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家國

父親靜靜地躺在東山的果園里。
父親出生于安徽霍邱,在兄妹六人中排行老二,因家境貧寒,過繼給了無子嗣的四爺爺和四奶奶。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還有大爺爺。大爺爺終身未娶,膝下無子,對父親視如己出。
大爺爺告訴我父親,在隔壁的霍山縣黑石渡,他參加了紅軍,當兵的第三年,又參加了長征,跟隨紅四方面軍三過雪山草地,曾任機槍排長。在大爺爺的印象中,最險的莫過于翻越夾金山,一步也不能停留,只要坐下,基本就走不了了,很多人就這樣犧牲了,在冰天雪地里就像一尊尊“雪雕”,成為后續部隊的路標。大爺爺在一次戰斗中負傷,與部隊失去了聯系,討飯回鄉。
四爺爺和四奶奶盡管很窮,還是打柴賣草、節衣縮食地供父親讀書。山里沒有學校,父親要步行十幾里到鄰村讀書,很久才能回家一次,有時帶的咸菜都發了霉。他一邊讀書,一邊幫大人干活。不僅成績好,懂事也早。鄉里哪家要寫個信、寫個對聯、看個什么材料,都是他一一代勞。新中國誕生后,父親來到縣中讀書,畢業后去了地區建筑公司工作。
三年自然災害時,兩個爺爺年老體弱,營養不良,不能勞動。其時安徽實行“責任田”,家中無勞力,父親便辭工務農,和四奶奶一起挑起了家庭重擔。24 歲,父親將我母親迎進家門,生下了哥哥和我。因交通不便,進出大山常需涉水,日積月累,27 歲的父親患上嚴重的傷寒病,冬天時行動不便,常常干不了重活。
三位老人年紀越來越大并相繼病重,逐漸不能自理,父母承擔了贍養老人的任務。他們上山挖草藥,為老人熬湯治病,有時從小溪里捉黃鱔,從樹上掏鳥蛋,給老人滋補身子。
父親是個赤誠的孝子。上世紀70年代初,我懵懂記事的時候,家里來了一位客人,稱政府要開山取石,大爺爺和四爺爺他們父母(我的太爺、太奶)的墳可能要被炸了,最好趕快遷墳。來人說不清地址,父親在很小的時候為老人上過墳,但也記不清在哪了。這時兩個爺爺和四奶奶三位老人相繼去世,還在世的親爺爺也不知道地址,他心疼父親,勸他還是算了。父親沒有罷休,向族中許多長輩打聽,請他們幫助尋找,終于找到。雖然家庭困難,父親還是借錢做了兩口簡易棺材,將我太爺、太奶的墳墓遷回了家鄉。
父親一直渴望找到大爺爺參軍的證人與證據,曾多次將大爺爺的經歷寫成書面材料交給政府,要求承認大爺爺的那段歷史。這一愿望直到他去世也沒有實現。盡管如此,我們都深信大爺爺是位英勇的紅軍。我多次到縣紅軍廣場參觀瞻仰,深知金寨十多萬兒女參軍參戰,真正有名有姓的只有一萬多,剩下的十來萬紅軍都只能活在人們的心中,大爺爺是其中的一員罷了。
我的親生爺爺、奶奶住在山外,常常缺柴少草,父親也沒有忘記他們。他和兄妹幾個一起承擔了爺爺、奶奶的養老任務。奶奶患有嚴重的氣管炎,冬天需要取柴烤火,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父親挑柴送炭,幫奶奶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嚴冬。爺爺奶奶住得比較遠,他常擔心冷落了他們,每年都將老人接來住,他用積攢的零錢買葷菜,上山打柴賣錢供老人享用。一次,他居然買到一瓶白蘭地,爺爺連夸酒香。
父親晚年身體出了很多問題,前列腺炎、坐骨神經痛、胃下垂及抑郁癥等多種疾病折磨得他徹夜難眠。那時我在部隊,交通不便回家少,僅靠書信和電話交流。逢年過節,他總要問一聲是否回來,得知我們要回去,天天盼、夜夜想,更是準備了很多好吃的。我們快到家時,他早已等在橋頭,拎這提那,問長問短。我們一回家,父親整天樂呵呵的,有時一邊干活,還一邊哼著小曲。轉眼間回部隊的日子就到了,和很多父母一樣,他把家搬了個遍,什么都要給我帶上。然而,多數節日我是回不去的,父親則總是勉勵我好好工作,說公家的事要緊,家里什么都有,不必牽掛他們。
在父母的呵護下,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上有老下有小的天倫之樂,享受著父母的付出,渾然不覺歲月的無情流逝。2009 年2 月的一天,表弟突然打來電話,告訴我父親走了,我一時茫然,痛不能言。在父親的墳前,我捶胸頓足,跪地不起!我不能原諒自己,好多事情我沒有做:給他買的藥還沒帶回,他想要的中山裝還沒有做,他要看的天安門還沒有去……
現在,我還有我的母親。
我出生在三年自然災害后一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因為缺少奶水營養不良而奄奄一息。周圍的人都說,這孩子可能活不了了。母親沒有放棄,一口口地嚼,一勺勺地喂,終于讓我渡過鬼門關。
父親走后,家里空了很多,我請了假陪母親過了一些日子。母親1940 年出生在大別山開順場貧苦農民家,兄妹七人排行老大。外公一頭挑著鍋碗瓢勺,一頭挑著母親,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1949 年,家鄉解放,外公一家才終于在清水塘定居,過上了幸福安穩的生活。母親勤勞上進,1961 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任大隊婦女主任20 余年。我最初是從母親身上看到老一輩共產黨員忠于黨、服務人民的寶貴品質的。
母親到了城里后,惦記家里的小貓小狗、小雞小鴨,乃至一草一木,沒有一天不吵著要回家。她苦惱,偌大的屋子沒人說話,出去又不認路。一次,她偷跑出去,迷了路,派出所給送了回來。我送她回了老家,請了一個同莊的姥姥家人照顧她,哥哥還將院子和她的房間修葺一新。我則盡可能抽出時間回去陪伴她,她種菜做飯,我挑水添柴,享受著悠閑自在的山居生活。母親最喜歡去村邊小橋邊,父親當年就是在那里等我們回家。她也喜歡去村里她熟悉的小店、修理鋪、大柳樹下,和朱奶奶、張嬸等一群老伙伴相聚,談古說今,常常笑得前仰后合。那段時間,我還帶她去了首都北京等地。
2015年,母親因為心臟病開始吃藥。一次,我發現正常情況下,應該吃完的藥還剩下很多,覺得蹊蹺,將母親帶來南京。做了幾次檢查,醫生說這是早期的阿爾茨海默癥,是一種十分隱秘、不易發現的疾病,俗稱老年癡呆癥。我們遵從醫囑,盡可能多地照顧她,延緩她的病情發展。
又幾年,母親的病情逐漸加重,幾乎已完全不識人。今年“七一”前夕,中央向黨齡達到50 年的老黨員頒發了“光榮在黨50年”紀念章,母親也有。母親如還清楚,她該會多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