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琪
(景德鎮陶瓷大學,江西景德鎮 333403)
民國時裝人物瓷繪是民國新粉彩瓷器的一種,生產于1912年至1930年間的景德鎮,它以寫實主義的手法表現了民國初期的社會風尚,是民國瓷器中最能代表這個時期繪畫題材特色的一種類型。其特色是以都市時裝女性人物為主題,以其生活活動的空間為背景,以歐式庭院、洋房、汽車、小提琴、望遠鏡等時髦元素進行點綴,結束了延續千年的仕女畫中的傳統女性形象,體現了從傳統向現代轉型過程中女性視覺形象的變化。本文是在民國時代社會文化的脈絡下,通過分析民國早期時裝人物瓷繪中出現的女性視覺形象,把陶瓷媒介作為分析對象,進行實證研究,根據外部變化來討論內在的美學價值,推測出實際存在的以事實性為基礎的中國女性形象變遷。
受儒家文化影響,中國封建社會的女性屬于男性的家內領域,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能隨意地出現在公開場合中,畫像更是不會讓陌生人觀賞。在明代中葉之前,除了儀式性的后妃肖像之外,中國藝術中少有表現個人化的女性形象和他們真實社會活動的作品。晚明時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特別是明代盛行的青樓文化影響,仕女畫藝術逐漸趨于成熟,涌現了眾多杰出的畫家及作品,表現的大多數是現實和歷史中的妓女以及他們的藝術活動。因此,傳統仕女畫在男性審美意識支配的畫筆下,著裝保守,表情和神態呆板,生活空間限于閨閣和家庭之內,繪畫題材單一。辛亥革命之后,革命派勢力得到大發展,社會對女性救國寄予期望和想象,開始振興女子教育。又由于民國初期,西風東漸,大眾傳媒蓬勃發展,快速、即時的表現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圖像,成為表現女性形象和引導女性消費的重要途徑,廣告、雜志、電影使得新女性形象廣為流傳。在追求西方文明之時,伴隨而來的是婦女運動,引導受制于男性的傳統婦女走向了社會,特別是推動了女性身體的解放,如倡導天足、文明新裝等,使得女性從內到外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刺激了藝術作品中女性形象的更新。這些都為民國初期時裝人物瓷繪的出現提供了契機。也因此,這批瓷器中繪制的包括服飾、場景在內的所有元素均反映了現實中民國初期女性的社會生活。反過來,民國初期時裝人物瓷繪的流行和傳播,也使得當時新的女性視覺形象更加豐富和具體。
民國初期,受到“西學東漸”的影響,異質文化的植入也在藝術中留下痕跡,大部分新市民階級認為西方生活方式是社會進步的方向,對西方審美推崇有加。同時,一部分傳統的藝術理念也在更新,與異質文化相互滲透,呈現出一種中西雜糅的新格局。民國初期陶瓷被界定為工藝美術,在強調陶瓷功能性和技術性的同時,還將其視為一種具有強烈商業性和消費性的產品,需要盡量去滿足甚至迎合消費者的物質和精神追求。時裝人物瓷繪也是為了適應當時的市場需求而出現的陶瓷品類,從當時消費者的需求與審美習慣出發,時裝人物瓷繪取像受西方繪畫以及照相機實景等西方觀念方法的影響,追求照相機成像技術中的近大遠小透視感。雖然時裝人物瓷繪的畫師們大部分都沒有經過正規西方繪畫的訓練,但是他們善于模仿和學習,在時裝人物瓷繪的構圖和色彩處理上融合了西方繪畫技法,又在西方繪畫的一點透視中滲入中國傳統繪畫對透視處理的隨意性,體現了東西方繪畫的融合,使得這個時期的時裝人物瓷繪呈現出其特有的新形式。
在題材選擇上,不再只是繪制歷史故事中的人物而是當下的美人,傳統圖式中的山水花鳥也被洋房和歐式花園代替,體現民國時期真實的社會生活場景,記錄了時代特征。民國初期時裝人物瓷繪中,可以看到當時的新女性穿著新裝束參加新的娛樂活動。新的裝束有文明新裝、改良旗袍,新的活動大多是西方流行的休閑方式騎馬、打球等,在畫面背景中,也經常會出現一些西式器物,都是西方舶來品,如相機、望遠鏡等。
在工藝技法上,民國初期時裝人物瓷繪雖然還是繼續使用清朝時傳統粉彩的材料和工藝技法,但是摒棄了傳統粉彩藝術過于追求裝飾性、世俗性和工匠性的特點,承繼清末民初淺絳彩文人畫瓷器藝術化、文人化和意象化的特點,沿用淺絳彩文人畫瓷器的繪畫技法,貫徹中國畫的形式,在瓷繪中也強調詩書畫印的結合。民國初期時裝人物瓷繪的審美取向契合當時中國畫的審美特點,實現了從傳統的工匠性到文化性再到藝術性的轉變。
在中國傳統仕女畫中,女性形象一直極具時代特色。唐代,受到當時開放風氣的影響,畫面中的女性形象健康自由,奢華豐腴;宋代以后,特別是明清時期,受到封建禮教的約束,畫面中的女性形象皆端莊質樸,衣著保守,神情呆板,清瘦羸弱。與之相比,民國時期時裝人物瓷繪有兩大不同:其一,改變了繪畫的性質和功能。傳統仕女畫受傳統男性審美意趣的支配,以文人士大夫理想中的女子為原型,作為道具,供男性欣賞消遣。民國時期時裝人物瓷繪作為具有強烈商業性和消費性的產品,以時裝女性為主體,以滿足甚至迎合消費者的物質和精神追求為目標,是一種藝術文化商品。其二,主題和風格發生了變化。受到當時西方文化和商品經濟的影響,民國時期時裝人物瓷繪風格結合中西方文化特點,呈現出傳統與現代相結合的特征。這些區別主要表現在主題、空間、神態和裝束四個方面。
首先在女性活動主題方面,傳統仕女畫中,女性大多從事家庭活動,如育兒女紅、家務勞作等;民國時期時裝人物瓷繪中,女性活動不再受到限制,除了傳統仕女畫中從事的家庭內活動之外,還出現了奏琴、游園等社交娛樂活動,且描繪社交活動的畫面上,女性自然地與男性共處,一些原本男性市民專屬的娛樂活動,如斗雞斗蟲、遛鳥釣魚等也出現了女性的身影。這也說明了受到女性解放運動的影響,女性在突破傳統的束縛后,對男性自由生活的向往和模仿。在女性身處空間方面,傳統仕女畫中描繪的女性活動空間受限于家庭內,民國時期時裝人物瓷繪除了少部分仍處于傳統空間之外,大多描繪的是非家庭內的空間,如學校、公家花園、洋行等公共場所。在神態表現方面,傳統仕女畫中女性的神態多為含羞帶怯、低頭側目,民國時期時裝人物瓷繪中的女性神態更為豐富,相對于傳統仕女畫中背面、側面出現較多不同,時裝人物瓷繪中女性以正面形象出現的更多,表現了當下女性自然恬淡的情態。在裝束方面,傳統仕女畫中女性皆穿著各朝代傳統服飾,衣著保守;民國時期時裝人物瓷繪中的女性裝束形式多樣,大多是上衣下裙的款式,上衣為緊身衫襖,下著打褶裙、馬面裙等,較為寬松,形成上緊下松之感;還有受到當時日本女裝的影響,部分女性身著“文明新裝”,上身穿高領襖衫,下著黑色長裙,衣衫較為樸素;還有部分都市時髦女性身著改良旗袍或西式裝束,甚至是男裝。與傳統仕女畫中,女性追求纖細羸弱的體形不同,民國時期時裝人物瓷繪中的女性不再為了否定女性特征而特意壓平乳房,衣著寬松,而是強調腰線臀線。表現了民國初期女性生活的實際場景,體現了當時受西方文化和新式教育的影響,社會風氣和女性觀念的更新。
通過上述對比可以看出,傳統仕女畫中的女性形象受到男性審美意識的支配,多表現為嫻靜、溫良的女性形象,所處的空間和活動也多為家庭活動。民國時期時裝人物瓷繪卻表現了豐富多彩的女性形象,且大多都是表現女性的社會娛樂活動,單一的審美理想被打破,多樣性浮出了水面。縱觀1912年到1929年的時裝人物瓷繪,題材廣泛,著重刻畫了新女性的社交生活的場景包括聚會娛樂、結伴出游等,她們對生活品質的追求,包括服飾、庭院、洋房和室內裝飾中的西洋家具等。早期的時裝人物瓷繪中還只是表現了新女性剛剛走出閨閣,最多也就是少婦之間的聚會,還沒有表現男女同處的場景。也就是這個時期的女性雖然身體達到了自由,但是心理上還是在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的思維中,并沒有出去學習和工作,有關讀書的場景都很少出現,時裝人物瓷繪中還是著重表現的是女性賢妻良母的品性。到了后期的時裝人物瓷繪中才出現了真正意義上拋頭露面的女性,不再拘泥于女性的圈子,開始身著各種最時尚的服飾參與各種社會活動,出去看電影、看戲,接受教育等,體現了民國時期新女性的意識在漸漸的覺醒。
民國初期,是女性的身體在公共領域的首次登場,或者說是女性與整個世界溝通開始的時期就是近代,同時,也是利用民國初期,這個明確的近代的制度框架還沒有構成的空隙,通過女性欲望的身體來表現歷史的聯動。與具備近代本質屬性的議論相比,歷史時機通過經驗顯現的見解更貼切。通過身體形象復原女性的歷史,從原有的歷史敘述方式中脫離出來,用新的構想來構成歷史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民國初期時裝人物瓷繪以都市時裝美人為主體、洋場景觀為背景,描繪了從傳統向現代轉型過程中女性形象的變化,為新女性的建構提供了重要的視覺資源,為我們了解清末民初女性形象的變遷提供了豐富的資料。本文以陶瓷作為分析的工具,發現民國時裝人物瓷繪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借鑒本土資源,創造出了異常豐富的女性形象,滿足了新興階層的精神和物質追求,反映了時人對現代性的想象。因此,從民國時期的文化政治社會性層面上看,對陶瓷紋樣中形成的女性形象和與之相關的研究也有著一定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