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淑欽
(福建師范大學,福建福州 350007)
烏托邦(Utopia)源自兩個希臘詞:Eutopia,指“好的地方”;另一個詞是Outopia,指“烏有之鄉”。而作為一種文類,烏托邦是托馬斯·莫爾(ThomasMore)創造的術語。烏托邦指的是通過想象力勾勒的一個近似完美的社會圖景,惡托邦則指“邪惡的地方”或者“壞地方”,相對于烏托邦的進步和發展,惡托邦是停滯和野蠻的。“邪惡之地”是對“美好世界”的逆轉。惡托邦的世界通過展現“鐵籠”般的生活世界而表現社會批判。
師陀小說中的“惡托邦”世界,正是通過師陀創作中表現出“人事的丑陋”“憎恨給了人物”(劉西渭語)來展現的。同時,他的作品中的大量景物描寫也充斥著廢墟荒涼與死亡的意象。小說中出現了大量的廢墟,廢墟意味著生命衰亡終結之后留在大地上的殘跡,而在更高的意義上,這種廢墟的實質就是死亡本身。作者在小說中通過大量跋涉者的死亡(終究處于“無家可歸”的一部分人物,其實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死亡:生命的虛無、漫無目的的跋涉,最終的結果也是等待死亡)。“跋涉者”的形象象征了人類企圖超脫這種生命虛無感的焦渴,而最終卻無可逃脫虛無與死亡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這正代表著對師陀小說主題的闡釋,即人的生命存在于一種無可逃遁的惡托邦世界中。
這一切都與師陀所遭遇“異鄉人”生命歷程和生存的焦慮感有關。師陀對人生的創傷性體驗,造就了他對人生的幻滅感和虛無感,他通過對筆下的世界的塑造,從而使其作品獲得了形而上學的哲學意味。
唐迪文曾說師陀的作品是“一個荒涼的夢”,那么流貫其中的這種“荒涼的詩意”表現在作品中大量的師陀式的“荒原”意象上。師陀說,他是把“各行各流的鄉鄰們聚集攏來,然后選出氣味相投,生活樣式相近,假如有面目不大齊全者,便用取甲之長,補乙之短的辦法,配合起來,畫幾幅素描,亦即所謂‘浮世繪’的吧。”(師陀:《里門拾記·序言》)以師陀的鄉土小說集《果園城記》《谷》《里門拾記》《落日光》,小說《無望村的館主》等為對象,可以提煉出“腐爛”的主題。
評論者們都注意到師陀作品中大量的“廢墟、荒原”意象(楊義在《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三卷中寫道:“這里蘊涵著師陀式的‘荒原意識’:鄉土化作廢墟,空氣中還回蕩著尖厲、粗俗而怪誕的鬼魂鳴奏曲……”。錢理群在《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也提道師陀作品中的“荒村、棄園、廢宅”等等這些意象)。從這些作品可看出他筆下的“故鄉人”的生命狀態中所表現出的人生的虛無和荒涼感。
師陀想要表現得這種回到家鄉卻又無家可回的悲劇感,正是評論家所說的“人事的丑惡”。評價師陀的《里門拾記》的時候,劉西渭非常直接地說,一開始,這部小說就是不和諧的拼湊而成的,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通過風景的織繪來反襯,而這正是師陀所擅長的,鄉村美景與現實的混亂與丑惡交織在一起,由此而使得整個鄉村世界充滿張力;二是通過直接描寫衰敗、腐爛的景象來表達人生處處是歸途卻又無處尋家的悲劇感。師陀筆下小城的風景如寬廣無邊的曠野、荒村廢宅,棄園殘墻,古寺破廟、瓦礫交錯的廢墟、沉重氣息的老墳等,讓人感覺到一股衰敗,蕭瑟,凄涼的氣息迎頭襲來,使人無法不感到環境的荒涼窒悶,從而傳達了一種現代性的詩意。師陀認為,真正的精神棲息地是“家”,“故鄉”只是身體的棲息地。因此,師陀像是跋涉者,在人生跋涉途中,時光的流逝和生命的寂寞時常“陪伴”在側。走出者的命運最終避免不了同一個結局。小鎮的死氣沉沉,完全掩蓋不住小城散發的腐爛氣息。正如《毒咒》一開篇就呈現了一幅頹落的廢墟景象(師陀:《毒咒》),頹坍的圍墻、野草叢雜的廢宅、深大陳舊的古屋等。這樣的景象描寫將“果園城”的一切景色都暴露在讀者的面前。《果園城》上演的全是悲劇。“凡是到果園城來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幸免。”(師陀:《塔》)
這種衰敗、廢墟般死寂的景物描寫,正是作者主體的心理投射:主人公一直在跋涉尋找的精神家園的廢墟與虛無感。生命是一片死寂,等到生命的結果終究是死亡的到來。
無處不在的死亡氣息充斥著師陀的小說,鄉土社會的各種現狀成為其描寫的主要內容。師陀在他的文本中構建的死亡主題,進一步突出了作者對生命的終極追問。他在散文《夜》中,就有寫道生與死的差異。
仔細閱讀師陀的小說,就會發現大多數描寫都是一些市井小人物。故事主人公或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計奔波勞碌或者遭受欺凌壓迫,或者被權貴欺壓。盡管日夜奔忙,但仍難以維持生計。他們心中原有夢想,也曾為之奮斗過,但是他們的奮斗在那樣的社會里一文不值,主人公因此而一蹶不振,只能在殘酷的社會現實中一個個、慢慢地死去。
小說集《谷》中第一篇小說是《頭》,這篇小說講述了孫三被人污蔑直到最后被砍頭的故事,建構了死亡的主題。《雪原》中的女主人公最后以自殺結局。《顏料盒》中的油三妹,原本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姑娘,但當她被包括父母在內的眾多親朋好友詆毀時,她選擇了自殺,以維護尊嚴。《受難者》中的“伊”,她的兒子在戰爭中犧牲,丈夫每日喝酒度日,生活的重擔都壓在了伊的身上,后來伊迷信中山道,凄慘地死去。《期待》中的徐立剛則死于一場荒誕的戰爭。《說書人》中的說書人,新年夜前仍勉強去說書,在新年夜時死于路旁的河里,被孤凄地埋葬在亂墳崗。
師陀作品中大量的幾乎無處不在的死亡,包括知識分子的死亡、普通小人物的死亡、革命者的死亡。死亡的類型也多種多樣,有自殺、他殺與莫名其妙的死亡。他所想表達的是,猶如草芥般的生命經不起摧折,異常脆弱與無常,撲面而來的是生命的悲涼感。
然而,仔細閱讀之后會發現,師陀小說中許多人物的死亡,明顯地帶有荒誕的現代特性,那就是非理性的人性。這種非理性和不確定性,預示了生命無常。《路上》寫正趕上恢復“丁祭”,老人和小孩要進城,而承審老爺卻封閉了城門尋找姨太太。《顏料盒》中的油三妹手腳冰涼,而她的母親卻依舊在旁邊怒罵她“睡死了嗎?”,母親不知道她道出了女兒當時真實的生命狀態。《霧的晨》中窮人上樹摘葉子充饑不慎摔死,而他的窮哥們則開始埋怨死者來借糧,因為如果他來借糧的時候,自己的糧食已經吃完了,那他就不用再負疚了;而如果他把糧食借給了他,那么他就不會死。
海德格爾說:“死亡作為此在的終結乃是此在最本己的,無所關聯的,確知的,而作為其本身則是不確定,超不過的可能性。”人類具有向死而生的本能,死亡的不確定性使得生命具有無常的特征。然而師陀筆下的這些人物一個個都是在沒有意識、無所準備的情況下死亡的,在反應過來之前他們就已經死亡了。他們本以為不會對生命造成威脅的事情恰恰成為他們喪命的原因。雖然小說中主人公死亡的原因荒謬滑稽,卻也已經足夠驚醒人們的死亡意識。就像在他的小說中提道:“據說有一天夜里很平靜,她從臨街的樓窗上跳下去,等到人家發現她的時候,全身早就冷了”(師陀:《塔》),“第二天說書人死了”(師陀:《說書人》)。每當描寫自己作品中人物死亡的時候,師陀都用一種冷冰冰的筆調將死亡這種悲劇襯托得非常濃重,整個世界更是一種荒謬的存在,一種近乎不可知的自在之體。
當然還有一類人的死亡是經過一番覺醒,抗爭之后,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這類死亡主要是知識分子的死亡和具有女性意識覺醒的女性的死亡。通過對自殺現象的描寫,作者描述了對人生困境的關注。如《顏料盒》的油三妹接受了外界的新潮思想,回家鄉后當了小學教員,但卻處處受到排擠和羞辱,無人能理解她,最后她醒悟過來,選擇了自殺。師陀寫女性意識的角色,在《塔》中的死亡情節安排上用了充滿象征意義的情節。《塔》里的那個少女一直待字閨中,處于幾乎與外界隔離的狀態。直到一天,她整個人都變了(師陀:《塔》)。此后少女在白天大半是安靜的,但是在夜里卻大聲呼喊哭泣。身邊人為了使她恢復身體健康,巫醫兼用,最后卻是“有一天夜里她很平靜,她從臨街的樓窗上跳下去”(師陀:《塔》)。
更進一步,師陀以筆調輕松、平淡來對死亡形態進行展示,這樣的做法使得死亡的荒誕性達到極點。在他的筆下,死亡既沒有痛苦悲傷的流露,也不會有丑惡恐怖。“第二天,那牧羊的孩子在后山發現了他,他躺在斜谷的亂石間”(師陀:《落日光》),“第二天說書人死了”(師陀:《說書人》),諸如此類的筆調經常出現在文本之中,表面上顯示出死亡的平靜,卻讓人體會到作者內心深處的悲憫,借此將死亡的荒誕性推向高峰,使得死亡彌漫著生命的深切悲劇感。
《過客》中有一段非常有代表的描寫,作者通過獨特的敘述來展示人們對死亡的態度和作者對死亡的“淡然”。《過客》中,當人們發現是一個老人死在河里后,有一段場景描寫:“那夜里風在原野上打著呼哨,要將小屋同地上的一切卷去。樹搖擺著發出凄慘的嘶喊。雪則陣陣打著盤旋。他彎著身軀,尚自掙扎摸索前進罷。隨后摸進干涸的河里。凍僵了,被風雪弄昏了,于是跌下去。他枉然一番掙扎,馬上來了奇癢,凈的世界,永恒的幸福……無人知中,風雪埋葬了他。”(師陀:《過客》)在這里,作者通過想象,完成了死亡的觀察:由生到死,是進入了“凈的世界,永恒的幸福”。接下來地敘述了老人的死亡,“夜間那老人干什么呢?夢里看見他平靜地躺著,在夜色下,一切都是平靜的,溫暖的,春風吹動著翹起的胡子,烏藍的眼望著星空,于是他哼了一聲”(師陀:《過客》),這里作者敘事中把自己變成了隱含者來觀察老者的死亡。這里是誰看見老人“夢里看見他平靜地躺著”?文中并沒有別的敘事人物出現。這正是作者自己跳出來完成這種關于死的藝術想象。作者對死亡的生命體驗是“一切都是平靜的,溫暖的,春風吹動著翹起的胡子”。在整個中國現代鄉土小說范圍內,這都是一種非常奇異的藝術想象方式。
對生命的虛無來說,走向死亡似乎是命定的結局。既然是命定的悲劇,師陀以淡然和荒誕來表達死亡,看似沒有“帶血”的憤慨與悲涼,其實這種悲涼感又刺透脊骨,彌漫著無處不在的人生悲涼感。對于這種悲愴的人生體驗來說,死亡的結局反倒成了歸途。死亡被描述成反常規的溫暖、平靜和永恒的幸福。
無處不在的荒涼、虛無、絕望、死亡,師陀把這些提升為人類命運的普遍性的本質性存在。這就是師陀作品在精神探索上的深度與超越性,也就是對現代文學的審美意蘊與精神深度的開掘上的價值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