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韓愈《雜說一》通過引用《易·乾》中的“云從龍”,以此生發并展開論述,綜合運用隱喻的修辭手法和辯證的思維方式,借該文用以抒發內心之訴求、希冀以及相關的政治意圖,本文將從隱喻、辯證哲學、例證分析以及文本情緒建構等多個方面進行簡要的文本分析與闡釋,以期能夠探尋和挖掘《雜說一》中更多值得思考和延展的問題,并對其擁有更加全面和完整的認識與理解。
關鍵詞:《雜說一》 韓愈 隱喻 辯證法 《易》
《易·乾》:“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孔穎達疏:“龍是水畜,云是水氣,故龍吟則景出,是云從龍也?!薄豆盼挠^止》中收錄有韓愈的《雜說一》(《龍說》),清朝吳楚材、吳調候評價該篇:“此篇以龍喻圣君,云喻賢臣。言賢臣固不可無圣君,而圣君尤不可無賢臣。寫得委婉曲折,作六節轉換,一句一轉?!痹u語結合作者所處時代之境況,不僅從文章句法和用字入手進行分析,還充分透析其作品背后的情感意涵,可謂是不平則鳴, 文窮而后工;文以載道, 唯陳言之務去;抑遏蔽掩, 婉曲盡情;邏輯嚴整, 氣勢充沛。a
該文屬于韓愈《雜說四則》中的首篇,出自《昌黎先生集》卷十一,該系列均為體例短小、筆意凝練的論辯體散文,針對當時社會上出現的種種現象,抒發自己的見解與思考,借題發揮,針砭時弊,言辭委婉卻有力,行文結構形散神不散,可為后世議論抒情體之范式,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和極高的文學價值。韓愈綜合運用隱喻手法和辯證說理的方式,使《雜說一》具有較濃郁的神秘色彩和較強的政治隱喻性,行文亦靈亦怪、變幻詭譎,賦予作品以別樣的文學張力和藝術表現力。
一、經典意象運用:隱喻手法“保護”機制的表征
(一)“龍”與“云”:未知與已知意象的融合碰撞
先秦時期,楚國令尹屈原首創“香草美人”的隱喻意象,建構了一個獨特的象征話語體系,在他的作品中具有極高的使用率,其中以《離騷》最為典型,如:“制芰荷以為衣兮, 集芙蓉以為裳”“扈江離與辟芝兮, 紉秋蘭以為珮”等。而據先秦時期的諸多文獻典籍所示,從歷時性角度分析,部分先民們已經開始使用一些特定的植物、動物或者是自然界的其他事物,作為文學作品中極具象征性質的典型意象。
而“龍”作為一個具有神秘色彩的遠古生物,在《禮記·禮運第九》中,龍與鳳、龜、麟一起并稱“四靈”,是負責掌管風雨的神靈,司掌行云布雨,是風和雨的主宰,常用來象征祥瑞?!渡胶=洝ご蠡奈鹘洝饭弊⒃唬骸芭畫z, 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變。”b《說文》云:“媧,古之神圣女, 化萬物者也?!眂通過這些流傳下來的文獻典籍,可見在遠古神話時期,華夏先民就已經擁有對原始圖騰崇拜的相關記載,將女媧的樣貌描繪為“人面蛇身”,這恰恰也是中華民族初源文化融合與變遷的外在表現之一。而在中華民族傳統的圖騰崇拜慣俗中,“龍”能起到祛邪、避災、祈福的作用,但受制于生產力水平與思想文化的發展局限,古人對于“龍”之本體的認識還是存在較大的局限性,仍然具有較多未知的因素,中國古代民間神話傳說中受人尊崇的“龍”,在現實生活中無法找到相對應的實體,但其形象的組成物均源于現實,可以說“龍”之意象的形成是源于現實又高于現實的。
《史記·高祖本記》中記載:劉邦之母劉媼“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通。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d??梢妱钤噲D通過借助上古神力來為自身政權的合理性和合法性造勢,以“君權神授”為中心思想,借“龍”的威懾力與崇高感,賦予封建專制皇權以更具信服力的統攝性,并且我們會發現在歷史的不斷演進中,“龍”這一極富神秘色彩的圣物,與專制皇權的融合度不斷加深,并且逐步成為其代名詞。
在后續的歷史演變和文明發展中,龍作為皇權的另類代名詞出現在不同的語境中,被借以象征著封建專制皇權,帝王代替天神來管理和統治社會,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中涉及有關“天人感應”的核心思想,也是將君王與象征著天神之力的“龍”相聯系,進一步鞏固了相應的圖騰崇拜和指向性意味。
皇權是集權(極權)的一種形式變體,帝王通常被稱為九五至尊,以“龍”為典型圖騰代表,九這個數字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至陽的,即爻卦卜辭中的“老陽”,是至純至剛之卦,即可理解為“龍”是具備較為強烈的“陽”屬性,而“云”,則代表著陰柔的部分,具有“陰”的一面,二者相生相伴,一陰一陽之間創造出意象融合的無限可能。
“云”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通常作為陰柔的象征和化身,以“云”為代表的一系列易被先民率先觀察到的自然界物象,作為第一層的自然介質,自然而然地容易被當時的人們運用在相應的口頭或者文本記錄當中,可以說是已知且較為顯性的物象來源,較之于“龍”這一由未知衍生而來的意象,一隱一顯中,均反映了先民對自然界以及人文領域的觀察和思考。而《雜說一》將二者進行意象的融合運用催生出一種亦幻亦真的文學效果,使隱喻效果更具吸引力和感染力。
(二)“龍”“云”互從:“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投射
文章以龍喻圣君,以云喻賢臣,借“龍噓氣成云”以及“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宇宙間)”的傳說,著重闡明賢臣離不開圣君任用,圣君也離不開賢臣輔佐的道理,以“龍”“云”互從的呈現形式,闡釋二者的緊密關系。
《易·系辭下》云:“六爻之動,三極之道也”,“《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 非它也,三才之道也”。我們知道《周易》把天地看作生命的來源,認為萬物產生于天地,人類則產生于萬物,因此 ,人和天地萬物具有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
上古時期,先民們以天地、自然為藍本創造了許多精彩絕倫的神話故事;漢代有董仲舒提倡“新儒學”,針對鞏固君權,率先總結歸納出“天人感應”的思想理論,針對“君權”和“神權”的關系提出了相應的對策,其核心內容充分體現了“君權神授”“天人合一”的思想;到唐代,“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同樣被廣泛應用,“龍云辯證”也就對應著“君臣辯證”,主客體之間的轉換,也就是“天人合一”的生動寫照,將自然之物與現實角色相合一,體現了仁者愛人互動關聯的訴求,和萬物共生、兼容并包的多元視角。
(三)以“龍”代“君”,以“云”代“臣”:隱性防護機制的建構
唐中期以前,經歷過貞觀之治、開元盛世等國力昌盛、政治清明的時期,一展太平盛世,吏治清明,君臣和睦,“安史之亂”“建中之亂”等一系列戰爭發生之后,原有的行政體制受到沖擊,出現了君主專橫獨斷、偏私違禮等政治亂象,朝政廢弛混亂,政權的連續性被打斷,傳統外廷宰相的權力被不斷削弱,奸臣當道,文德式微,中央的公信力受到明顯削弱。
雖然有關此文具體的寫作時間我們無法確定,但通過查閱相關資料,可以推測出大致的時間范圍在《送窮文》和《進學解》前后,即貞元十九年(803)年至元和八年(813)之間。在這期間,韓愈遭遇人生低谷,仕途受挫,遭人謗毀,郁郁不得志,憤慨于官場的鉤心斗角、污濁昏暗,可以說是胸中阻滯,心中郁結,但是他并沒有因此停下前進的腳步。
以韓愈為代表的傳統士大夫階層的文官,不滿當時朝政上出現的一些亂象,于是寫就了一系列相關的文章,《雜說一》(龍說)與其兄弟篇《馬說》在寫作技巧和表意方式上,均有眾多相似之初處,分別假托“龍”“云”和“千里馬”“伯樂”,來實現文章議論爭辯的目的,并作為一種獨特且出彩的關鍵性內容元素,在文章的整體架構和展開上,占據重要地位。以此為中心點發散延展,引出作者的中心思想和寫作意圖,是文脈貫通的連接繩,并借此來達到與現實社會進行一種“隱形架空”的保護機制。
將寫作者之身與文章之意,進行了某種隱晦的脫機工作,即可理解為:作者(傳者)——意象(龍、云)——現實(君、臣)——讀者(受者)——作者(傳者),一種“非線性”的閉環傳播過程,通過使用具有較為明確的指向性的意象,在保證信息傳遞準確性的同時,也能在某種程度上,規避其可能帶來的風險,形成一種中間阻斷機制。
透過這篇文章,可以窺探出作者始終保有傳統士大夫對于君權一貫的敬畏與尊奉,當然這同時也是在朝為官的處事諫言之道,借助隱喻的方式,以幾個典型意象為依托,在與君主的直接交匯中建立了一個隱形的保護隔膜,避去明面上的鋒芒與棱角,以一種更為圓滑和溫和的方式向上位者傳達自己的心聲,也是該文的技法特色和焦點所在。
二、理之軀殼,情之內核:辯證思維的剖析與文本情緒的建構
(一)《雜說一》中蘊含的《易》之辯證觀
在《乾》卦中, 從初爻到六爻, 自下而上是講“龍”由“潛龍勿用”“見龍在田”“或躍在淵”“飛龍在天”到“亢龍有悔”的整個過程 ,同時都相對應地包含著人的生命活動所應遵循的規則及意義??梢哉f在時間線上有一個辨證發展的過程,而以龍代君子,其發展過程中,也涉及與不同對象的辯證關系。
韓愈的《雜說一·龍說》原篇可為例證:
龍噓氣成云,云固弗靈于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靈怪矣哉!云,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云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云,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云從龍。”既曰:“龍,云從之矣?!眅
文中寫道:“云,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云之所能使為靈也。”“既曰:龍,云從之矣”這充分顯示了韓愈在《雜說一》中體現的“辯證思想“,《莊子·天下》篇所云 :“易以道陰陽 。”《周易》實質上向人們揭示了物質世界中陰陽對立統一的客觀規律,陰陽和諧思維是其精神核心。
在《易經》中,先分陰陽兩儀,再構四象八卦,然后形成完整的六十四卦,而《易經》的六十四卦中 ,除乾、坤兩卦之外 ,我們會發現,其余各卦都是由陰 、陽二爻的重疊組合而構成。而文中的“龍”與“云”則分別對應著《易經》中的陰陽兩爻,而結合前面分析可知,“龍”與“云”又分別指代“君”與“臣”,它們之間不是孤立自存、互不相干的 ,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補充、相互滲透 、相互作用的。也正是這種對立與統一的關系促進了事物的發展與變化,即圣明的君王離不開賢良的臣子,君主要想成就一番大業,在政治上有所作為,是需要依靠有才德的臣子的,而同樣的道理,為人臣要想名留青史,為國效力,也需要通過君主的認可、賞識、提拔等方式,才有可能實現。
這二者之間的關系猶如《周易》中的陰陽兩極,相生相伴,不可分離,充分體現了古代樸素的辯證思想,萬事萬物均是處在一個整體的環境中,和外界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聯系,相對而生,相對而存。這種陰陽和諧統一,相生相融的狀態是一切事物發展演進的基礎與前提,可以說“龍”“云”和“君”“臣”只是陰陽和諧辯證思想在政治領域的投射,通過這個小小的縮影,可以反映古人更為豐富和深奧的哲學思想和智慧。
(二)儒道思想的情緒本體建構
結合史實以及相關資料,盡管韓愈心中有萬般思慮與憤懣,但他并沒有選擇一味地抱怨、不滿,甚至不作為,而是勇敢地承擔起了作為一個朝廷股肱之臣的責任和義務,彰顯了儒家風范,積極入世,匡扶朝綱,發揚正道。韓愈通過《雜說一》中的“龍”“云”之喻,來表達自己希冀君主更加重視賢良之臣的愿望,借助隱喻轉換、辯證分析等手法,較好地向君主傳達自己的核心思想以及文本的情緒結構。
文章中引用《易》的“云從龍”,并充分詮釋了“龍云辯證”的觀念,是《周易》中“辯證思維”的融合體現,而《周易》作為道家思想的主要理論來源之一,其眾多思想內核均在道家思想中有所體現,在某種程度上,是道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唐代“儒釋道”三教并行,均有較大的發展,受眾面也不斷拓寬,在中唐時期,受道家思想的影響,一些“怪奇”的文風有所發展,而該文運用“龍”“云”展現了作者對于怪奇詭異的某些追求,或為受其影響,文中“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靈怪矣哉”則可作為例證。
本篇的寫作意圖是希望君王能夠廣開言路,招賢納才,禮敬能臣,促進國政之昌明,創海晏與河清,建盛世之太平,具有鮮明的寫作動機和強烈的情感加持,是典型的傳統儒家思想熏陶下的結果,傳統士人應憂心國家大事,為帝王分憂解難,匡扶正義,肅清吏治,不是逃避與退縮,而是積極勇敢地去面對,并試圖提供合適的解決方案,做到體察時政,為政以德。
因此,從中我們可以了解到,該文本情緒的本體構建同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密不可分,作者情感范疇的界定受多種思想的影響,情緒的文外衍生同時也發揮了中介的效應,而文本的情緒結構同樣也是如此,具有鮮明的雙重性和歷史性,深深地被本體情緒與日常生活、儒家思想、道家思想結合之后產生的作用所影響。
三、結語
韓愈的《雜說一》作為一篇杰出的雜文,全文僅百余字,但波瀾起伏,富于變化,文章思路清晰,筆意奇麗,婉轉多變。文章運用“龍”“云”二者意象的隱喻象征,托物寓言,表情達意,并融入《周易》中的辯證思想,充分展現了寫作者受多重思想浸染的創作結果,以獨特的意象圖式進行相關的隱喻拓展,并巧妙地化用《周易》中的經典語段,將原型文本予以創造性轉換、創新性發展,結合作者所處之時代,針對現實境況展開個性化的論述。
綜上所述,《雜說一》采用了較為適宜的藝術表達方式和較高的文學寫作技巧。而通過多個角度的分析和闡釋,使我們對這篇經典文章有了一個更深的把握和理解,并能夠啟發我們嘗試從更加多元的視點去研究和考證相關的文本信息。
a 高燕:《韓愈〈雜說四則〉的藝術特色》,《文學教育(上)》2013年第9期,第74—75頁。
b 袁珂:《山海經校注》,巴蜀書社1993年版,第445頁。
c 〔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60頁。
d 司馬遷:《史記》,岳麓書社1989年版,第93頁。
e 韓愈:《韓昌黎文集校注》,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32—33頁。
作 者: 桂曼軒,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2019級漢語國際教育專業在讀本科生。
編 輯: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