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

高師傅
高師傅并不姓高,最初人們叫他小舒,后來叫他舒師傅,沒過多久,因為他技術實在是高,又改口叫他高師傅,而且不分輩分不論長幼。
還得從70年代初說起。為了適應農用機械逐步推廣的新形勢,當時的公社中學和農機站計劃合辦一個農機速成班,學員從在校的高中生里選拔,老師由農機站專業師傅擔任并指導實習,學制為半年。招生公告剛貼出,舒申高第一個就報了名。這名還真報對了,舒申高的聰明才智在農機方面一下就顯露出來了,老師教的他一聽就懂,沒教的他也悟得出來,第一次實習時,老師設置的幾處故障他憑借一看二聽都能準確快速排除。所謂一看二聽,就是看機器冒出的煙和發出的聲音。臨近結業時,老師不上課了,他們讓舒申高講課,反正那年代學生上講臺也是新生事物。
舒申高回鄉后自然當上了生產隊的機械師。相比一般農民,機械師可以免去繁重的體力勞動,對于舒申高來說這只是最基本的優越之處,他還有更令人羨慕的地方,那就是其他生產隊經常請他去修理機械,每每回來,他的口袋里會多出一盒“新華”牌名煙,他呼出的氣息里會透著誘人的酒香。
這樣的事一開頭便成了慣例,往后誰要是再請他去修理機械,都會好煙好酒大魚大肉地招待他,不然機械就修不好,即使修得好,不是換活塞就是換軸承,開銷恐怕比招待他要大得多。
“高師傅”就是這個時期喊出來的,一是因為他的姓名里有個“高”字,二是因為他的技術確實無人能比,沒辦法,其他師傅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只消一看或是一聽就能輕易解決,有時甚至手都不動,努下嘴示意故障在哪里就行了,你能不叫他高師傅?
當然最受用的是高師傅本人。但受用的日子一長,高師傅的腸胃里就長酒蟲了,要是幾天沒人請他去修機械,酒蟲就開始作祟了。
正是“雙搶”季節,時間金貴得分秒必爭,早稻收割后,必須盡快將滿是稻茬的農田耕整好,這本是高師傅的職責,那臺一邊一個鐵齒輪后邊帶個滾筒的大鐵牛,只有他才能駕馭,可是這一回鐵牛變成了鐵疙瘩躺在田頭怎么也著不了火。
“幾十號人等著下田插秧呢,你這是怎么了?”隊長急得頭頂冒煙,直搓著手問他。
“怎么了?”高師傅從鐵牛上站起來,攤著一雙油手,不緊不慢地說,“準備錢吧,要換軸承了。”
隊長一聽要換軸承頭都大了,且不說一百多塊錢沒有出處,光是時間就耽擱不起。隊長撓了撓頭,忽然間悟到了什么,拉過高師傅,小聲對他說:“我的高師傅,快讓鐵牛跑起來吧,晚餐的酒肉早替你備下了。”
高師傅也不笑,像是有些勉強地說:“那就還讓軸承堅持一下吧,其實早該換了的,只是怕隊里沒有錢……”
果然不一會兒鐵牛在田間撒著歡跑開了,隊長看在眼里,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都說你說過‘有酒有肉馬力加足,無酒無肉不換活塞就換軸,看來是真的。”既然是真的,隊長還得想辦法去落實他許諾的晚餐。
有了這次經歷,生產趕緊時,隊長每隔十天半月,就會“有酒有肉”犒勞高師傅一餐。還真不說,這酒肉錢花得不冤枉,生產隊五臺機械一年下來,不要說活塞軸承,連油泵都沒換一個,合計一下挺劃算的,一年的酒肉錢還抵不到換一次軸承。
80年代初,推行聯產承包,田要分給各家各戶種。那天開分田的會,窮怕了的人們視田地為米缸糧囤,都希望多分些,可高師傅偏不。
高師傅對隊長說:“我不會農活,種不了地,分三畝口糧田就夠了。”
高師傅愛人嚷著不同意,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往會場外拽,然后低聲吼她:“你忘了我是什么人?我是高師傅,如今分田到戶,機械也會到戶,到時家家戶戶都有機械,你想……”后面的話高師傅不說了,他愛人也不嚷了,同意只分三畝口糧田。
形勢的發展正如高師傅所料,他成了東家搶西家奪的稀缺人才。
但有一點,是人們萬萬沒有料到的。
起初,請高師傅去耕整田地或修機械的人家,手頭再緊也會打酒割肉,可高師傅吃飯時既不喝酒也不吃肉,主人家見了,開玩笑說:“高師傅,我家可換不起軸承啊。”
高師傅認真地說:“無酒無肉馬力加足,有酒有肉不換活塞就換軸。”
主人家笑了:“你怎么把話說反了?”他依然認真地說:“不是說反了是形勢變了,你的便宜我不占。你付了我工錢,憑什么還要備酒備肉?”
這話一傳開,登門來請他的人越發多了。
高師傅上門服務期間,還被農機站高薪請去開辦了兩期培訓班。培訓別人的同時,也開闊了自己的視野,高師傅一回家就貸款買了一臺多功能碾米機、一臺聯合耕整機、一臺大型收割機,因為忙不過來,還收了一個拿工資的學徒。僅僅三年,他不僅還清了貸款,還成了方圓十里第一個先富起來的能人。很快,一句既帶歌謠色彩又融入了廣告詞的話便流傳開來:
“高師傅高,實在是高。”
老犟
老犟本姓姜,但村里人都叫他老犟。
姜是老三屆高中畢業生,戴副眼鏡,清瘦,微駝,喜歡背著手走路,農事之外,無外乎看書,下棋,喝茶,都是學問人的喜好;更兼他遇事有己見,且不管別人如何看,認定了的就一定要堅持:因此,在村民們眼中,老姜是個異類。
那一次,村里有戶人家的老爺爺去世了,按習俗喪家請來兩個民間藝人打喪鼓唱古書。書唱的是《三國》,其中有這樣一句“曹操統軍八十萬,嚇得孫權心膽寒”,老姜一聽站起來,制止說書人往下唱,問:“曹操的水軍究竟是多少萬?”
說書人也不含糊:“八十萬。”
老姜哼了一聲,擺開架勢,說:“《三國演義》第四十八回‘宴長江曹操賦詩,鎖戰船北軍用武你看了嗎?”
說書人道:“不用看,我們說書人都這樣唱。”
老姜愈加有理:“都這樣唱,就對了?”
一旁聽書的人便勸老姜算了,不想老姜急了,道:“算了?說得好輕松,人馬都差了三萬,你們知道嗎?”
另一說書人忙幫腔,接過話說:“我們唱八十萬,是為了字數和押韻,依你的換成八十三萬還怎么唱?”老姜不答話,奪過鼓槌,一溜唱詞脫口而出:
曹操水軍陣容壯,
八十三萬下江南。
戰船千里施連環,
旌旗蔽空刀光閃。
早有飛馬報東吳,
嚇得孫權心膽寒……
說書人見他唱得有板有眼,不覺紅了臉,有人就出來打圓場,勸和道:“師傅不要計較,我們老犟就是這號人。”姜犟諧音,從此,老犟就叫開了。
就因為犟,老犟也吃過虧。有一次,他去鎮上辦事,返回時天已擦黑,好歹搭上了回村的最后一輛接學生的三輪車。車快開時,老犟發現車棚外張貼的廣告上有個別字,就對司機說:“‘招工啟事的‘示字寫錯了,應該是事情的‘事,你把它撕下來。”
司機沒好氣地說:“錯什么錯?是那回事就行了。”老犟見司機不撕,就自己動手去撕,這廣告是人家出錢貼上去的,司機當然不讓他撕,老犟見撕不了,嚷道:“你這是學生娃坐的車,是害人子弟。”
為了抗議,老犟賭氣下了車,結果是跌跌撞撞摸了兩個多小時的夜路才到家。
這些方面犟也就犟了,畢竟與他的身份相符,也沒有傷及別人什么,但有時老犟偏偏與村官們犟上了。
村里唯一的小賣部是村主任開的,老犟也不例外是小賣部的常客,除了尋人下棋,單是五十元一斤的粗茶,他就少不得往小賣部跑,因為他每次來只買二兩,喝不到五六天就完了。村主任的小賣部什么都賣,近些年,隨著鄉村喪葬風氣的改變,還多了一樣特殊商品花圈。
村主任的小賣部還真邪乎,論秤稱的東西短斤少兩不稀罕,就是賣花圈也短斤少兩。怎么少?起初是折疊式的花圈,裝在一個長方形的紙盒子里,進價十元,賣出去十五元。一段時間后,再賣出去的大多就只是一個紙盒了,紙盒成了花圈的象征,一搖,里面咚咚響,一根竹棍而已,但賣價依然是十五元。村民們相互吊死問喪,講的是一個禮儀,錢花出去了,有沒有花圈不關我的事。但紙盒里面沒有花圈卻關老犟的事。
老犟遠房的四叔過世了,他自然得去吊唁,一掛鞭,一個花圈,五加十五,他掏出二十元錢給村主任,村主任遞給他一掛鞭一個紙盒。
老犟搖著咚咚響的紙盒,往柜臺上一扔,對村主任說:“這里面沒花圈,換一個。”
村主任眼睛一瞪:“換什么換,都是這樣。”
“那不行,我出的是買花圈的錢,怎么就買一個紙盒?”
“紙盒就是花圈,誰打開看你的?”
“人家就是不打開,我也不能誆騙人家……”
聞聲聚攏來一些村民,村主任大概是顧及影響,忙笑著止住老犟往下說,收回柜臺上那個紙盒,給他換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花圈。
自此以后,老犟像沒有發生這件事一般,依然隔三岔五地去小賣部下棋或買茶葉,每次二兩,鉤在手指上,背著手來,背著手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老犟背上了羅鍋,眼睛更近視了,家境也越發艱難了,但不變的是他的犟脾氣。這年年末,縣文明辦要來村里驗收精神文明建設的情況,為了確保驗收過關,村支書在高音喇叭里一遍接一遍廣播,要求驗收當天所有麻將桌都要收藏起來,各家各戶的電視只準放中央1臺或7臺,老年人集中在村委會觀看戲曲,下午五點中青年婦女一律到健身中心跳廣場舞,等等。
此外,支書還安排專人“陪”老犟下棋喝茶,茶葉是優質昂貴的西湖龍井,一斤裝兩包,一人一包,免費的,并許諾驗收之后,跟他申報一個低保。驗收進行得很順利,支書以為大功告成,誰想到驗收組前腳走,老犟巧妙擺脫陪他的人后腳就跟上了,結果是不但驗收沒有過關,支書因弄虛作假還受到了點名批評。不過,老犟又付出了代價,茶葉錢得自掏荷包,抵得上平時喝一年茶的開銷了。
更大的代價是低保恐怕沒了指望,老伴埋怨他,難得他一次不犟,拍著茶杯笑著說:“我都喝上龍井了,吃什么低保?”
劉引種
故事發生在農業學大寨年代。
那時,縣社兩級時興組團去大寨參觀學習。不過參觀學習大多是走過場,充其量表達一下戰天斗地的革命豪情,一回來該怎么干還怎么干,尤其像我們水鄉地區。但有一個人的革命豪情持續高漲,硬要用實際行動向大寨學習。
參觀快結束時,他請示帶隊的公社領導,決定從大寨引進三千斤小麥良種。這個人就是駐隊的工作組組長萬正云。受他的鼓舞,還有兩個工作組組長也引進了同樣數目的小麥良種。
良種運回來后,萬正云親自指揮社員們將良種搬進倉庫。當搬運到最后一袋時,不料袋口裂縫了,金黃飽滿的麥粒撒了一地。撒落的麥種在萬正云的監視下,當然都打掃起來了。倉庫門鎖好后,社員們陸續離去了,誰都沒有注意到,一個讀書人模樣的青年人磨磨蹭蹭落在最后。他見人們走遠了,俯身趴在地上,將十幾粒陷進地縫里的麥種,一粒粒摳了出來,藏在口袋里。
這個青年人叫劉子林,是去年回鄉的高中生,社員們背地里叫他“劉引種”。說起這外號,是有來歷的。劉子林平日里喜歡讀書,尤其是農技方面的。
有一天午間歇工時,社員們湊在一塊說一些不上臺面的閑話,劉子林不愿聽,獨坐一邊,掏出隨身帶的一本薄書《引種與品種》看了起來。
有個社員出于好奇,想看看他讀的什么書,偷偷從背后一把抓過來,大聲叫道:“喲,是引種的書!”
有人隨即嚷道:“什么,劉子林要引種?你婚都沒結就知道自己不行?”眾人樂了,都跟著嚷嚷,劉子林臉紅了,掉頭往一邊走。
從此,他就有了那個外號。
掌燈時分,劉子林走進了隊長家。他從口袋里掏出麥種,遞給隊長,隊長看了看,問:“這不是今天搬運的小麥良種嗎?”
“是的,請隊長再仔細看看。”
隊長不知道劉子林給他看麥種的用意,反問道:“再仔細看,也就是幾粒麥子,還能變成金子?”
“隊長,我是說……這是春小麥。”
“春小麥?春小麥就不是種啦?”
“春小麥的主產區在北方,從氣候等條件看,不適宜在江漢水鄉播種。”
“這可是萬組長親自引進的良種……”隊長搖了搖頭,有些為難。
劉子林急了:“但萬組長不懂農業,生產上的事你得做主。隊長,這麥種真的不能播種,否則,會顆粒無收的!”
隊長這才意識到他作為一隊之長的責任,嚴肅地問劉子林:“這是大是大非的事,你拿得準?”
劉子林堅定地點了點頭,然后說:“隊長,你忘了他們叫我‘劉引種?只是萬組長不會相信我的,請你千萬不要說出我的名字。”
隊長當即就去找萬正云。但建功心切的萬正云態度很堅決,他對隊長說:“這次同時引進大寨麥種的三個生產隊,都是征得了公社同意的,只等試種一成功,明年就全面鋪開。”
劉子林就在隊長家等消息。聽完隊長的轉述后,他有些失望,轉身離去時,嘟噥了一句:“這可怎么辦呢?”
麥種落土的日子一天天臨近,真是天遂人愿,旱田耕作快結束時,又下了一場透雨,萬正云立即做出部署,只等天一放晴,就搶墑播種。
然而,播種那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存放在倉庫里的麥種被淋了個透濕。不知何故,一向不漏雨的倉庫庫頂出現了一個碗口大的漏洞,漏洞不偏不倚正對著麥種。幸好萬正云這兩天去縣里開會回不來,否則,還不知鬧出怎樣的一場風波來。隊長繞著庫房走了一圈,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便分析說十有八九是野貓上了屋。倉庫保管員本就嚇得六神無主,一聽隊長這樣說,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說前天夜里他的確聽見了野貓翻動瓦片的聲音。麥種漏濕了,但小麥還得種。隊長當機立斷馬上去購新麥種,并要求社員們對萬組長嚴格保密。
事情的結果是,當天下午,隊長帶著劉子林去縣里購回了三千斤鄂麥6號。而作為保密的回報,社員們每家每戶都分得了幾十上百斤春小麥。事實上,社員們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誰也不會向萬正云走漏半點兒風聲。
一轉眼到了隆冬季節。有一天,另外兩個也引進了大寨麥種的工作組組長,火急火燎地來找萬正文,原來是他們兩個生產隊的小麥一個勁兒地瘋長,怎么鎮苗都不管用。萬正云看到自己所在生產隊的小麥長勢正常,既高興又疑惑,便主動去找隊長了解情況。因為是第一次種小麥,隊長對后期的生長也沒有十足把握,并沒有完全道出事情的真相。
第二年夏收登場時,生產隊的小麥獲得了大豐收。因超額完成夏征任務,萬正云受到了縣委表彰,而另外兩個因為盲目引種導致小麥絕收的工作組組長,則受到了撤職記大過處分。
萬正云披紅掛彩從縣里一回來,就去田間找隊長,他緊緊地握著隊長的手說:“你這鄂麥6號還真引進對路了,我謝謝你!”
隊長并不居功,指著身邊的劉子林說:“要謝你就謝他,這鄂麥6號是他讓我引進的。”
社員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紛紛豎起拇指,對劉子林說:“好你個‘劉引種,原來救我們命的那只野貓就是你呀。”
劉子林不好意思,低著頭,一臉的書生氣。從此,人們就公開叫他“劉引種”了。
一年后,上面來了一個推薦上農學院的指標,大隊支書要推薦他的兒子去,萬正云說劉子林是學農業的料,人才難得,硬是將指標給了劉子林。四年后,劉子林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分配到省農科院,研究方向就是引種與品種。
聾叔
身體的某一殘疾,直接影響人一生的命運。聾叔便是如此。
聾叔姓蔡名恒山,在村子里這個名字的知名度無疑是最低的。長輩和平輩的直呼他為聾子,晚輩的稱他為聾叔,這是借代修辭格應用于生活的典型例子,但這借代里沒有一丁點尊重。
父母給了他一雙擺設的耳朵,貧瘠歲月發育了他一副弱小的身材。聾叔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欠發達,但絡腮胡卻出奇地往旺處長,一年上頭,至少有三百天都是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囫圇一個邋遢滄桑的老頭。
聾叔三十多歲才娶妻。妻子章氏原本有個喝了墨水的丈夫,因其被打成右派以致精神失常,章氏便帶著個拖油瓶,經人介紹走進了聾叔的破草屋。一輩子嫁兩個丈夫,一個瘋子,一個聾子,章氏的命運也苦。
聾叔成家后相繼有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連上拖油瓶,他要養活六口人。聾叔像一只雨中的燕子,不停地銜泥筑巢,捕食育雛。他先后給四個兒女成了家,這四件大事雖件件捉襟見肘,但也還算不落人多少下風,僅從這一點看,聾叔就是了不起的。
人人都有一對耳朵,但聾叔的耳朵比不上別人;人人都有一雙手,但聾叔的一雙手卻比別人靈巧。聾叔在聽覺上的虧欠,在一雙手上得到了補償。
織網,編筲箕、花籃(漁具),聾叔樣樣都會,而砌土灶更是聾叔的絕門獨活,就是專門的瓦匠也沒法比。聾叔砌灶不用石灰泥沙,給他撈一桶河泥就行了。土磚砌到灶口處,聾叔挽一條鋤把粗的草要子,裹上河泥,環繞灶口一周,然后把鍋放上去,用力壓一壓,灶就砌成了。聾叔砌的灶,柴草放進去點火就燃,無須用撥火棍或吹火筒,旺火燒鍋底,余火烤瓦罐,煙塵進煙囪,一頓飯做好了,灶臺潔凈如拭,廚房里只飄飯香不飄煙。
這樣的砌灶行家在鄉村是不多見的,不知聾叔何以就如此無師自通。聾叔砌灶是不計報酬的,頂多抽兩支劣質煙,砌完就走。各家的巧媳婦灶上灶下調和五味,要不了兩天就忘了聾叔;但偶爾也有個別人家的灶走火或漏煙,媳婦就會數落聾叔不上心,讓當家人快去把他找來。
家家炊煙按聾叔的設計,裊裊升起在村子的上空,相伴著雞鳴犬吠,村民們的日子就看得見聞得著了。
1974年前后,社員們白天上工,晚上要集中在夜校里開會學習,雖說都不愿去,但還得去,因為參會者每晚記兩分工。照說這樣的會聾叔可以不參加,但聾叔每次都去了,去了就打瞌睡。
有一天,聾叔睡得打呼嚕,隊長怕影響不好,推醒他,打手勢叫他回去,聾叔急了,伸出兩個手指左右晃了晃,隊長明白他的意思,就默認了,耳聰的人也在打盹,憑什么不讓聾叔掙這兩分工呢。也巧,這時有人來報喪呂二爺過世了,照慣例,隊長又要去臨近的隊請專門給亡人整容的師傅來。不想,隊長靈機一動,拉過聾叔,比畫之后也伸出兩個手指,聾叔一見,樂呵呵地點頭答應了。自此以后,我們隊給亡人整容的事就由聾叔做了。
聾叔簡直就是一個天生的專業整容師,他一次次憑自己的一雙手,推拿,揉捏,修面,施粉,飾遺容以體面,還逝者以尊嚴。
大集體時,每一次由生產隊給他記兩分工;分田到戶后,每一次,喪家給兩包煙,用白紙包個利市——包多少聾叔是不計較的,他往兜里一揣,從不當人的面打開,而煙他會撕開一盒,見了男的就裝,只是人們忌諱他那雙手,就是煙鬼也一般不接他的煙。就這樣聾叔用他的一雙手,把人們認為最低賤而又最不可缺少的服務,一絲不茍地做到了每一個家庭。
幾十年為逝者整容的聾叔,卻無法為他自己整容。聾叔去世時,依然胡子拉碴的,邋遢難看。村民們忽然意識到不能讓聾叔就這樣上路,三長四老一合計,竟把縣殯儀館的整容師請來了。
聾叔受到了空前的抬看,也是一生中僅有的一次,只可惜聾叔自覺不到。整容后的聾叔,安詳地躺在門板上,人們驚奇地發現這個平日里低到塵埃里去的聾叔,竟掩藏著幾分不凡的氣質,一時間,都感嘆不已:他怎么偏偏就是個聾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