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喬琦

1962年,紐約州的一場暴風雨令無數美國公民流離失所
1974年8月,美國中央情報局(CIA)開展了一項“與情報問題相關的氣候學研究”,結果令人震驚。該研究認為,在不遠的未來,反常天氣將會頻繁出現,從而導致政治動蕩和大規模移民(這反過來又會導致更多、更嚴重的動蕩)。在CIA的想象中,這個屬于反常天氣的新時代并不一定意味著全球變暖。實際上,在他們此前從科學家那兒得到的信息中,有關全球變冷的和有關全球變暖的一樣多。不過,溫度計究竟是朝上走還是朝下走,并非CIA關心的重點。這所機構真正在乎的,是隨之而來的政治影響。他們很清楚地知道,所謂的“小冰期”——大致介于1350到1850年之間,地球在這一時期內經歷了一系列寒潮氣候——帶來的不僅是干旱和饑荒,而且還有戰爭。毫無疑問,新的氣候變化也同樣可能造成這些后果。
“氣候變化始于1960年,”CIA的這份報告在第一頁就這么告訴讀者,“然而,包括氣候學家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20世紀60年代初,蘇聯和印度糧食歉收。人們認為,這只是正常天災導致的結果,并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于是,美國向印度出口了大量谷物,蘇聯則殺牲畜作為食物,“領導人尼基塔?赫魯曉夫則黯然下臺”。
然而,該報告認為,在當時全球人口持續增長,世界各國在能源、技術和醫藥領域的投入越發龐大的背景下,全世界都無視了這一次標志著氣候變化的警告。
與此同時,反常天氣并沒有停下肆虐的腳步,轉而侵襲了撒哈拉沙漠以南的諸多西非國家。CIA的這份報告稱,毛里塔尼亞、塞內加爾、馬里、布基納法索、尼日爾和乍得等國人民“成了這一次氣候變化的第一批受害者”,但他們的苦難為其他方面的困境所掩蓋——或者說,相對富裕的西方世界并不關心這些第三世界人民的死活。接著,隨著氣候變化的影響向其他國家傳播,20世紀70年代初見證了無數干旱、糧食歉收和洪澇災害,波及國家包括緬甸、巴基斯坦、朝鮮、哥斯達黎加、洪都拉斯、日本、菲律賓、厄瓜多爾、蘇聯、中國、印度和美國。然而,即便是這個時候,也幾乎沒人看到背后隱藏的重大問題。“隱藏在世界各國媒體頭條新聞背后的危機沒有得到充分重視,又或者,我們只是不愿意去面對。”該報告稱。

1970年前后,印度貝拿勒斯發生大洪水
嚴格來說,這個“沒人注意到潛藏危機”的論斷并不完全正確。實際上,此前已經有科學家討論過這個問題,并且相關討論還持續了一段時間。報紙和電視都出現過這方面的報導,甚至,時任美國總統的林登?約翰遜也在1965年的一次講話中提到過這個問題。就在CIA發布這份報告的前幾個月,美國國務卿亨利?基辛格還在聯合國發表演講,號稱要用科學的手段解決“科學帶來的問題”。他直言,自己擔心那些最為貧困的國家很有可能會受到“季風帶地區氣候變化,甚至是全球氣候變化”的威脅。
饒是如此,CIA這份報告的作者們仍舊認為,氣候變化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相關討論也完全沒有體現問題的緊迫性。氣候變化問題沒有引發大規模公眾抗議,并且,似乎也沒有人想要這么做。
雖然CIA的這項報告最初是按照機密文件的要求撰寫的,但最終卻在幾年后刊登在了《紐約時報》上。那個時候,也就是1977年2月,美國人更多地從國內石油危機的角度看待化石燃料問題,對國外的饑荒問題則遠沒有那么關心。《紐約時報》似有深意地寫道,氣候危機似乎仍然遙遠,但隨著美國人切身感受到了反常天氣以及石油短缺造成的影響,或許我們會迎來一些改變?這篇文章提到,能源專家和氣候專家都希望:“當前這場足夠嚴重且并不遙遠的危機,能夠在問題進一步惡化前勾起大家對這類長期問題的重視,并促使相關機構早做規劃。”
然而,如果說CIA的這份報告產生了什么影響的話,那就是,在這場發生于20世紀最后30多年的有關氣候變化的討論中,與擔憂情緒出現頻率相當的,還有拖延的態度,尤其是因為CIA的政治分析師們似乎忽略了某些問題:來自化石燃料行業的反擊。
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這種拖延?宣傳專家在科學圈自身內部就能找到現成的黑材料。1976年,一位名叫斯蒂芬?施耐德(Stephen Schneider)的青年氣候模型專家決定,是時候讓氣候科研圈的某些人出名了。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研究生時,施耐德就希望能找到一項與眾不同的研究項目。在美國宇航局戈達德太空研究所交流學習時,施耐德偶然間同別人聊起了氣候模型的問題。他由此受到啟發:“要是能真的模擬像地球這樣瘋狂的東西,然后再污染模型,看看會出現什么結果——最好還能以積極的方式影響政府政策——那該多么令人興奮啊!”施耐德多年后回憶當年的心態時說。
在與干旱與饑荒相關的新聞標題霸占媒體頭條多年之后,施耐德認為,是時候寫本科普書,向公眾介紹氣候變化的危害了。之后,這本名為《創世紀策略》(Genesis Strategy)的作品便在1976年問世了。雖然施耐德竭力想讓自己保持中立客觀,與“末日預言者”和“盲目樂觀者”這兩派都劃清界線,但他認為,必須充分體現氣候變化的危害并勾起人們的注意。
施耐德也的確抓住了人們的眼球:物理學家卡爾?薩根(Carl Sagan)為他站臺,《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紛紛發表評論,約翰尼?卡森(Johnny Carson)主持的《今夜秀》還邀請他上節目。不過,施耐德的這一舉動也惹怒了一些老派的人,后者認為這絕不是科學研究者該做的事。時任美國國家氣象局氣候學辦公室主任的赫爾穆特?蘭茲伯格(Helmut Landsberg)——他現在是馬里蘭大學的知名教授——尤為嚴厲地抨擊了施耐德的這部作品。
蘭茲伯格為美國地球物理聯合會評論了這本《創世紀策略》,稱其為“科學、自然和政治的大雜燴”,“雖然的確如宣傳的那樣橫跨了多個領域,但完全沒有條理可言”。蘭茲伯格不喜歡他在施耐德身上看到的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精神。在他眼里,氣候學科學家應該遠離公眾的聚光燈,在涉及氣候模型不確定性的問題上尤其如此。蘭茲伯格認為,施耐德這么做是拿公眾對氣候學家的信賴開玩笑,更好(而且好得多)的做法是:退居幕后安心收集數據,盡可能地消除不確定性,僅在絕對必要的情況下謹慎地私下向政客們匯報情況。舉一個最能體現老派科學家吹毛求疵的典型例子,蘭茲伯格在總結這篇評論時特別強調,施耐德這么做是在呼吁科學家參與政治事務,他最好自己試試就算了——不過,如果他還想當個嚴謹的科學家,“那他就不該像現在這樣,頻繁地參與各種政治色彩濃重的會議和討論會”,而是應該安心回到圖書館里。

1974年,位于撒哈拉沙漠南側的薩赫勒地區大旱,圖為當地的游牧民撿拾法國空軍投下的麩皮棒
從某種角度上說,這實際上反映了科學家之間的代際沖突。施耐德當然是更年輕、更反叛的一派,他們樂于將科學帶給大眾。相較之下,蘭茲伯格整個科研生涯都在小心翼翼地與政府以及軍方打交道,這意味著,以他為代表的這些老派科學家通常甘于退居幕后,并且很擔心公眾的介入會破壞科學界與軍政界之間的這種微妙平衡。此外,科學界的傳統文化規范要求保衛“優秀”科學家。恪守這種規范的老派科學家根深蒂固地認為,應當規避一切可能帶來罵名的行為——哪怕這種規范本身會阻礙科學的發展(就與其他根深蒂固的社會文化規范一樣)。施耐德的這部作品吸引了大量關注氣候變化議題的目光。與此同時,對這種前所未有的大眾關注感到慍怒的知名氣候學家遠不止蘭茲伯格一人。其中一部分是對這樣的狀況感到不安,還有一部分則是對施耐德在研究中用到的新技術、新流程和新方法持懷疑態度。
在英國,氣象辦公室領導約翰?梅森(John Mason)稱有關氣候變化的擔憂是一種“潮流”,并且開始著手“揭穿美國某些危言聳聽的觀點”。1977年,他在皇家藝術學會上發表公共演說,強調從歷史角度看,地球氣候始終存在波動,近期發生的旱災并非沒有前例。
不過,梅森也認為,如果我們繼續以當時那種速率使用化石燃料,那么在接下去的50到100年中,全球氣溫或許會上升1℃。他認為,雖然這個數字的確“很高”了,但總體上說,地球大氣是一種能夠承受任何人類活動的系統。此外,與他那代人一樣,梅森也認為,我們無論如何都會最終使用核能源。約翰?格里賓(John Gribbin)在為《自然》撰寫的文章中稱,總的來說,我們現在“不必恐慌”。他寬慰讀者說,不必聽信“那些末日預言”。
饒是如此,變革也在迫近,而最后啟動這場變革的是一位權威科學家和一位社會活動家。1978年,美國環境保護署撰寫的一份有關煤炭的報告出現在了拉菲?波梅蘭斯(Rafe Pomerance,他當時是環境保護組織“地球之友”在華盛頓特區辦公室的活動方案審議員)的辦公桌上。這份鮮為人知的報告提到了“溫室效應”,并且特意強調,化石燃料會在未來幾十年中給地球大氣造成顯著破壞。
看到報告后,拉菲在辦公室里四處打聽這方面的情況。有同事給了他一篇一位名叫戈登?麥克唐納德(Gordon MacDonald)的地質物理學家撰寫的報紙文章。后者是一位頗有名望的美國科學家,在20世紀60年代還作為約翰遜總統的顧問從事人工影響天氣方面的研究。他在1968年撰寫了一篇名為“如何破壞環境”的文章,設想未來有一天,我們解決了核戰爭的威脅,但轉而將天氣作為一種武器。自那之后,麥克唐納德就察覺到真的有這種趨勢——當然不是故意把地球氣候當作戰爭手段,而是通過持續消耗化石燃料的方式在“不經意間”破壞氣候。

2008年,斯蒂芬?施耐德教授在斯坦福大學講話時的照片
更為重要的是,麥克唐納德還是一位“Jason”——這是一個由精英科學家構成的秘密組織,他們會定期碰面討論問題并且在公眾不知情的情況下給政府提供建議,其成員也稱為“Jason”。1977年和1978年夏天,Jason成員會面討論二氧化碳和氣候變化方面的議題。麥克唐納德甚至還出現在美國電視上,公開宣稱地球正在升溫。
一位是地球之友的活動方案審議員,另一位是秘密為軍方工作的科學家,你或許會覺得波梅蘭斯和麥克唐納德之間可能存在一些觀點差異,但實際上,這兩個人組成了一個強大有力的團隊。他們同總統科學顧問弗蘭克?普萊斯(Frank Press)會面,而后者則帶去了美國科學技術辦公室的全部高級員工。會上,在麥克唐納德概述了自己的觀點之后,普萊斯表示,他會請麻省理工學院氣象學系前主任朱爾?查尼(Jule Charney)調查此事。如果查尼在調查后認為,氣候災難的確在迫近,那么總統會采取相應的措施。
接到任務的查尼召集了一支由科學家和政府官員組成的團隊,并且帶上了自己的家人,駐扎到了一幢位于科德角西南側伍茲霍爾的大別墅里。查尼工作的重點是組織大氣科學家核驗Jason的報告。為此,他邀請兩名頂尖氣候模型專家各自提交包含更多要素、更為細致的氣候模型。這兩名專家分別是: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戈達德太空研究所的詹姆斯?漢森(James Hansen)和普林斯頓地球流體動力學研究所的真鍋淑郎。
科學會議在這座大別墅的舊馬車房里舉行。開會的時候,科學家坐在屋子中間的一張長方形桌子周圍,政府官員則坐在兩邊旁聽。他們首先回顧了大氣科學領域的各項原理,然后撥通了漢森和真鍋淑郎的電話。這兩名專家的模型對未來的預測有些許不同,查尼小組最后決定綜合考慮這兩個模型,取折中方案。最后,他們頗有信心地得到結論:在未來100年中,地球溫度大約會上升3℃,波動范圍為±50%(也就是說,地球在下一個100年中會升溫1.5℃~4.5℃)。1979年11月,他們在《科學》期刊上發表了相關報告。該期刊還評論說:預測得悲觀一點總沒有錯。
20世紀70年代中葉,全球最大的石油公司埃克森開始擔心,氣候變化最終是不是仍會登上政府的事務日程,從而攪亂自己的商業模式。或許,基辛格的講話、施耐德在《今夜秀》上的亮相就是預兆。哪怕政府要到2000年之后再采取行動——按照科學家當時的普遍觀點,氣候變化的負面影響正是要在新世紀開始后才顯現——那也似乎并不是太遙遠。
1977年夏天,埃克森石油公司頂級科學顧問之一詹姆斯?布萊克(James Black)在公司大部分高級員工面前做了一場有關溫室效應的報告。這件事意義重大:要知道,那個級別的高管們只關心事關底線的科學問題。同年,這家公司又聘任小愛德華?大衛(Edward David Jr.)擔任研究實驗室領導,后者在擔任尼克松總統的顧問時就對氣候變化問題有所了解了。在大衛的領導下,埃克森石油公司開始構建一個針對二氧化碳的小型研究項目。這里的“小”是按照埃克森的標準來說的——這個項目每年耗資100萬美元,其實也是很大一筆錢了,只是相對于埃克森每年3億美元的研究總花費來說,確實九牛一毛。
1978年12月,埃克森石油公司二氧化碳項目科學負責人亨利?肖(Henry Shaw)寫信向大衛報告說,埃克森“必須建立一支值得信賴的科學團隊”,以批判性地評估與該主題相關的科學問題,并且要敢于“把壞消息(如果有的話)傳遞給公司”。

1978年,毛里塔尼亞,骨瘦如柴的牛群在干裂的土地上四處尋找水
為了開展相關海洋研究,埃克森在旗下最大(之一)的一艘超級油輪上安裝了特制儀器。埃克森希望在公眾心目中樹立起自己嚴肅、認真、可靠的形象,因而邀請諸多頂尖科學家上了船,并且向他們保證了做科學研究的自由。實際上,他們同海洋學家高橋太郎一道開展的部分研究后來出現在了2009年的一篇論文中,而那篇論文的觀點是:海洋只能吸收20%人類活動釋放的二氧化碳。這項工作也為高橋太郎贏得了聯合國頒發的“地球衛士獎”。
1982年10月,大衛在埃克森公司資助的一次議題為全球變暖的氣候大會上公開宣稱:“絕大多數人都相信,世界已經進入了能源轉型期,我們會逐步擺脫對化石燃料的依賴,轉而使用更多不會造成二氧化碳累積問題的可再生能源。”
他表示,唯一的問題是這個進程需要多少時間。或許,大衛真的認為,埃克森石油公司將以他的研發實驗室為核心領導零碳燃料的創新之路。又或許,人們其實還沒有真正意識到氣候變化問題的嚴重性。無論如何,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葉,有關二氧化碳的研究已經很大程度上陷入停滯狀態。
1980年11月,羅納德?里根當選美國總統。隨后,他便任命律師詹姆斯?瓦特(James G.Watt)擔任內政部部長。瓦特此前是一家法律公司的領導,這家公司最主要的業務就是通過法律手段迫使政府開放公共土地的鉆探和開采權。早在進入里根政府內閣前,瓦特就因為政策和信仰方面的原因,成了著名的反環境保護人士。他曾評論環境保護主義是“一種旨在推翻我所信任的那類政府的左翼邪教”,這個說法讓他“聲名遠揚”。美國國家煤炭協會的負責人在得知里根對瓦特的任命后宣稱自己“極其開心”。站在傳統能源企業這一邊的說客則開起了玩笑:“阻止100萬環境保護主義者需要多大功率?一瓦特就夠了。”
很多人起初都擔心瓦特上任后會關閉美國環境保護署,好在他沒有這么做。不過,瓦特的確任用了狂熱的反監管分子安妮?戈薩奇(Anne Gorsuch),后者削減了環境保護署1/4的人員。波梅蘭斯和他在環保運動中的戰友們馬上就會忙碌起來。他們沒有太多時間處理氣候變化這個仍舊相當抽象且揮之不去的問題。還要過一段時間,波梅蘭斯才能看到為氣候變化而呼號的公眾運動。
就在1980年11月大選前夕,美國國家科學院(NAS)建立了一個新的二氧化碳評估委員會以繼續審議查尼報告。這個委員會的主席是比爾?尼倫貝格(Bill Nierenberg),他和赫爾穆特?蘭茲伯格是一代人。他們這代科學家都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也見證過戰后各國科學投入的大幅增長。尼倫貝格很擅長同政府及軍方打交道,并且也是一位“Jason”。他強烈反對越南戰爭——這場戰爭奪走了他的幾名同事——并且始終對20世紀60年代發生在校園里的一些左翼抗議活動耿耿于懷(這些活動導致軍方資助的科學項目受到抵制)。此外,尼倫貝格厭惡環保運動,在涉及核能的問題上尤其如此。在他看來,所謂的環保主義者只是一群盧德派分子(反對新科技的人)。從很多角度上看,尼倫伯格都是領導這個日后需要向里根總統匯報的評議項目的最佳人選。

2012年,智利百內國家公園內,消防員們正在撲滅野火
接到任務后,尼倫伯格決定將經濟學和科學結合起來,從這兩方面入手撰寫報告。理論上說,這個決定很聰明,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經濟學家和科學家這兩派人的意見始終難以調和。他們并沒有一道執筆撰寫報告,而是科學家坐在房間這一邊,經濟學家坐在另一邊。于是,等到報告正式問世之后,大家都覺得它包含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科學家撰寫的5章內容認為全球變暖是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而經濟學家撰寫的2章多內容則強調,全球變暖的物理學影響仍舊存在不確定性,進入新世紀前尤其如此,至于全球變暖對經濟方面的影響,不確定性就更大了。更為重要的是,經濟學家的觀點實際上構成了整篇報告的框架,因為他們撰寫的是第一章和最后一章,并且相關分析主導了全篇內容。尼倫伯格似乎主張采取觀望態度。他在報告開頭便提出,全球變暖問題目前尚沒有特定的解決方案,但我們早晚得正面應對這項挑戰:“在全球氣候變化不斷深入的過程中,我們必須學會更有效地應對這個現象帶來的諸多困難。”
內奧米?奧利斯克斯(Naomi Oreskes)和埃里克?康韋(Eric Conway)在2010年的作品《充滿懷疑的商人》(MerchantsofDoubt)中提到,他們從美國國家科學院檔案里找到了當年對尼倫伯格報告的同行評議摘要。其中一位評議人是物理學家阿爾文?溫伯格(Alvin Weinberg),他自20世紀70年代起就始終關注著氣候變化問題。從評議內容看,溫伯格對尼倫伯格報告很是失望,實際上,更好的表述或許是,他對尼倫伯格的立場感到震驚。這份報告甚至在某個地方暗示,人們很可能可以通過大范圍遷移適應氣候變化。報告認為,人類過去就曾因為氣候變化而大范圍遷移,那么未來也同樣能成功做到這一點。“人類的適應性無與倫比。”尼倫伯格報告這樣寫道。
溫伯格尖銳地批評說:“等到氣候變化真的到了無可挽回的時候,那些降水模式劇烈變化的貧困國家必然會產生大量難民。這個調查委員會真的相信美國、西歐、加拿大會接收他們嗎?”奧利斯克斯和康韋深入研究了這些評議內容,并且特別注意到,溫伯格并不是唯一一個對這份報告持否定態度的(雖然其他反對者的措辭要溫和一些)。然而,這些批評意見并沒有得到回應,這令奧利斯克斯和康韋困惑不已,后來有資深科學家向他們解釋說:“那個時候的學術評議要比現在寬松得多。”
1983年10月,美國國家科學院天主教教堂般的大廳里舉辦了雞尾酒會和晚宴,尼倫伯格報告的最終版在這個場合下正式發表了。皮博迪煤炭公司、通用汽車公司和埃克森石油公司都在宴會邀請名單上——波梅蘭斯則在新聞發布會期間偷偷溜了進來。白宮方面在宴會伊始就給科學院定了調子,明確政府不贊同缺少實據、危言聳聽的“狼來了”式結論,并且認為技術可以找到解決氣候變化問題的方案。白宮方面只打算給這個問題的研究提供資金支持,然后觀望事態發展,不會采取任何強制政策。美國國家科學院方面很清楚這些人會在未來幾年中掌權,因而認為最好的解決方法或許是:在白宮方面能夠接受的前提下,宣布解決氣候變化問題的最科學方案。當然,這也有可能只是尼倫伯格個人的觀點。無論如何,我們如今回溯這段歷史、這份報告,很難不把它視作一次重大失誤。
尼倫伯格報告在一開始就明確了結論和態度:“我們決定對氣候變化問題采取保守態度。我們認為這是個值得警惕的現象,但還不至于恐慌。”在新聞發布會上,羅杰?雷維爾(Roger Revelle),這位早在1957年就率先向國會報告氣候危機問題的科學家,告訴記者,現在是黃燈在閃爍,而非紅燈。于是,《華爾街日報》報導稱:一個由頂級科學家組成的小組,有話要對那些因全球變暖問題的過度報導而擔憂不已的人說,我們應付得來。
在這一系列事件中,那些環保積極分子在哪里?面對氣候變化這個不爭的事實,像波梅蘭斯這樣的社會活動家所渴望的大規模公眾抗議運動在哪里?實際上,在這一時期,無論是在主流的非政府組織中,還是在更為激進的社會團體中,環保主義組織一直在蓬勃發展,但它們更多地把重點放在了其他環境問題上,比如拯救鯨、拯救雨林,又或者抗議政府無休止修筑道路。直到21世紀開始后,完全以氣候變化為議題的環保小組才真正誕生,氣候問題也才成為大型非政府組織的資助重點。
如果說發生在20世紀70到80年代的這些事件還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內容的話,那就是第一批真正針對氣候問題采取實際行動的活動家恰恰是氣候變化懷疑論者。氣候變化懷疑論的歷史和氣候科學本身一樣悠久。實際上,在這門學科誕生之初,持懷疑態度是一種完全明智的立場。科學家在看到全新事物或現象時,疑惑地皺起眉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石油產業恰恰就是利用了這種自然的科學懷疑論。

2011年,位于哥倫比亞波哥大北部郊區的一處農場被洪水淹沒
然而,20世紀80年代,就在各方對溫室效應問題逐漸達成堅定共識且懷疑論者開始逐漸減少時,一股有目的、有組織的勢力刻意放大、延伸這種自然產生的懷疑觀點,并且以此削弱、遏止那些呼吁大眾采取措施應對氣候變化的行動。很明顯,這已經脫離了科學的范疇——哪怕這股勢力偶爾也會借助科學家的言論、研究——這其實就是一種公關行為。公關行為并不必然意味著偽科學的誕生。(實際上,公關行為也能產生某些效用,但也就只能那樣了。)在公關宣傳的影響下,雖然我們仍會資助真正的科學家,但總是會不可避免地被某些觀點混淆視聽。這也不是這股勢力第一次大規模行動。早在20世紀40年代,他們就在空氣污染問題上采取過類似的措施。此外,他們的公關公司還在煙草與癌癥之間聯系的問題上誤導公眾,并且從中積累了大量經驗。
后來,各大石油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就氣候變化事宜會面并同意撥出資金——起初只有10萬美元,但承諾后續會追加——應對政府可能頒布的氣候政策,并且建立了聽上去很是正義的國際氣候聯盟。沒過多久,此類組織數量就開始激增——比如環境信息委員會、冷酷智慧聯盟、全球氣候信息項目——此外,任何聽上去科學的懷疑論觀點都會經其中一些組織的渲染而放大,比爾?尼倫伯格的觀點尤其受到他們的歡迎。這些意在拖延氣候問題的人士明白自己的最佳策略是,參與到科學和政策爭論中去——那里正是他們夸大不確定性、質疑氣候監管的最佳舞臺。有的時候,化石燃料公司及其支持者會被描繪成“反科學”分子,但實際上,他們的運轉十分科學,并且總是按照科學方法做事——他們只是會在戰略上刻意選擇支持自己的那部分科學結論。
撰寫氣候危機史題材作品時,最困難的部分在于,將20世紀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氣候危機警示串在一起后,如何引導讀者深思:如果所有人都對化石燃料無動于衷,那么在進入新世紀一段時間后,事態會變得有多么糟糕。彼時的人們還對氣候問題懷揣著天真的希望。這種希望,在今天讀來,實在是令人痛心不已。
如今,我們生活在先輩的夢魘之中,并且,事情本不一定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如果我們現在要追究責任的話,那么那些故意兜售懷疑氣候變化危害性的勢力顯然首當其沖。不過,延續并發展了數個世紀的科學工作文化也值得我們審視和反思,其中有一部分應該需要更新了。那些兜售懷疑論的勢力為了自己的利益操弄著科學中的正面力量,比如懷疑主義,但他們同樣還會借助其他各種資源、夸大代際沖突、利用科學界愛惜羽毛的特點,并且非常明確哪方是正當的政治伙伴(比如政府),哪方不是(比如環保積極分子)。
如今在氣候變化領域工作的科學家處境異常艱難。他們本該得到充裕時間、專業支持、充足預算以應對將科學界中的一些尚有爭議的問題拿到公眾面前時可能出現的諸多挑戰和變革。他們本該從政府那里得到這些支持,他們也需要科學圈內部看護人的幫助。然而,這一切都缺失了,如果說他們得到了什么回應的話,那就是許多在氣候變化領域耕耘的科學家因為在媒體面前動情地講述氣候變化的危害——或者宣布自己放棄了原有觀點——而受到同行的嘲笑。
身為21世紀公民,我們繼承了一個大大的爛攤子,但我們也同樣繼承了許多可以幫助大家生存下來的有用工具。其中最有價值、最受關注的一個或許就是現代氣候科學(當然還有太陽能電池板、熱泵、政策系統和活躍環保組織等)。想想不久之前,我們的祖先還對空氣懷揣著樸素觀點,認為它們不過就是一些稀薄的玩意,而不是一系列迥然不同的化學物質,更想不到其中包括了我們吸入或呼出的化學物質,包括了點火或助長火勢所需的化學物質,包括了在使用數個世紀化石燃料后會引起地球溫室效應的化學物質。
當對氣候變化的恐懼開始席卷全球時,有必要提醒自己:我們擁有足以開展積極行動的知識。單純地坐在那里,想著“今天的天氣又有點反常”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難的是真正采取實際行動應對氣候危機。
資料來源 The Guard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