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藝同,趙玉宗,2,肖江南
(1.青島大學旅游與地理科學學院,山東青島 266071;2.中國旅游研究院鄉村旅游研究基地,山東青島 266071)
當前,過度旅游(Overtourism)現象已成為全球范圍內眾多旅游目的地可持續發展的熱門議題,部分地區出現環境陷阱(Environmental pitfalls)、空間擁擠等問題,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當地居民的歸屬感和地方感,引發如巴塞羅那的“難民歡迎,游客回家”,布達佩斯的居民駐地抵抗等“反旅游(Anti-tourism)”社會運動[1,2]。2016—2020 年“Overtourism”與“Over-tourism”的谷歌學術趨勢跟蹤顯示結果見圖1。“過度旅游”的搜索量自2017 年后逐漸上升,在2019年搜索量達到頂峰。“過度旅游”現象引發激烈討論,主要集中在對過度旅游的內涵界定、不同旅游目的地過度旅游現象的表征及如何應對等方面。同時,過度旅游問題的研究已成為可持續發展研究的重要分支,對認識和理解未來旅游發展具有較大的實踐價值與理論意義[3]。

圖1 2016—2020 年“Overtourism”與“Over- tourism”的谷歌學術趨勢
盡管過度旅游現象與問題受到廣泛關注,但其作為一個新的概念,仍存在著較多的爭議與分歧[4]。一般認為,過度旅游是指旅游對當地社區和自然環境的過度負面影響,早期對過度旅游問題的辯論大多是在學術領域之外進行的,近來日益受到學術界的關注[5]。同時,受旅游發展模式、周期階段的影響,不同國家和地區過度旅游現象的影響因素與具體表征也呈現差異性。當前,過度旅游的典型案例多集中于歐洲、大洋洲等,亞洲的韓國、日本、馬來西亞等國家的過度旅游問題也逐漸引起重視。本文以“Overtourism”“Sustainable tourism”“Over-tourism”等為關鍵詞在Web of science 核心數據庫與谷歌學術中查閱相關文獻,收集了截止2020 年7 月的71 篇論文和11 部著作,從基本概念、研究內容、理論基礎等方面展開分析。
過度旅游是新近提出的概念,但它所描述和關注的“旅游業對當地社區或自然環境的過度負面影響”現象由來已久。20 世紀60 年代,旅游影響的研究中已有過度旅游的線索[5,6];20 世紀80 年代,學者們對旅游目的地承載力的研究是對過度旅游現象的響應,隨后又延伸出環境可持續、居民視角下的游客擁擠度感知等研究主題[7];20 世紀90 年代后,開始逐漸轉向行業參與者與游客責任等更廣泛的研究視角[8]。過去10 余年,隨著巴塞羅那、威尼斯、巴黎等歐洲城市游客接待量持續增多,反旅游(Anti-tourism)、游客回家(Tourists go home)等社會運動不斷興起,過度旅游作為媒體話語首先使用,并逐漸成為一個全球性議題,被政府、國際組織和學者廣泛關注。自2017 年“過度旅游”概念提出以來[9],世界旅游組織(UNWTO)、國際地理聯合會(IGU)等組織機構和越來越多的學者對這一現象的內涵、表征、對策等進行了廣泛討論,試圖通過對“過度旅游”的透視,探尋未來更恰當的旅游發展新形式,實現旅游可持續發展[10,11]。
學者對過度旅游概念內涵的解讀引入了不同的視角,大體上可以劃分為承載力、生活質量與體驗質量、綜合性3 類(表1)。基于旅游地承載力角度,當游客的接待量超過其承載能力時,就會出現過度旅游現象,這一視角的研究側重于對承載力的實證測量[12-15]。從居民或游客角度而言的過度旅游界定側重于研究過度旅游對當地居民與游客等利益相關者帶來的負面影響,集中分析過度旅游對當地居民生活質量和游客體驗質量的影響[10,16-18]。從更加綜合性的視角來看,過度旅游是一個復雜而又多維的問題,不僅指游客的過度活動,還涉及更多的利益主體,包括目的地無法在一定時間內有效處理旅游活動,對旅游參與主體進行的過度引導、過度開發等[5,19,20]。雖然上述概念的出發視角有所差異,但是均認同過度旅游是指在特定的旅游目的地中由于游客不受控制的集中增長所造成的一種具有負面影響的旅游現象。從狹義范圍看,過度旅游一般定義為旅游的快速發展導致游客接待量超過了目的地的承載量,進而對目的地或其部分地區的社區壞境或自然環境產生過度負面影響,主要體現在影響居民的生活質量和游客的體驗質量方面。廣義范圍的過度旅游除指過量的游客活動及各參與主體進行過度旅游引導、旅游開發、旅游經營等行為外,還側重從更廣泛的社會和城市發展角度來看待[21]。

表1 過度旅游概念
由于經濟水平、旅游發展階段、居民游客感知等的差異,不同旅游地對過度旅游現象的表現也有所區別。從現有文獻看,基于案例地開展實證研究是當前過度旅游研究的主流方式之一,研究內容集中于影響因素、現實表征、管理策略等方面(圖2)。

圖2 過度旅游研究框架
旅游地特征差異是過度旅游的影響因素之一。熱點旅游地的獨特吸引力導致大量游客前往,更易引起擁擠現象,但不受控制的過度流量會侵占居民的個人空間,降低旅游地的獨特體驗感知,進而引起居民與游客不滿[22]。旅游地的承載力強弱存在差異,面對相同數量的游客時,承載力較弱地區更易產生過度旅游現象,破壞生態、社會活動的平衡[12]。同時,不同的旅游形式,如游輪旅游[23]和受季節性影響較大的旅游活動等[24],往往呈現游客的集聚性游覽和瞬時性增長,從而產生過度旅游現象。
技術進步在一定程度上也會誘導過度旅游,這包括交通技術的快速化[25]、社會媒體宣傳方式的多樣化[26]和“愛彼迎”等短租預訂平臺的興起[27]。交通的快速化與便利化提高了旅游目的地的通達性,方便了游客出行,提升了游客抵達旅游地的能力。在旅游旺季,快速交通將游客便捷地集中到旅游地,導致游客密度增加,出現擁擠現象[28]。形式多樣的社會媒體對旅游地的大量宣傳與促銷往往引導著游客在特定時間集中前往,導致旅游壓力增大[26]。“愛彼迎”等線上租賃平臺的興起,拉近了游客與居民之間的關系距離,增加了旅游地的住宿密度[29],但游客的某些不良行為會引起居民的不滿[30]。同時,線上租賃平臺以其低廉的價格、便利的特點吸引著游客,使市場需求增加,企業與投機者看到其隱含的商機而進行房地產投資,提升當地的房價,對原住民產生一定的擠出效應[31]。某些旅游地夜間經濟發展迅速,在豐富夜間生活、提升經濟活力的同時,也產生了噪音、垃圾、擁擠和有損社會穩定的不安全因素,影響了當地居民的正常生活[32]。如,匈牙利布達佩斯的夜間經濟不受控制地發展,噪音、街頭犯罪等問題嚴重影響了當地居民的生活質量,使居民產生了抱怨與抵抗行為[33]。
旅游地的管理與規劃也是過度旅游的重要影響因素[34]。旅游行業管理者對旅游地的不恰當管理,可能出現旅游資源的過度開發、文化破壞、基礎設施與游客需求不匹配等問題。同時,旅游企業的過度低價競爭降低了住宿、航空交通等旅游成本,低廉的價格有助于吸引大量游客[4]。
過度旅游的首要表現形式是過多的游客數量和較高的游客密度,其在增加旅游地游客與居民的旅游擁擠感知[22]的同時,更易產生空間沖突。由于旅游需求的快速持續增加,德國慕尼黑的游客人數不斷增長,游客與居民就有限的空間進行爭奪,逐漸使當地居民產生敵對與排斥現象[32];新西蘭皇后鎮以寧靜、自然、美麗的景觀吸引了大量游客,但過多游客的到來產生了嚴重的擁擠現象,無法達到預期的旅游體驗質量,損害了旅游地形象[15]。
居民的反旅游社會運動也是過度旅游的重要表征。作為居住在旅游地的直接利益相關者,居民受旅游活動影響更為直接。過度旅游導致物價、房價及相關服務費用上漲,影響了當地居民的生活[28],旅游地居民與游客之間的關系[35]。社會運動是居民應對過度旅游、減緩旅游地壓力的方式[10]。布達佩斯居民通過社會抵抗運動反對2017 年奧運會的申辦和一個有爭議的城市公園的開發[2]。由于受到游客過度增長的威脅,阿拉斯加海岸居民開展社會運動,譴責旅游的無限增長對居民生活質量的損害,要求提高居民在社會中的權利[36]。
城市紳士化也是過度旅游的表現形式之一。一方面,過度旅游使城市被過度開發與改造,改變了原有的城市結構與文化環境風貌,縮小甚至剝奪了城市居民原有的社會權利[37];另一方面,對城市的原住民產生了一定的擠出效應。旅游開發使部分中高收入群體進入旅游目的地,進而對當地的房價物價等產生抬升作用[28],影響原住民的正常生活[27],使原住民逐漸搬離,導致了城市的紳士化現象。
過度旅游還表現為對社會與環境的不良影響。一方面,過量的游客及其不恰當的旅游行為導致了旅游地自然環境與資源的破壞,對許多旅游地特別是較脆弱的旅游地產生不可逆轉的影響[38];另一方面,過度旅游產生的交通擁擠、噪音等問題也會影響居民的正常社會生活,這些問題造成的負面成本甚至超越了旅游帶來的經濟效益[15]。
過度旅游的對策研究主要集中在城市規劃干預、調整旅游發展方向、優化旅游績效目標、控制訪客量等方面。①城市規劃干預是指在城市建設時就考慮旅游發展與城市發展之間的關系,設計合適的城市發展戰略以平衡各方的利益關系。Panayiotopoulos、Pisano 根據克羅地亞杜布羅夫尼克療養旅游的發展特點,將旅游、建筑和城市設計結合在一起,提出開發城市電樞連接新城和舊城,升級現有的基礎設施,回收旅游空間供當地居民使用,開發居民與游客共享的公共空間等干預措施來重構城市規劃,調整旅游發展方向[39]。②調整旅游發展方向,優化旅游績效目標是應對過度旅游問題,實現旅游轉型升級,促進旅游新發展的重要策略。Benner提出,旅游業的發展目標需要調整,須從追求游客數量的增長轉向追求社會、文化和生態可持續的高質量增長[40]。挪威峽灣活動的案例說明,實現旅游的可持續發展應優化目的地績效指標,即從之前僅關注增加游客數量的發展模式轉向更加重視游客需求,解決過度旅游沖突,建立更具經濟、社會和環境復原力的旅游系統[41]。Pasquinelli、Trunfio 認為應建立智慧城市旅游模型,融合技術(交通技術、數字技術等)、人力(居民等)和資本(社會資本、資源資本、管理資本等),創造旅游公共價值架構,并通過旅游流量優化、改善基礎設施來減輕游客增多的壓力,加大對居民旅游負擔的補償(旅游稅)等具體措施來改善過度旅游產生的影響[42]。
目前,過度旅游以定性研究為主,多數學者采用田野調查法、訪談法、觀察法等對旅游地居民或游客進行考察與訪問,對現象進行研究,更加真實、近距離地了解案例地中過度旅游的具體表現及受影響各方的真實反應。如Borrajo、Blanco、Vera等對報紙、博客和YouTube帖子進行了轉錄與手工編碼,同時對3個不同領域的利益相關者(社會運動的參與者、酒店工作者、政府管理者)進行了半結構化訪談,更加深入全面地收集信息[43]。Phi 則對202 篇新聞進行了內容分析,來解釋新聞媒體是如何影響過度旅游的[44]。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為更加客觀地判斷過度旅游的相關問題,定量研究方法逐漸應用到過度旅游研究中。如Cheung、Li 采用回歸分析、結構模型等方法來確定游客、居民的相關行為和游客增長之間的長期關系,發現過度旅游導致的游客—居民關系的惡化有顯著的滯后效應[45];Kim、Choi、Chang等采用偏最小二乘法來測量過度旅游中經濟、文化、環境、社會因素與居民生活質量之間的關系[46]。
文獻梳理發現,“過度旅游”一詞最早由媒體提出,屬于媒體話語。隨著研究的深入,過度旅游逐漸成為一個跨學科的學術問題,學者們分別從社會學、地理學、經濟學、政治學等多學科理論視角進行探討和分析,其中涉及的相關理論基礎如表2 所示。

表2 過度旅游研究相關理論基礎
可持續發展理論倡議社會、經濟、人口、資源、環境的相互協調。文獻分析表明,過度旅游研究中的可持續發展理念,涵蓋自然、經濟、社會可持續3 個方面。其中,自然可持續的研究內容包括旅游發展對相關資源(如水資源、土地資源、旅游空間、生物資源、海洋資源等)及環境的影響;經濟可持續主要包括對價格過度競爭、過度商業化等問題和旅游經營者(企業)發展策略的可持續性研究;社會可持續主要包括社會文化、社會政治、社會恢復力,以及超越環境、經濟的社會影響的考慮,對城市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影響。如Cheung、Li 利用社會可持續理論探討了過度旅游情景中游客增長與主客矛盾之間的關系[45];Benner 以亞得里亞海優質旅游發展為例,從過度旅游發展轉換到可持續發展,需要調整旅游業單一追求“經濟利益”的發展方式,建立涵蓋社會、文化和生態高質量增長在內的更廣泛的目標,過度旅游研究的最終目的就是尋找旅游發展與眾多因素間的平衡,探尋旅游業的可持續發展模式[40]。
社會承載力指各種社會系統條件特別是資源條件下可以支持的最大人口數量[47]。社會承載力區別于傳統的生態學承載力,更多地考慮人類自身因素的影響。Namberger、Jackisch、Schmude 通過對慕尼黑社會承載能力的研究,分析了不同旅游類型對居民旅游影響感知的影響,測量了居民對當地過度旅游的容忍程度[32];Alexis 則在旅游地生命周期階段分析的基礎上,認為過度旅游多出現在旅游地生命周期的最后兩個階段,這時的游客人數超過了目的地及其基礎設施的承載能力,同時當地居民感受到超負荷和失望[1]。
社會空間正義是指將社會資源以正義的形式實現公正的地理分配。最早使用“空間正義”概念的是戈登·H·皮里,他在《論空間正義》中闡述了“空間正義”概念化的可能性,之后作為一種新的理論研究視角引入到旅游地理研究中。Diaz-Parra、Jover 從社會空間視角出發,探討了旅游業快速增長和過度旅游對社會空間轉變產生的一些不公正現象,并分析了隨著旅游發展過程中居民與游客間關系的變化[37];Phi則立足社會正義視角,分析了重塑旅游業和流動性的重要性,探討了不同旅游行為者在解決過度旅游中的責任,重新界定發展旅游的目的和意義,從而解決與過度旅游有關的負面后果[44]。
社會交換理論是由古典政治經濟學、行為心理學和人類學發展起來的一種社會學理論,它將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行為看成是一種計算得失的行為,并認為人類的一切互動都是為了追求最大利益。20世紀80 年代,旅游研究中開始引入該理論,主要是用來解釋旅游影響的作用機制,特別是居民的旅游影響感知與態度[48]。Gonzalez、Coromina、Galí 融合社會交換理論與承載力理論,分析了旅游地居民的交換關系,得到居民對旅游的依賴性會影響其是否進入交換關系[49];Kuscer、Mihalic以社會交換理論為基礎,探究不同利益居民對過度旅游影響的態度與看法[50];Lalicic 引入環境心理學中的“孤獨感”與“懷舊”概念,構建的居民情感的新分析框架,用以衡量居民對城市環境中過度旅游現象的反映[51]。
過度旅游研究不但在內涵與內容上有新拓展,而且與旅游可持續、旅游發展模式與轉型等問題進行了有機銜接,逐漸成為全球關注的熱點話題。本文以為,以下3 個方面可以作為過度旅游研究的重點:①構建過度旅游研究的理論框架。立足于當前不同旅游地過度旅游的案例研究基礎,突出過度旅游現象的歷時性和地區性特征研究,圍繞過度旅游現實表征、影響因素、作用機制等內容,探索建立核心命題,構建過度旅游研究的理論框架。②強化過度旅游的解決策略研究。過度旅游問題復雜且多維,應在系統與綜合分析旅游地過度旅游影響因素的基礎上探討過度旅游的應對策略研究,為旅游地緩解過度旅游,推動可持續發展提供理論指導和政策建議。③開展過度旅游的跨學科交叉研究。過度旅游研究涉及地理學、心理學、社會學、管理學、經濟學等多學科門類,具有綜合性、交叉性和應用性特點,應借鑒相關學科的理論與方法進行多視角探究,以推動過度旅游研究中多學科的融貫發展。
對我國的許多旅游地而言,盡管并未成為國際過度旅游研究中的典型案例,但這并不意味著沒有過度旅游現象。過度擁擠、人滿為患等問題在我國不但存在,而且在某些旅游城市、旅游旺季和熱點旅游景區比較嚴重,產生了很多令人擔憂的負面影響[21]。突如其來的全球新冠肺炎大流行暫時性地緩解了過度旅游的不利影響,但這一問題的深度討論已推動了對旅游發展模式的批判性審視[52]。盡管還存有不同的爭論,但有理由去質疑過度旅游背后的大規模增長模式與資本視角,促使人們重新思考有利于促進可持續和公平增長的更小、更緩慢、更具變革性的旅游形式[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