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志翔
內容摘要:宋代理學家經由兩種路徑來論述詩文:一是文道論,二是性情論。基于文道論之視閾,他們往往重道輕文,以“道”為大體,視“文”為小用;而以性情論為根據,則重文學的藝術性,要求作家涵養性情、感發志意,“性其情”而賦予文學超越性。從這兩個維度綜合考察,可見理學家對待詩文或輕視或重視的雙重態度。
關鍵詞:理學 文道 性情
兩宋理學,又稱道學,是返本開新發展起來的新儒學,也是宋型文化代表性思想形態。它吸收了佛學造理入微、博大淵深的一面,而將以孔孟所代表儒學思想推向精微完密。其論體用合一,辨性命之精微,以獨特的眼光觀照文藝,提出了別致的詩文理論。理學家對待詩文的態度并不嚴整一貫,蓋緣于他們經由兩種路徑來論述詩文:一是文道論,二是性情論。基于文道論之視閾,他們往往重道輕文,以“道”為大體,視“文”為小用;而以性情論為根據,則重文學的藝術性,要求作家涵養性情、感發志意,“性其情”而賦予文學超越性。[1]
一
文道論是中國古代文論的一個重要命題,歷史上有內涵豐富的文道論知識譜系。其代表如劉勰的《文心雕龍》,該著建構了“原道—征圣—宗經”的模式,明確提出文“與天地并生”,乃“道之文”的典型性觀念。[2]延至宋初,柳開、石介、孫復等人,著眼于文章之致用功能,而強調文的工具性,要求以古道為依據,繼承文學原道、宗經之傳統,反復標舉文道說以革新古文。他們倡導的古文理論,一方面將文的范圍限定在政教之內,強調文的公共性與實用性;一方面將文的根本建立在儒道之上,推崇六經的文學典范意義。其目的是強化文以載道功能,彰顯文道的普遍性與根本性。他們的古文觀明顯有缺陷,既在理論上不圓融,也在趣味上顯狹隘,卻對后來道學家影響很大。
北宋周敦頤就從文道關系立論,依據道的崇高地位而視文為陋。其有文曰:
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賢者得以學而至之,是為教。故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然不賢者,雖父兄臨之,師保勉之,不學也;強之,不從也。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噫!弊也久矣![3]
此提出“文所以載道”,有明確的崇道抑文傾向。他進而曰:“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彼以文辭而已者,陋矣!”[4]在我國思想文化傳統中,道的地位歷來至高無上,即便發展至兩宋理學,其論調仍無根本改變。在這種思維模式的制約之下,文辭文藝只有修飾性的小用。
但畢竟圣人孔子并無輕視文飾之意,反而闡說《詩》篇章句之藝術精蘊;且儒家六藝之中還有吟詠情性的詩教,這就給后人從正面扶植詩文提供理據。周敦頤吸收孔子《詩》說思想,從體道修身所獲致的樂境出發,指出詩文所蘊涵的氣韻趣味,則非完全排斥文學的藝術性。據說他并不剪除居所窗前的青草,為的是從中體察天地生生之氣象。另據程頤、程顥的相關著作之回憶,周敦頤“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5]程顥正是受周敦頤思想言行的教化感染,乃“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6]可見,作家涵泳道德所得性情氣象,正與樂境相通而有詩心文意。只是,周敦頤未認識到:道德與性情相通,性情與詩意相通,道德與詩意相通;因而,道德與性情在文論中時有分離,這就為后人歧解詩文埋下伏筆。
程頤、程顥側重文道關系,將性情限定在修身范圍內。盡管其語錄注意文學性表達,常用形象的比喻來闡道說理;然而,一旦對文學形成理性認識,則斷然認定“作文害道”,視文學為“玩物”,擔心“玩物喪志”。[7]他們將“今之學”分三類,而將文章之學列為最末等:“一曰文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8]具體說,儒者之學崇尚理道,用以維系世道人心;文章之學專務章句,無補于“養情性”甚至被推崇的韓愈、杜甫,都難免被道學家批評嗤點,韓愈作文被斥為“倒學了”,杜甫詩句被視為“閑言語”。[9]這是將文限定為言辭修飾,而不可企及至高無上的道。由于文、道的地位懸殊,就很難給文肯定性評判。此觀念影響深遠,至南宋陸游猶曰:“文詞害道第一事,子能去之其庶幾。”[10]
理學家以道為標準來論文章,將必然導致文章被輕視貶低。然而,出于文以載道的實用目的,又不能完全無視文法技巧。這是因為,宋代理學家在重視修身論道之外,還在教學層面訓導諸生以應科考,需要編撰文章選本,用來教習作文之法。為達作文明理目標,就需追求義正辭達。由于以圣人之道為是非標準,就只能戴著鐐銬作有限發揮;而其取勝之道,反在技藝層面。
因此,文章作為明道的工具,其技法就應引起關注。如呂祖謙作《左氏博議》,作為諸生課試的參考范本;同時編選《文章關鍵》,標舉文章范本以供仿習,隨文評點,提舉綱目,分析句法,指示品讀應當留心處,揣摩作文的方法門徑。這種針對文章范本的圈點評議,能使抽象理論落實在技法之中,不僅有較強的適用性,而且有利于普及推廣。此外,真德秀《文章正宗》、謝枋得《文章軌范》,也是理學家所編文章選本中影響較大的書目。《文章正宗》共三十卷,分辭命、議論、敘事、詩歌四類,標舉明義理、切世用的文學主張。《文章軌范》共七卷,所選文章凡六十九篇,其中唐宋文占絕大部分,而韓愈文所占比重尤高。尤其有意味的,是其卷次標目:卷一至卷二為“放膽文”,卷三至卷七為“小心文”,大多文章有批注圈點,不乏精到中肯的見解。
隨著此類評點的積累,其寫作法就逐步顯明;若將之集中整編起來,就形成了文章學專書。如《文章精義》《文則》,就是此類早期文章學論著;眾理學家的文章觀,賴以獲得集中表述。總之,理學家的詩文選本兼備選與評,體現選家與評家的眼光與主張,是文章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后世評點之學影響深遠。但因局限于科場實用與理學視閾,其識度難免偏狹淺小和瑣碎刻板。
二
邵雍是位著名的理學家,同時也是詩人和詩論家。其詩論觀點及語料較為零散,而集中表述于《擊壤集序》。他側重從性情來論說詩歌,所論內涵宏富、義理精微。大抵以性情為關節點,構建一系列詩學概念;因以界定詩歌體性,呈現出別樣的旨趣。其《擊壤集序》曰:
《擊壤集》,伊川翁自樂之詩也。非唯自樂,又能樂時,與萬物之自得也。伊川翁曰:子夏謂:“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聲成其文而謂之音。”是知,懷其時則謂之志,感其物則謂之情,發其志則謂之言,揚其情則謂之聲,言成章則謂之詩,聲成文則謂之音;然后聞其詩,聽其音,則人之志情可知之矣。[11]
此是撿拾《詩大序》“言志”舊說,而細分為志、情、言、聲、音諸項;卻并無真切的創作體驗,顯然是理性分析的結果。出于理道的歸趣,他不是張揚情感;而用天下大義來抑制情感,以防止詩人“溺于情好”。其下文曰:
且情有七,其要在二。二,謂身也、時也。謂身,則一身之休戚也;謂時,則一時之否泰也。一身之休戚,則不過貧富貴賤而巳;一時之否泰,則在夫興廢治亂者焉。是以仲尼刪詩,十去其九。諸侯千有余國,《風》取十五;西周十有二王,《雅》取其六。蓋垂訓之道,善惡明著者存焉耳。近世詩人,窮戚則職于怨憝,榮達則專于淫泆。身之休戚,發于喜怒;時之否泰,出于愛惡。殊不以天下大義而為言者,故其詩大率溺于情好也。噫!情之溺人也,甚于水。[12]
因其宗旨是垂訓圣道、明著善惡,故而警示“情之溺人也甚于水”。也正是出于這種理道考量,其性情詩論乃先性而后情。其下文曰:
性者,道之形體也,性傷則道亦從之矣;心者,性之郛廓也,心傷則性亦從之矣;身者,心之區宇也,身傷則心亦從之矣;物者,身之舟車也,物傷則身亦從之矣。是知以道觀性,以性觀心,以心觀身,以身觀物;治則治矣,然猶未離乎害者也。不若以道觀道,以性觀性,以心觀心,以身觀身,以物觀物;則雖欲相傷,其可得乎!若然,則以家觀家,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亦從而可知之矣。
他說“性者,道之形體”,就是要突出性的中心地位,推導出“以性觀性”“以物觀物”之思理,從而去除“情累”以消泯詩家的主體性。其下文曰:
誠為能以物觀物,而兩不相傷者焉,蓋其間情累都忘去爾;所未忘者,獨有詩在焉。然而,雖曰未忘,其實亦若忘之矣。何者?謂其所作異乎人之所作也。所作不限聲律,不沿愛惡,不立固必,不希名譽,如鑒之應形,如鐘之應聲。其或經道之余,因閑觀時,因靜照物,因時起志,因物寓言,因志發詠,因言成詩,因詠成聲,因詩成音,是故哀而未嘗傷,樂而未嘗淫。雖曰吟詠情性,曾何累于性情哉![13]
由此邵雍歸結說,詩雖是吟詠情性;但不可“累于性情”,也就是不能傷性害道。
總之,詩人應限制情感的表現,使不傷害自發自主之性。這是理道對情感的超越,彰顯了性情詩說之節度;而詩家對詩歌自發自主之性的體認,則偏尚無累自得、平和自然之風調。
三
朱熹詩文理論是理學家文學觀的集成,系統綜合了文道論與性情論兩大論旨,既有深微之見,也有若干歧誤。
朱熹在詩論方面,主張詩本緣于情。這是就詩之本體范疇,所作的探本求源之論。其有文曰: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于咨嗟詠嘆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族而不能已焉。[14]
朱熹繼承了性情詩說傳統,而又對情感作中性之把握:它感動于物,也持正于性;既可陷溺,也可超拔;可善亦可惡,有正邪是非。總之,情可立足于德性,也可牽累與外物;故而說詩要看情之趨向,而貴在秉持性情之中正。換言之,詩雖出于物感,然終不違心性。故有文曰:
人之生,不能不感物而動,曰感物而動,性之欲也,言亦性所有也。而其要系乎心君宰與不宰耳。心宰,則情得其正,率乎性之常,而不可以欲言矣;心不宰,則情流而陷溺其性,專為人欲矣。[15]
這揭示詩歌吟詠性情的本質,肯定其涵養心性之價值功能;但只給情感預留次要位置,且防止其陷溺而流蕩忘返,至于詩歌的聲律技藝,則更在輕視排斥之列。
朱熹認為,詩雖感物而興情,但其主宰卻是性。物出自于外,由外而動內;而性本自足,可自主自持。蓋感物而動,因境而變,情感常趨于波動,自不免怨懟不平;然守性自持,涵養心性,卻能超然于物外,常保吃平和從容。與此相應之風格論,他便追求超然平和。出于此識度,他評屈原曰:“原之為人,其志行雖或過于中庸而不可為法,然皆出于忠君愛國之誠心;原之為書,其辭旨雖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為訓,然皆出于繾綣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雖其不知學于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獨馳騁于變風、變雅之末流,以故醇儒莊士或羞稱之。”[16]這是說,屈原辭賦雖出于一己之誠心,但其“怨懟激發”并不可取;因為這有失于性理之明,與超然平和之志趣懸隔。相對于傳統詩學“發乎情止乎禮義”之說,朱熹以性理論詩體現了理學家的文學精神。
至于文章理論方面,朱熹主張以道為本,既以道為文的本根本原,也以道為文的價值標準。其有文曰: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之于文者皆道也。三代圣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17]
前人也多論及文道關系,而多能為文章預留地位;但朱熹卻以道為根本,以道為最高價值判準,認為文章再好終究難至上乘,而專務文藝則更在下流之列。
朱熹基于這種認識,校正前人的文道觀。曾宣稱曰:“這文皆是從道中流出,豈有文反能貫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是吃飯時下飯耳。若以文貫道,卻是把本為末。以末為本,可乎?其后作文者皆是如此。”[18]此“文能貫道”觀念,既承認道的優先地位,又肯定文的地位與價值,故能兼顧文與道之關系;而標舉“文從道中流出”,卻意味著有道則萬事具足。可見,文的定位價值,終取決于理道。
在朱熹的文章理論中,道處于絕對根本地位;道是萬物之本源,也是文章之本源。其要義有兩點:其一,文以道為本,文為道之末,反對舍本逐末,或者離本求末;其二,文在道之內,道貫文之中,反對文道分離,也不道外作文。如此,則不僅文的本體在于道,作文的工夫也在于體道。總之,體道而外無余事,體道之中萬事足,文顯得無足輕重,為文亦不受重視。
因此,朱熹既批評了李漢的“文者貫道之器”說,也否定了歐陽修、蘇軾的“文與道俱”說,突出道的絕對地位,以理道來統領一切,使道成為單向度的決定者,而文章則成為無關宏旨者。這樣文章勢必屈從于理道,從根本上侵蝕了文道分界,取消了文的獨立性,擠占文的應有空間。朱熹將道孤懸,而與萬物分離,勢必使道流于空洞貧乏,而缺少豐富生動的內容。與此相應,其偏執文道觀的后果,就難免陷于質木枯槁,如評論蘇軾等人文章,其肯定性評價就嫌少。
注 釋
[1]程顥,程頤.《二程集》之《程氏文集》卷八,中華書局2004年2月第2版,第577頁.
[2]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卷一《原道》,中華書局2012年8月第1版,第1頁.
[3]周敦頤.《周濂溪集》卷六,《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17—118頁.
[4]周敦頤.《周濂溪集》卷六,《叢書集成初編》本,第24頁.
[5]程顥,程頤.《二程集》之《程氏遺書》卷二上,中華書局2004年2月第2版,第16頁.
[6]程顥,程頤.《二程集》之《程氏遺書》卷三,中華書局2004年2月第2版,第59頁.
[7]程顥,程頤.《二程集》之《程氏遺書》卷十八,中華書局2004年2月第2版,第239頁.
[8]程顥,程頤.《二程集》之《程氏遺書》卷十八,中華書局2004年2月第2版,第187頁.
[9]程顥,程頤.《二程集》之《程氏遺書》卷十八,中華書局2004年2月第2版,第239頁.
[10]陸游.《劍南詩稿》卷五十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第1版,第794頁.
[11]邵雍.《擊壤集》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第1版,第3—4頁。
[12]邵雍.《擊壤集》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第1版,第3—4頁.
[13]邵雍.《擊壤集》卷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第1版,第3—4頁.
[14]朱熹.《詩集傳》卷首,中華書局2017年1月第1版,第1頁.
[15]朱熹.《晦庵集》卷六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3月第1版,第230頁.
[16]朱熹.《楚辭集注》卷首《楚辭集注目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0月第1版,第4頁.
[17]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4月第1版,第3251頁.
[18]黃士毅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4月第1版,第3253頁.
(作者單位: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