時,所說的有可能是想象的,或是聽路人說的。

交警向程天寶、周澤峰提出,到底雙方需要承擔多少費用,他給協商處理。

具體賠償數額,其實程天寶算了很多次:母親一個月掙三千,現在骨折了,一年干不了活兒,損失三萬六千塊,母親一根胸骨骨折,屬于十級傷殘,按那女律師的說法,可賠償五萬傷殘費,再加上護理費、營養費、子女們因為照顧產生的誤工費等,賠償個十萬塊,是應有之義。

這意思表達出去,旅游回來的王玉秀煩到了極點,果然獅子大張口了。王玉秀覺得,劉阿姨經過一段時間治療,傷情大有好轉,再靜養上個十天半個月,行動是沒有問題,照看孩子也是能行的。前期費用都是王玉秀出了,現在回家靜養,也花不了多少錢,考慮到各方面有些損失,王玉秀同意賠償五千塊,算是一個月的誤工費加護理費,這比苦兮兮地出去當保姆強。

按王玉秀算法,劉阿姨前期治療已經花了兩萬塊了,再給上五千塊,二萬五千塊,可以了!把一個老太太不小心蹭傷了,花這么多錢,她家也夠冤枉的,還要再賠償,肯定不同意。

要價和報價相差懸殊,交警無奈,說,既然不同意交警部門開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賠償問題上,也協商不下來,那么,只好上法院打官司了。

周澤峰和程天寶合計后,周澤峰堅持打官司,這種事情,只有打官司,才能得到自己應有的賠償。因為法院是講公平的。

粗眉大眼的程天寶有些犯難,他跟那位主動找上門的女律師在不斷溝通過程中了解到,打官司,需要提供各種證據。現在醫院只給開了診斷證明,接下來,還得去做傷殘鑒定,找月收入證明,護理費、營養費、誤工費等相關證據。

程天寶嘗試著搜集一些證據,比如傷者在家里需要靜養多少天,還得醫生出具證明,可醫生又不給開,說這不是他的責任,有些人身體底子厚,幾天就養好了,有些人身體不行,一年都養不好,這種證明不好開,要開也是醫院開。另外,劉阿姨的收入證明,僅僅周澤峰提供一份筆錄還不行,得有公司的證明、銀行的流水。這些事情特別扯皮,特別麻煩。而且傷殘鑒定還得六個月以后做,六個月后打官司,官司結束恐怕一年多了。再說了,就算開來一堆證據,這些證據到法庭上能否有效,還不一定。程天寶一下子感覺到打官司的繁復與漫長,考慮來考慮去,不想打官司。只要王玉秀再加高一點兒,給上個三五萬,他同意私下和解。他跟女律師說了自己的顧慮,女律師很直接地說,能調解成功更好,法律的訴訟成本確實有點大,自己可以代表劉阿姨去調解。

可王玉秀不知是虛張聲勢,還是拖延戰術,每次一提起來,就說打官司,她不怕。她說自家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辛辛苦苦一分一厘賺來的,已經花了這么多,夠心疼的了,再加錢,沒門兒。

賠償費用問題,處于僵持狀態。時間一天天過去,劉阿姨心里跟成千上萬只螞蟻爬似的,快急出病來了。兒媳婦只要在家,就沖她擺臉色。劉阿姨給周澤峰打電話,讓他想辦法。周澤峰說,打官司耗心耗力耗時間,但公正,你要是著急,我看,實在不行,找媒體呼吁一下,給肇事方施加點壓力,我知道電視臺有一個幫辦欄目,扶弱濟困,很適合你的。

周澤峰本想托人找一下媒體記者。可劉阿姨聽了,等不及了,就拿著遙控器,把電視頻道換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在找周澤峰所說的節目,下午六點多時,她準備起來做飯,突然電視節目里,有個主持人介紹說,有事我們幫您辦,請撥打我們欄目熱線電話……主持人又重復了一遍,劉阿姨想也沒想,一把抓過手機,順著主持人說出的號碼,撥了出去。

接聽熱線電話的值班記者記下了劉阿姨被撞的前后經過,留下了劉阿姨的手機號碼,說會有記者跟她聯系。

當程天寶不斷給王玉秀打電話,討價還價之際,劉阿姨在公園里接受了一男一女倆電視臺記者的采訪,還陪著在街道上模擬了一些車禍發生的鏡頭。劉阿姨向記者出示了所有的證據和聯系方式,包括交警事故責任認定書中肇事司機張子涵的手機號碼、花費的一些票據等。

事情向另外一個方向轉化。

這一天,張子涵接到一個陌生來電,聲稱是電視臺記者,就他撞傷老人一事采訪他,想了解一下,事故發生之后,他是否去看望過老人,是否承擔了賠償責任等。張子涵一聽記者口氣,來者不善,一股熱血立即沖上腦袋,覺得這件事被傳出去,肯定對自己影響不好,奇怪的是,自己聽母親說,這個事情已經過去了,讓他不要放在心上,怎么還沒處理完呢?張子涵不知道電話里怎么給記者解釋,于是迅速掛斷電話并關機。

可他低估了記者智商。記者無孔不入,順著手機號碼一查,就知道了張子涵是公務員,目前在水利廳任職。

這天下班時,張子涵看到水利廳門口有個年輕高大的男子扛著攝像機,沖他走過來,他覺得有些不妙。果然,一個女記者徑直沖到他面前說,請問您是張子涵嗎?

當著眾多同事面,張子涵只能承認自己的身份,并表示,車禍的事,他母親已經全權處理完畢,自己目前不方便接受采訪,請見諒。

女記者很刁,大聲問,據我們接到的熱線,你撞傷一位老太太,已經快一個月了,怎么沒想到去看望一下傷者?

張子涵不想回答。但這種問題,不回答感覺就像是默認了。于是他回答說,這件事是我母親去處理的,已經處理完了。

女記者追問,你肇事了,讓你母親去處理?

張子涵回答,我當時有事,就先走了。

你再沒管過那位老人的傷情?

后來聽我母親說,這個事已經處理完了。

怎么處理的?

我不清楚。張子涵說完這句話,覺得自己說不清楚,也是不合適的。于是又補充了一句,肯定處理得雙方都滿意。

既然雙方滿意,受傷的老太太怎么會投訴到我們欄目來的?

這我不清楚。

您沒想過親自過問一下這個事嗎?

這段時間我恰好去外地出差,走的時間有點長了。

連打個電話過問一下的時間都沒有?女記者咄咄逼人。

張子涵急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別拍我,再拍,信不信我把這個玩意兒給你砸了?張子涵一煩躁,血氣上涌,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脾氣,突然怒不可遏,像地雷一樣轟然爆炸,指著女記者和攝像記者吼道,別以為你們扛個攝像機就了不起,惹火了,我砸了就砸了,憑什么拍我?

張子涵雙手揮動拳頭示威。有幾個路過的同事拉著他勸解,女記者笑笑說,不接受采訪就算了。男記者不罷休,說你口氣好大,還敢砸攝像機,這么無法無天,難怪那么寬的公路上,撞人后一甩手,啥都不管了。來來來,砸一個試試?二十多萬,隨便砸!

男記者肩上扛著攝像機,挑釁似的,往他身邊一湊,意思是讓他來搶奪。張子涵愣了愣,不知道怎么處理,很明顯,攝像機是不能砸的。

那天張子涵西裝筆挺,皮鞋锃亮,本來挺括的一個人,硬是被倆記者弄得灰頭土臉,灰溜溜地離開單位了。回家的路上,他望著漫天霓虹,幾乎要哭出來。因為這么一鬧,他撞傷老太太的事,單位全傳開了。他樹立的熱情能干、追求上進的形象恐怕毀于一旦。

他心想,時間要是有倒退鍵,這一天倒過去就好了!

當天晚上,王玉秀得知兒子張子涵被記者堵在單位門口采訪,就急了,給程天寶打電話,氣急敗壞地說,你為了幾萬塊錢,想把我兒子一輩子毀了是不?你不讓我兒子好過,我也不會讓你好過的。

這次交通事故中,唯一讓王玉秀忌憚的,就是怕自己的兒子牽扯進去。她實在不想因為這么一起車禍,影響自己兒子的聲譽、工作還有前程。

周澤峰一開始就知道這是王玉秀的軟肋,一抓一個準。他起初不想建議找媒體的,覺得張子涵這個小伙子不錯。可后來發現,張子涵堂堂一男人,國家公務員,撞了老人,根本不來看望,怎么也說不過去!周澤峰覺得,張子涵不能老是讓母親出面解決所有事情,有些事,必須自己承擔,如果不承擔起應有的責任,那不行,只好讓他知道,什么叫一人做事一人當,擔當不起,那對不起,只好完蛋。這個社會的法則應該是這樣的,懲處機制也是如此。周澤峰也清楚,當下媒體關注民生,對老太太被撞住不起院之類的事感興趣,所以到了后來,周澤峰開始用媒體曝光來挾制王玉秀。果然,記者一出手,王玉秀就驚叫了。

程天寶本來不知道劉阿姨接受采訪的事,王玉秀一個電話,把他給罵愣了。他說你到底在說什么?我聽不懂!王玉秀說,你那位幫你忙的高人,找了兩個電視臺的記者來曝光我兒子,都追到單位了,你們到底什么意思,就為了幾萬塊,想把我兒子一輩子毀了是不?

那你就給錢啊,那錢,是你們應該賠償的,而且已經夠少的了。

你給那倆記者說去,不許在電視上播出,如果播出,你們休想拿到一分錢。

記者采訪報道,哪能我們說了算呢!

那就別談。

王玉秀氣呼呼地把電話掛了,連夜找關系,找到這倆電視臺記者的主管領導,希望刪除采訪素材,并不要播出了。給電視臺造成的損失,由她來賠償。王玉秀丈夫的舅舅,過去就在電視臺擔任過部門領導,現在還有一些下屬在電視臺任職。連夜找到這七拐八彎的關系,還是起到了一定作用,考慮到這期節目播出后,會給張子涵造成不良影響,影響他的發展,而且有些細節還未核實清楚,欄目負責人考慮暫不播這期節目,但問題是,一定要把事情協商解決好,讓打來熱線的劉阿姨得到應有的賠償,不然,再打熱線過來,這個節目肯定要播的,不僅播出,還會在微信中傳播,欄目的微信粉絲有五十多萬,這個城市一半以上的人,恐怕會知道的。

王玉秀找到程天寶,同意支付三萬塊賠償費,但需要程天寶寫一張收據,承諾以后劉阿姨有任何問題,出現什么病癥,跟這次交通事故無關。

程天寶考慮片刻后答應了。他為這事已經跑了好多地方,醫院、傷殘鑒定中心、法律援助中心、交警大隊等,每天跑來跑去,相關證明不好開。他像一只陷入狼窩里的野狗,一番搏斗后身心俱疲,打算閉眼認命。現在,事情有了轉機,能要到三萬塊就三萬塊吧,總比一分拿不到強。

十一

諒解協議簽完后的第二天,程天寶把王玉秀給自己卡里打進來的三萬塊,兩萬塊轉到劉阿姨的銀行卡里,另外一萬塊塊劈成兩半,一半給劉阿姨和妻兒各買身衣服,還買了許多進口水果來,讓家里人吃了個開心,剩下五千塊自己用來消費。

事情本來可以結束了。但誰也沒想到,三個月后的一個深夜里,劉阿姨突然感覺渾身疼痛萬分。這種疼痛由內而外,像血管里爬進一大堆血吸蟲,同時在嚙噬。她感到全身神經血管在突突突地跳動,自己說不清哪兒疼,哪兒不疼,但還是抑制不住地呻吟起來。

程天寶以為一場暴雨后,老人受涼感冒了,或者變天引發的渾身陣痛,給母親買了一些感冒藥后,并沒有特別在意。吃過早餐,他妻子帶小孩去逛商場了,他去門口打桌球。這是他閑暇時不斷融入城市的一個新愛好。劉阿姨吃了幾片感冒藥,睡覺休養。她身體底子好,小病小痛一般睡上幾覺就過去了。

可這次,劉阿姨疼得睡不好,直呻吟,便給她的老男友打電話,說近段時間消瘦得厲害,兩頰都塌了,有時腦子里掐著疼,今天全身疼。她環衛男友說上午掃除完,就陪她去醫院看看。劉阿姨坐公交車跟男友會合后,到醫院拍了片子。

從查出來的結果看,左側季肋區可見帶狀皰疹,沿神經走行,電解質紊亂,貧血。慈眉善目的老醫生邊看片子邊解釋。

帶狀皰疹是什么啊?貧血,怎么這樣呢?醫生。劉阿姨急了,問道。

這不清楚,最近吃過什么藥,或做過什么手術嗎?

就三個月前,出過一次交通事故,胸部骨折。

嗯,初步判斷,應該跟上一次車禍有關……

可是骨折不是好了嗎?

有些傷情是經過一段時間觀察,才能顯現出來的,醫生不是神仙,當時沒辦法看出來。

那,這個治療會花多少錢?劉阿姨緊張不已。

醫生體諒似的看著她說,我給你解釋一下,老人家,帶狀皰疹是帶狀皰疹病毒引起的,一般發病后需要進行正規、足量療程的抗病毒、營養神經、鎮痛的治療,皮膚破損可以在1—2周后自愈,但是帶狀皰疹期間的鎮痛治療不完善,有可能會遷延病情,轉變為帶狀皰疹后遺神經痛,這是一種頑固性的神經病理性疼痛,這個治療上比較復雜。帶狀皰疹疼痛,需要盡早診治,越早期介入,治療效果越確切,遷延的時間越長,越難以控制。所以視具體病情不同而定,加上你有貧血,估計最多也就一二十萬。

這么多啊!劉阿姨控制不住內心的驚慌,驚叫出聲。

當晚,程天寶回家后,聽劉阿姨把情況一說,感覺當頭挨了一棒,天要塌下來了。這怎么辦呢?偏偏劉阿姨說漏了兩個字,“最多”。程天寶死心眼,認定就需要一二十萬。他趕緊給王玉秀打電話,把他母親今天看病的情況結結巴巴說了一遍。他說要看好母親的病,需要花一大筆錢,而這個錢,應該是王玉秀她家來出,因為這次的病是由上一次的車禍引發的。

王玉秀很不高興,語氣寒得可以掉出冰碴子,一個個往外吐字,說咱們可是有字據的,車禍費用一次性賠償完畢,再發生任何病癥,與肇事司機無關。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你不認字嗎?誰家的錢,都不是風刮來的,都是一分一毛攢的。你這再三再四,沒完沒了,小心我告你敲詐勒索!

阿姨,真的,這還是上次車禍引起的。程天寶心里突突突的跟電泵啟動一樣跳個不停,著急地解釋。

小伙子,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了,你愛咋咋地,跟我們沒關系,你想告,就到法院告去,我們奉陪!王玉秀停頓了一下,淡淡地說了三個字,去告吧!

告肯定是要告的。現在關鍵是要給母親看病,但錢從哪兒來?程天寶撕扯頭發,懊悔不已,覺得不該背著母親和周澤峰,收到賠償費后,簽了諒解協議。

十二

劉阿姨再次住院,每天看病花費一兩千塊。她進城當保姆多年,存了四萬多,估摸著這下全搭進去了。劉阿姨心想,醫院就是個無底洞,咕咚咕咚往里吸錢呢。但問題是,醫生各種手段用盡,控制不住病情,還在探索新的治療方式。周澤峰多次前去醫院看望,每次提著大包小袋的吃的喝的,還要放下千兒八百塊錢。劉阿姨心里很熱,也覺得內疚,讓周澤峰別再來了。

周澤峰寬慰愁白了頭發的程天寶,找王玉秀家打官司,這個官司肯定能打贏,錢對方會出的,只要人在,什么都好說。他也答應程天寶,過段時間,自家購買的理財產品到期回賬了,取出來先借給程天寶,用來給劉阿姨看病。

關于借錢的事,馬秀萍明確表示不同意。誰都有生有死,醫院門口那么多看不起病的人,為何偏偏要幫劉阿姨?再說了,自家存的十來萬塊,關鍵時刻也是救急用的,給劉阿姨看了病,還不上怎么辦?因為劉阿姨車禍,本打算另外找一個保姆,可選了幾個不中意,只好自己帶。自己帶孩子,又要上班,特別累。馬秀萍現在四處找人。要是沒劉阿姨的玩忽職守,就不會有這些麻煩。

這一天下午,馬秀萍請了假,在家里帶小孩。程天寶打來電話說,要到她家來,取走劉阿姨的衣物。劉阿姨發生車禍后,生活用品和衣服還留著沒有取走。本以為傷好后,還能回來照看小孩,可目前來看,皰疹越來越嚴重,有些地方已開始潰爛,能不能渡過這劫是個問題。劉阿姨便讓程天寶把自己的衣物收拾走,把保姆房間給騰出來,讓別的保姆住進來。

最近小家伙拉肚子,服了藥也不管用,一天還是拉三四次,淅淅瀝瀝的,從尿不濕邊沿擠出來,再由小家伙踩踏一圈,弄臟好幾個房間。馬秀萍被折騰得快要神經崩潰了。程天寶來到她家時,她剛把房間拖干凈。程天寶從醫院里過來的,一進門,身上有一股說不清的酸臭味,臉上汗津津的,一雙球鞋開了膠,襪子顏色都看得出來。馬秀萍手一指,讓他自己打包收拾。她抱著小孩看窗外風景。程天寶滿頭大汗,本期望喝杯水解渴的,看這愛搭不理的態度,憋了氣進了保姆房,收拾著劉阿姨一堆舊衣物和日常生活用品,不由得觸景生情,心想母親這輩子也太不容易了,接尿刮屎拉扯大自己,自己卻不爭氣,還要讓她受這個苦!程天寶打包完畢,提著大包小包出門時,掃視了一眼房間里擺放的高檔家具和馬秀萍安然自得的樣子,忍不住說了一句,嫂子啊,我媽給你們家干活,出了車禍,周哥跑前跑后,盡了一份主家的責任,真的很感謝,現在又發病了,希望你們多幫忙,周哥還說搭湊一些醫療費呢。

馬秀萍說,該幫的忙要幫,可這兩年我們也緊張啊,房貸、車貸一堆,幫不了多少。

程天寶反感這樣不咸不淡的話,最近他被母親的病情折騰得無名火亂竄,這時忍不住頂了一句,你們面子大,借也能借個十來萬啊,再說了,我媽出了事,你們主家,多多少少有責任嘛。

馬秀萍早就想過這些問題,最怕的是劉阿姨家賴上她,這時下意識地高聲反駁,嗓子跟澆了滾油似的說,我們怎么可能有責任?我們上班的人,出去游玩,撞了車,找單位說是工傷,可能嗎?單位能管嗎?我看你是想錢想瘋了,沒本事找肇事司機要錢,想賴上我們了?

話既然說開了,程天寶心一硬,盯著馬秀萍那張寡薄的臉說,我媽說了,她不是出去看男友,是去買菜。

這理由當然牽強。因為小區門口就有一個菜籃子平價超市,對面有一個菜市場,買菜用不著騎車到小區往南一千米的馬路上。馬秀萍撲哧笑了一聲,我不跟你費口舌,你自己看看菜市場在哪兒!她斜睨著粗粗壯壯的程天寶,滿臉鄙夷,心想這人不老老實實干活掙錢,就想著訛人、騙人,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程天寶看到馬秀萍眉頭聳立、嘴角下撇,感覺把自己看成了一個滿大街攔人要錢的乞丐,再想起王玉秀也是這副嘴臉,不由得怒火沖頂。他腦子一熱,瞬間覺得城市里的女人特別可恨,不是害人精就是母老虎,向他咆哮,支使他干這干那,還瞧不起他,就好像沒錢的男人都被閹割過,不是男人了一樣。

不管怎樣,我媽看了你家娃娃幾個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攤上這檔子事,你們至少該有些補償。

嗐,你這樣說,我倒想給你算算,我給你媽給了多少,你媽自己清楚,最后一個月的工資,我全給了,她才干了幾天?給我惹出這么多事,她給我們賠償才是!趕緊提上東西走人,我還有事呢!

馬秀萍的話,就跟鞭子抽打心尖一樣,讓程天寶難受萬分。這段時間,他已經傷痕累累,禁不起這樣的話了。一股火焰從他心底噴出來,他說,我不走,你至少給我媽補三個月的工資!

憑啥?

就憑我媽是你家雇的保姆。

一天凈給惹事的保姆?我不給錢,你愛去哪兒告,就去哪兒告去,我家不歡迎你,趕緊給我走!

就像氣球,打了太多氣,快要炸了一般,程天寶氣鼓鼓地說,你們城里女人怎么都這樣啊?好像我們到處找你們要錢似的,我媽給你們干活兒,現在到了醫院里,你們都不管了。你們憑什么這樣啊……

憑合同,憑法律!馬秀萍像吞進了一堆碎玻璃,越來越鄙夷、憎惡、厭棄眼前這個貌似憨厚又充滿狡黠和無賴的程天寶了。這時,她的眼神像火鉗子樣,燙在程天寶心肺肝膽上。程天寶不斷地想,在農村,一個女的怎么敢對一個大老爺們兒這副樣子,何況你自己的老公也是農村出來的土娃子,要不是我命不好,我說不定混得比你老公好多了,你還敢這樣對我?

馬秀萍被那雙翻著白眼球死盯著自己的雙眼給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推了程天寶一把,意思是讓他快走。腦漿沸騰心里火燒火燎的程天寶,看到一雙手推過來,不由得反推了一把回去,憋的一肚子氣,全在這一推之間。

這一下手上加了暗勁兒,推得重了。

在城里長大的馬秀萍壓根兒沒想到程天寶會推她。從小到大,她父親從沒動過地一指頭。她老公周澤峰,雖然農村出身,可讀過書,信奉的是君子動口不動手,所以每次遇上夫妻吵架什么的,馬秀萍再怎么無理取鬧,周澤峰也是悶聲不理不睬。現在程天寶一把推來,推到她右大臂上與胸口間。馬秀萍猝不及防,噔噔噔后退幾步,腳后跟撞到餐桌腿,一個趔趄,本想扶個物件穩住重心,可一手抱著小孩,另一只手凌空一揮,摸著的是餐桌上放立的暖瓶。馬秀萍心里一驚,感覺暖瓶被打翻了。而同時,她近期嚴重透支的身體,還是沒有穩住,重重地摔在地上。

事后看來,問題也出在這兒,馬秀萍摔倒的同時,憑母性強大的本能,緊緊把孩子抱在胸前,自己后腦著地。但她根本沒料到,自己失手打翻的暖瓶破了,蓋子激開了,剛灌滿的開水咕咚咕咚沖出來,像條迅捷的毒蛇,順著桌面潑出去,一條清亮的弧線,恰恰落在孩子的胸膛上。

小家伙發出石破天驚的一聲“哇——”

這一聲,馬秀萍聽起來,比任何天崩地裂的爆炸還要震撼。她幾乎像個機器人一樣,眨眼間直愣愣地站起來,瞬間明白孩子被燙傷了,一把拉掉孩子的外套,一扯里面的小背心,看到小家伙脖子以下,白嫩的皮膚上一串串水泡冒出來,像雨打湖面般急促。她轉頭沖進廚房,把小孩放到水池盆里,擰開水龍頭,對著燙傷處沖起來。

哭得聲嘶力竭的小家伙,身子抽動著,不小心被嗆進幾口水,差點背過氣去,緩了一陣子,才咳出聲來。

自來水沖到小家伙燙傷處,大小不一的水泡有些呈現淡黃色,有些呈現橘紅色,有些水泡直接破了,創面潮紅,像涂了染料一般,與周邊白嫩的皮膚對比鮮明,令人心驚。馬秀萍手忙腳亂找來香油往小孩身上涂抹。

120、120、120呢——小家伙雙眼流露出的疼痛和求助讓馬秀萍恨不得自己替孩子受罪。她一手抱小孩,一手掏手機撥打求救電話,但撥通的卻是110,她在電話里語無倫次,有人殺了我孩子,殺了我孩子,你們快來救救我孩子吧,把兇手抓走!抓兇手啊!

馬秀萍的喊叫撕心裂肺,一雙紅眼睛,如兩只血淋淋的爪子,已經伸向了程天寶。程天寶心驚膽戰,頭皮發麻,完全相信,這個女人馬上會提把菜刀跟他拼命,甚至生吃了他。他趕緊掉頭逃離。

十三

從周澤峰家里跑出來,程天寶一口氣騎車來到護城河邊,像泥胎木塑一般站定,沉思許久。這條河越來越臟,散發的氣味令人反胃,但因為兩岸樹木枝繁葉茂,適合納涼散步談心,所以來此的市民不少。程天寶談戀愛時,常跟那個曾讓他感染淋病的女友一道來漫步。現在,他瞇著眼,望著透過樹蓋灑下來的銀幣般斑斑駁駁的散碎陽光,覺得自己這段時間太背了。

不久,劉阿姨打來電話了,問他怎么還不回來?他說我把周澤峰的孩子給燙著了。劉阿姨說,你糊涂了,人家孩子那么金貴,你怎敢燙一下!程天寶說,真的,媽,怪我,我不小心推了周澤峰媳婦一下,她懷里抱著娃,摔倒了,摔倒的時候,把桌上的暖瓶給帶翻了,開水就潑到娃娃身上了,唉,這段時間,背得很哩。

劉阿姨這才相信了,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等把前因后果在腦海中又理了一遍,忍不住帶著哭音責罵程天寶,人家周澤峰,多好的人,剛把借來的三萬塊錢交到住院部我的名下,說先讓我看病,什么都不用想……再說了,今天醫生給我說了,再過幾天,我就可以出院,回家休養了。你個天殺的,怎么惹出這么大的禍啊……

說著說著,一陣急促的咳嗽打斷了劉阿姨。電話里,程天寶聽出來,劉阿姨的環衛男友秦叔叔給她捶后背,低聲勸她別著急。

劉阿姨掛斷了兒子的電話,給周澤峰打電話,問孩子情況。趕到醫院的周澤峰著急萬分,過道兩旁的病床上,全是各種被燙被燒有著觸目驚心傷疤的病人們,他沒好氣地說孩子剛進搶救室,一旦落個疤什么的,這輩子咋過呀?劉阿姨一聽,哭出聲來,說千萬讓醫生給看好啊!又打電話給程天寶,說你殺千刀的,怎么這么不小心啊?人家這么大年紀了才要了一個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你拿命也賠不起啊!

程天寶沮喪至極,眼前浮起一層又一層黑螞蟻,像要鉆到腦海里吸腦髓似的。他喘不過氣來,有些眩暈,胃里跟吞了一堆碎玻璃一樣難受,只好騎上單車,沿河邊飛馳,借以消除身上的痛楚。下午的陽光白晃晃的,刺得人有些目眩,程天寶使勁蹬啊蹬,要把車子蹬爛一樣。風在耳旁呼嘯,車流在眼前飛馳,不知穿過多少條街巷,在一條人行橫道上,他差一點跟一個送快遞的三輪車迎面相撞。他拐了一下把,硬硬剎住了車,可左膝處連褲子帶皮刮破了一大片。血很快洇出來了,黑乎乎的。快遞小哥跳下車問他怎樣,要不要去醫院,他擺擺手,叫快遞小哥走了。血順著小腿褲管流下去,像好多條毛毛蟲在蠕動,鉆到腳后跟了。他懶得管,騎上車子繼續往前,看到紅燈就右拐,看到綠燈就直沖,就這樣,過了十幾個路口,他實在累得蹬不動了,停下來,用袖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抬頭一望,發現對面門口上掛著省水利廳的牌子。

程天寶心頭一沉,前段時間,多少次,他跑到這個門口,想見見撞了自己母親的肇事司機張子涵,最終還是怏怏返回。現在他失魂落魄中,又跑到這個門口,潛意識里還是想見見張子涵的。

他把單車靠墻停放好,蹲在門口。

上次倆記者到單位門口堵截采訪,弄得張子涵非常被動,第二天給領導專門匯報了情況,又寫過幾次說明,表示有人想訛他,所以才找記者以曝光抹黑要挾。領導要求他把這件事處理好,不能影響單位聲譽。他說沒問題。可他知道,這件事給他造成的影響非常惡劣。他問母親到底怎么處理了這件事,他母親說你別管,你安心上班就是。張子涵習慣了聽母親的話,但這次,他隱約覺得不對。如果老太太真住院了,他應該去看望一下。前段時間,母親說那個老太太的傷早好了,他什么都不用管了。他以為老太太也就皮外傷,到醫院包扎包扎就回家了。現在他意識到自己完全被母親騙了。母親不想讓他被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給打擾了,被社會上亂七八糟的事情給耽誤了,他可以理解。但一個老人躺在醫院里,而且完全是由他引起的,他卻毫不知情,這讓他充滿深深的罪孽感。為此,他決定把自己兩年的積蓄拿出來,給老人看病或補償。但當天,領導又安排他下鄉。這一下鄉,事多得連放個屁的工夫都沒有,緊趕慢趕,連天連夜忙完,張子涵趕回廳里,做完匯報,準備明天上午去醫院看望被撞傷的老太太。

他沒想到,有一個煞神在單位門口等他。

這個頭發亂蓬蓬的中年人在喊他名字,于是他警惕地問,你找我有事?

我想跟你談談。程天寶上前一步,一把提著張子涵領口說。他在周澤峰指點下,多次上省水利廳網站,看過張子涵的照片,所以一眼認出了他,程天寶說,你把我媽撞傷了,人卻從來不露面。

我以為已經解決了。張子涵緊張地說,咱們找個地方談。

就在這兒談!你以為給兩個錢就解決了嗎?首先你缺一個道歉,我媽被你開車撞傷了,住了一個多月的院,你連面都沒露過,你都沒到醫院看過一眼,你他媽的還算是人嗎?如果是我撞了你媽,我這樣做你會怎么想?現在我媽又出現了并發癥,住院了,你們推得干干凈凈,你們就這樣做人的?

這個這個……對不起,我不知情,你先別急,我給你解釋。

解釋個屁,你還是人嗎?你連做人的基本道德都沒有,你連提斤水果來看我媽的心都沒有。

別罵人,咱們找個地方,好好談一談……張子涵看到保安和同事們圍過來,不由得直著急。

就在這兒談!程天寶死死攥住張子涵衣領,惡狠狠地說。

喂喂喂,你這是干什么?放開說,放開說!有保安想隔開他倆,可程天寶雙手像鐵箍一樣,牢牢地抓住張子涵。

咱們得掰扯清楚,你媽是什么時候犯病的?這跟那次車禍有沒有關系?張子涵用力咽著唾沫。

肯定是那次車禍落下的毛病。程天寶吐字像迸出的火星子。

你說了不算。

醫生說的。

醫生說的也不行,我們已經兩清了。

清你媽個頭,這能清嗎?我告訴你,一輩子也清不了。程天寶一拳砸到張子涵肩膀上。

不知道誰報的警,就在他倆掰扯時,110警車開到水利廳門口,一老一少110民警急匆匆下車,趕過來詢問。年長較胖的民警先讓程天寶松手。可程天寶死活不放開。年輕民警威脅說,有我們在,他不會跑走的,你再不放手,我把你先銬起來。程天寶只好放了手,但一雙眼睛跟探照燈般,牢牢地罩著張子涵的臉。

面對民警,兩人各執一詞。老警察聽了半個多小時,有些乏累,擺擺手止住談話,你倆到所里再說。民警開著警車,把他倆交給附近派出所的值班民警詢問。值班民警又聽了半個多小時,才弄清楚了大概,沖程天寶說,你倆的事情,警察只能調解,可從現在情況來看,我們調解不了,你只能去起訴。但不管怎樣,你不能拉扯人,限制對方自由,也不能打人,要協商解決,懂嗎?

程天寶看到值班民警一雙特別明亮的眼睛,嗓子眼兒里卡了根刺似的說不出話來。他明知道,這個官司沒法打!怎么打?要多少證據?證據怎么找?一個官司會拖多長時間?就算打贏了,命懸一線的母親時間上能耗得起嗎?他想起前段時間四處找證據、開證明的經歷,那簡直苦不堪言,而且毫無效果。

腦漿像在煮小米粥一般沸騰、冒泡,程天寶覺得,再這樣下去,恐怕自己會炸鍋。

十四

劉阿姨給周澤峰打電話時,焦急萬分,說兒子程天寶被警察抓到派出所里了,是不是你小孩出大事了,要我兒子償命呢?看在我這張老臉的分兒上,求求你放過我兒子。你給我的錢你來拿走,我不要了,我這個病快好了,你兒子燙傷了,看病需要花錢,要是不夠,就拿我男友的去吧,你這個秦叔叔,本來他說用存的錢最近買一套結婚用的二手房,一聽說我兒子闖下禍了,決定房子也不買了,把存款拿出來賠償,你看,只要你放過我兒子,你說賠多少,我就賠多少,哪怕我一直去打工,到死的那一天我也會給你賠清的……

劉阿姨看樣子緊張壞了,一口氣說這么多,比平常一整天說的話還要多很多,讓周澤峰意識到當母親的偉大。

周澤峰驚詫地說,小家伙燙傷后,經過一個小時的清潔創面涂藥后,已經沒多大問題了,怎么程天寶還被抓進去了呢?劉阿姨說,不清楚,給天寶打電話時,他只說了句在派出所,就掛了電話。

周澤峰通過朋友,很快查出程天寶在長城路派出所。他想了想,安頓馬秀萍和孩子先回家,自己打車趕過去。

警察調解無效,讓程天寶去法院起訴張子涵。可程天寶知道,要起訴,準備材料太費周折,而且不知道官司什么時候才能打完。出了派出所,他腦袋快要爆炸了,夜色一點點黑下來,他悲從中來,渾身軟綿綿的,連走路的勁兒都沒有了。他靠著派出所的墻根緩緩地平坐在地上,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孤單,前段時間還有個周澤峰可以依靠,現在周澤峰孩子都被他弄傷了,周澤峰肯定不會幫他了,說不定還要去告他。他蹲在派出所門口,無聲掩面流淚。他其實是個孝子,為母親的事這段時間跑來跑去,工地上的事熬夜干,身子也吃不消了。他漚在肚子里的委屈感覺快要腐爛了。天大黑了,華燈初上,透過一層淚光,大街上的車流跟鬼魅一般穿梭。他才確信,城里的夜晚,跟半個月亮掛樹梢上的鄉村相比,宛若另一個時空。就像城里的街道是街道,夠寬夠平整,但總不如鄉下的山路走得那么放心和舒坦。

張子涵走出派出所,本以為程天寶還要找碴兒,走了幾步,才發現剛才還兇神惡煞的瘦削男人,這時居然坐在派出所門旁的平地上,無助地啜泣,肩膀一聳一聳的,一點也不管路人異樣的目光。張子涵不由得心里一痛,心想禍是自己惹出來的,雖然以為早就解決了,但現在出現了新情況,不管是誰的責任,自己不應該袖手不理。

一念至此,張子涵掉轉身,來到程天寶身旁,蹲下來,抽出一根煙,拿火機點著了,默默送過去。程天寶心潮起伏淚眼迷蒙,發現有人送過煙來,特意看了一眼,發現是張子涵,扭頭不理。張子涵無奈地一笑,把煙叼到自己嘴邊,不吸,讓煙在嘴唇上滾來滾去。這對他來說,很嫻熟。

抽了這根煙,我倆去看你母親吧,我確實欠她老人家一個道歉。

剛才一番撕扯摔打過后,他倆渾身都臟兮兮的,衣服有些地方還撕破了,老遠看去,就像是剛被派出所訓完話放出來的小偷小摸人員。

道不道歉的已經不重要了,我媽這個病,咋整?

醫保報完后,也沒多少,我給你出。只要有錢能看好病,一切都好說。

你這人,早說,誰還鬧這些事,閑×蛋疼的。

這不是,我不知道具體情況嘛。

你媽不是清楚嗎?

我媽不是怕我被你們訛詐嘛,所以啥都不給我說。

周澤峰趕到這個派出所門口時,發現程天寶和張子涵在墻根下一坐一蹲,像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一樣情緒激動地談著什么。程天寶的腮幫子上被劃開了一道血口子,看樣子是張子涵指甲弄的。而張子涵的鼻梁明顯腫起來。

黑沉沉的夜色中劈過幾道無聲的閃電。一陣陣風吹過,街道上嗆人的灰塵和尾氣帶著絲絲潮濕,可能遠處在下雨。周澤峰從自己的錢包中掏出兩片創可貼。自從劉阿姨來他家,他也經常在身上裝著幾個創可貼,以備萬一。他把一片遞給程天寶,努努嘴,示意程天寶給張子涵貼到鼻梁傷口處。程天寶不知是沒有反應過來,還是不愿意,接過創可貼,低頭不語。周澤峰把另一片創可貼遞給張子涵,也努努嘴,意思是讓他給程天寶貼一下。

張子涵羞愧不已,覺得自己臉上響起咔嚓咔嚓的面皮碎裂的聲音。他猶豫了一下,用晦澀的眼神沖周澤峰點點頭,表示對他的謝意,又對程天寶長舒了一口氣說,一笑泯恩仇,這事我做得不對,我應該早去找你媽道歉的。來來來,我把這個創可貼給你貼上,也算賠禮道歉了!

周澤峰看到,程天寶眼睛里晶亮晶亮的。他仰天望了望城市的夜空,長嘆口氣,二話不說站起來,扭過頭,撕開手里的創可貼塑料薄膜,準確地拍到了自己右臉頰被撕破的口子上。

那是去醫院的方向。這一刻,周澤峰內心涌過一排滾滾洪流,感覺體內眾多的細胞分裂再生,分裂的地方往往又成為高速凝聚的地方,讓他不斷新生,充滿生機。

責任編輯?韓新枝?張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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