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

楊梅

老兵“選”工作

這是“神仙泉”，老百姓取山泉水的地方；這是“時光隧道”，攝影師的網紅打卡地；這是“火燒山”，旁邊是“森林防火備用池”。你看，這棵香樟樹正在比“心”，那棵是我們剛剛扶直的倒樹，又發新芽了……跟隨老兵巡山，每片林子，每一角落，每一棵樹，老兵如數家珍。他看它們的眼神充滿愛憐，猶如看自己的孩子。

老兵守這片林子快30年了。30年前的他還算“小伙子”一枚，一晃30個年輪刻進老兵的生命，他也快成了森林里的一棵“老樹”了。

老兵老實得像木頭，眾人皆知。

1995年，干了14年志愿兵的老兵從酒泉衛星基地退伍。當年，縣里的國有林場急需護林員，可沒一個退伍軍人愿意去。護林員，條件艱苦，工資又低，哪個“傻帽”會“偏向虎山行”呢？民政局很為難，要人單位空缺，肥差單位“堆羅漢”，哎！愁死個人。

安置辦的“苦水”還未道盡，老兵就做了決定。“我去！我去林場。”工作人員驚異地瞪大了眼睛，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同志，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面前這位皮膚黝黑的轉業軍人，一臉誠懇，不像是信口開河，工作人員有些于心不忍，感覺自己的吐槽有“欺負老實人”之嫌。人家已為國家航天事業奉獻了14年青春，一個農村娃掙個“志愿兵”容易么，大多志愿兵能堅持下來不就圖謀個好職業后半生無憂么，誰會“鳳凰涅槃”后還選一個又苦又窮的差事呢？

“軍人是塊磚，哪里需要就哪里搬。”老兵看工作人員疑惑，順勢補充了一句常掛嘴邊的口頭禪。工作人員笑了，他認真看了一下老兵的履歷，上面赫然著“中國共產黨黨員”幾個字。再瞄了一眼老兵的工作經歷，面前這位其貌不揚的軍人居然立過兩次功，一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老兵堅定表態，“甘肅酒泉條件那么差都干了14年，農村人不怕苦，就讓我去林場工作吧！”

老兵的“生死劫”

老兵就這樣徑直走進了森林。

尖山子葉家溝10平方公里土地上，擁有6360畝國有森林，是這個縣城的“城市之肺”。60多年前，這里遭遇過“大戰鋼鐵”的洗劫，曾淪為光禿禿一片，無處話凄涼。如今森林的自我療愈和人工培植，好不容易有了現在模樣。守好這片森林，就是守住了全縣人民的“心肺”。老兵老家就在這一帶，他熟悉這里的一切，他愿意聽黨的話，急組織所急，用自己的腳步丈量森林的寬度和厚度，做一個“有心有肺”的守林人。

著一身迷彩服，騎一輛摩托車，老兵每天天不見亮就出發了。

尖山子山高坡陡，老兵的那架舊摩托猶如“老牛拖破車”。他的車騎時而在石子路上“抖篩”，時而陷落沙里“嗚嗚”掙扎狂吼，偶爾行在懸崖邊“如履薄冰”，驚一身冷汗；當然，若遇雨天稀泥巴，隨時可能打滑，隨時可能摔跟頭。風里來雨里去，老兵有過太多的險象環生，他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兩次“生死劫”。

那一次，老兵在葉家溝鏵尖嘴巡山，需要穿過林子腹心，濃密的野草漫過了老兵的腰際，這樣的路老兵走得多了。忽然，腳一空，他一下子跌入一個廢棄多年的小煤窯。老兵摔下5米多高的深洞，傷腿痛得他齜牙咧嘴。老兵忍住痛試著爬出洞，可5米高的深洞，哪怕使出渾身解數也救不了自己。空蕩蕩的山林，天地不應，烏鴉掠過發出凄楚的嗚咽，讓這個鐵血漢子第一次感到了恐懼和絕望。老兵摸索著尋找著摔壞的手機，幸好還有微弱信號，他終于撥通了電話搬來了救兵，當地隊長拿來兩丈多長的竹竿，插進深洞，將老兵救起。暮色吞噬了茫茫林海，爬出深坑的老兵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1999年夏天，老兵騎摩托車巡山。在果園林區下坡急彎處，摩托剎車線突然斷裂，還沒等老兵反應過來，便連人帶車沖進了路邊的陶罐堆料場。30多個陶罐勢如破竹，像多米諾骨牌應聲倒下，隨后“乒乒砰砰”的撞擊破碎聲，人和車終于“剎”下來。驚心動魄的響聲震住了陶罐廠老板，老板又急又氣，跑出來興師問罪，“哪個在板命！壞了那么多壇子，跟老子賠起！”只見老兵頭破血流，踉踉蹌蹌從破瓷片堆里面爬出來，一副“夢里不知身是客”的茫然。“天啦，原來是你啊！”老板見是老兵，態度來了個三百六十度轉彎，趕忙扶起老兵，“嘖嘖嘖，造孽喲……”連忙幫他擦拭臉上的鮮血，叫來汽車，趕緊送老兵去醫院救治，只字不提賠償之事。后來傷愈后的老兵主動提出賠償，陶廠老板跟他急，“你哥子為了林子差點老命都沒了，我還讓你賠錢的話，還是人嗎！”寒來暑往，老兵對這片山林的用心，老兵的實在，老兵的實誠，村民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一來二去，大家都親熱地呼他“老兵”，卻不知他的名字。

老兵護林受傷期間，領導找人接替，可新派的人才去了一兩次就咋呼著“干不了”而作罷。領導奇怪，老兵這根“木頭”咋就從沒抱怨過呢？在一次閑聊時領導和老兵說起這個話題，老兵說，“有啥子抱怨的嘛，一個人要懂得感恩，曉得惜福。小時候屋頭娃兒多，連飯都吃不飽，差點餓死了。后來去了部隊，長了身體還入了黨，轉業后還有鐵飯碗端起，跟著共產黨走，生活有了奔頭，知足常樂。嘿嘿！”

老兵護林如護子

老兵的“知足”不過曾經的每月三、四百元收入。1998-2009年期間，國家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森林管護經費不足。老兵的妻又沒工作，生活可是捉襟見肘。有同事無法忍受這樣的待遇，辭職下海了。同事體恤老兵耿直，勸他一起出去“找錢”，老兵說：“這片森林不容易，總得有人守有人管，既然領導把它交給我，我就不能撂挑子，放鴿子。”

其實老兵也有“掙錢機會”。那次，單位間伐木材銷售，木材老板想選大材、好材，便悄悄塞給負責現場監管的老兵500元大鈔。老兵一把推開，“讓你選了大材好材，剩下了的單位賣給哪個？”氣得木材老板翻白眼，心里狠狠地罵，“這個瓜娃子！這個死木頭！又不是你自家的林子，活該受窮！”

老兵被外人罵也就算了，可戰友也這么罵他。好幾次戰友約他小聚，他人在山上總是“無法接通”，戰友就罵，“你個瓜娃子，這林子就你一個人管，每天去沒去鬼大爺曉得，看你還搞得那么累！”老兵也不申辯，他心里再清楚不過，護林全憑“良心”，外人看似“一片祥和”，那是不懂行。老兵心里壓著“一座大山”，六千多畝國有森林萬一有個閃失，他老兵不就成千古“罪人”了嗎。

巡山護林，防火宣傳，查看病蟲、火災隱患，關注新造幼林成活生長，偵查有無亂砍濫伐，將占道毀木扼殺在“萌芽”，老兵忙著呢，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只能把自己種在這片山林。

每到夏季，是老兵最膽戰心驚的日子，特別久旱不雨，老兵的心弦也被烤得快熔斷。然而山火無情，還是會時有光顧，撲救山火，老兵是沖在最前面的那個。老兵魁梧的身材往火海邊一站，就給了兄弟們無聲的力量。撲救“8.21碑石坳”森林大火，老兵的眉毛、胡子全部燒光，臉被大火烤傷，他卻說什么也不下“火線”，他說大火燒的是他的“仔仔們”，虎毒不食子，他老兵怎能棄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顧而“茍且偷生”？三晝夜的連續奮戰，大火終于撲滅，老兵卻住進了醫院。

2008年，林子里發生了一起“亂采白砂”事件，白砂老板以為自己“有后臺”，強行越界采挖白砂。挖掘機“突突”開進大山，張開了血盆大嘴。老兵大聲吼道，“給我停下！”挖掘機的轟鳴淹沒了老兵的聲音，老兵一個箭步，沖上挖掘機的鏟斗，揮動鐵鉗般的手臂，“熄火，熄火！”挖掘機懵了，從哪里殺出這么個“不要命的‘程咬金”！挖掘機被迫熄火，老兵在鏟斗上搖晃，“不能越界采挖！這是犯法的。”挖掘機被這個“不要命”的人徹底震懾，停止了叫囂，山林恢復了平靜。

巡山護林近30年，老兵騎壞了4臺摩托車，他管護的森林從未有過盜砍濫伐。春天，千畝茶園飄綠，幽幽苦筍破土，踏春者嗅綠而來；夏天，香樟溢香，灌木蓊郁，野草瘋長，濕潤的空氣中似乎能擠出水來，人們躲進森林悠然避暑；秋季，萬畝森林層林盡染，徒步者頻頻回頭，攝影愛好者前來尋找“靈感”；冬季，山林青翠依然，運氣好還能找到一抹殘雪。老兵每每看到上山者的歡顏，每每聽到路人的贊美，他心里就有藏不住的樂。

戰友們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一個個混得有模有樣。可他老兵，除了往家里搬一大堆“先進”“典型”“優秀黨員”“十佳人物”這些吃不得的榮譽，常年還是那件褪色的迷彩服，一架舊摩托。老兵不眼饞戰友的富有，他很淡定，也很坦然，特別是習大大倡導“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以來，老兵更加精神抖擻。

“我文化低，從事森林管護，可以健康，這是拿錢買不到的快樂。看到一片幼林長成茂密的森林，我就滿足了。”

責任編校：石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