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索

都江堰的江水在水草和霧氣的夾擊間奔流,既像逃亡,又像追逐。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緩緩傳來,像一句沉重的咒語:“你的生命來之不易,是你姐姐用命換來的,你要珍惜。”
這是紀錄片《兩個星球》的開場。鏡頭切換,一個正在游泳的男孩出現。鳧水的聲音和水咕嚕嚕涌動的聲音響起,悠閑而富有意境。但水波下逐漸浮起男孩姐姐的照片,驟然間,地震的聲響勢不可當地穿透進來,前一秒的風平浪靜被熟悉而遙遠的“天崩地裂”打破了。
發生在2008年5月12日的那場大地震已經過去13年,但對于紀錄片主人公祝俊生和葉紅梅夫婦而言,這種“天崩地裂”的聲響卻一直在耳邊盤旋。那一年,他們失去了唯一的女兒祝星雨。
《兩個星球》的導演范儉是在2009年接觸到祝俊生夫婦的。地震過后,范儉得知許多家庭正在經歷心理創傷,循此找到了在都江堰做心理援助的民間團隊。該團隊援助的主要對象是一群失去孩子的母親。范儉發現,這些母親正在虔誠地準備做同樣一件事——再生個孩子,而且“當地有幾百個家庭都在做這件事”。
四川省計生部門的統計數據顯示,汶川大地震中有子女死亡或傷殘的獨生子女家庭近8000戶,這意味著,許多夫婦失去了他們唯一的孩子。汶川大地震之后的第78天,國家人口計生委啟動再生育全程服務行動,為災區群眾提供再生育免費技術服務;同時,開通針對再生育家庭的“綠色通道”。范儉在都江堰看到的這群母親,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備孕的。
但是,這些家庭“選擇生孩子的動機很復雜”,范儉說:“不只為生育,而是期盼生命的回歸,這不是一般的生育行為。”
范儉將鏡頭對準3個家庭,拍攝了反映震后失獨家庭的紀錄片《活著》,祝家就是其中一個。這些家庭,范儉一跟拍就是13年。
地震是一場集體記憶,也是一種集體傷痛,失去孩子的父母,總能碰上另一對失去孩子的父母。
在醫院里,祝家夫婦碰到了另一個和他們經歷相似的家庭。地震來臨時,游家的女兒正上初三,比起喜歡說教的媽媽,她和爸爸關系更親密。女兒班里有4個名字中有“雨”的女娃——“王雨、王小雨、何雨,我們家的游雨”,那一年,班里4個“雨”全沒了。
那些連同女兒一起消失的孩子的姓名,夫妻倆至今記得清清楚楚。大女兒去世后,他們將因超生躲避罰款而寄養在親戚家的小女兒游小冉接回家。在醫院拍攝祝家的素材時,范儉偶然和游爸、游媽結識,他沒有想到的是,游家后來成為他拍攝《兩個星球》時得以喘息的溫情空間。
2011年,備孕屢屢失敗的葉紅梅自然懷孕,生下一個男孩。守著嬰兒床,祝俊生的表情說不上開懷,在《兩個星球》里,他眉頭皺起,雙唇緊抿。倚在醫院的墻上,他吸了一支煙,憂愁地想著:我們70歲時,他才23歲。新到來的男孩川川,似乎沒給祝俊生帶來更多生命的喜悅——要是生的是一個女兒,那就意味著祝星雨回來了。
拍攝《兩個星球》時,已經是2017年。范儉拜訪了迎來新生命的祝俊生一家。但祝家內部,尤其是父子之間劍拔弩張的關系讓他吃驚——川川的到來安慰了他們,但沒像預期的那樣徹底治愈他們。
葉紅梅會習慣性地拿出相冊,給兒子展示女兒的成長歷程:“這是你姐姐的學校。”“我都說了,這是你姐姐,你怎么又認成了你自己?”男孩川川對陌生的姐姐和不曾擁有的記憶感到疲倦,他更愿意從眾多的相片中尋找自己,手指在相冊間興奮地劃過:“我!”“我!”“我!”
祝俊生晚上回家后,葉紅梅要他帶兒子去歡樂谷玩,一開始他拿門票貴來做掩護,說著說著,那個名字終于又跑了出來:“有啥陪的必要?祝星雨我們沒陪也就長大了!”“就是因為那個沒陪,所以這個才要陪……”葉紅梅欲言又止。川川一句話都沒說,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電視里的奧特曼和怪獸,表情似乎沒有變化。
類似的情景在《兩個星球》里隨處可見。川川坐在沙發上看書,祝父會冷不丁來上一句“你好悠閑嘛”;要是川川咳嗽幾聲,“咳啥子”的詰問就會緊隨其后;擦鼻涕的時候,祝父又嫌川川扯的衛生紙多,斥責他“至少浪費了三四元錢”。夜里躺在床上,川川一直吸溜鼻子,沒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因為太壓抑,范儉經常拍著拍著就跑到游家,“那里溫暖”。
在祝家,大女兒的照片被大方地擺放在客廳,任誰進來都能一眼看到。這個家里,“姐姐”是能提的,可以名正言順地與新生命一起出現。在游家,奶奶卻把游雨的照片都收起來。地震那天,游雨原本不想去補習班,是奶奶催著她去的。自此,這個老人的腦海里一直儲存著一場陡然傾瀉的大雨,“就地震那天下過這么大的雨,從下午開始,到第二天天亮”。
兩個家庭擁有截然相反的態度:一個把舊的記憶牢牢拴在家里,成為一種家庭守則;另一個則把舊的記憶剔除,迎接新的生活。
關于地震和逝者的記憶似乎無孔不入。但新生命和那些記憶的關系,更多的是難以理解。拍攝時,范儉眼看著大人們把一大堆孩子沒法理解的事情硬塞過去,“從表情看,他們非常茫然,這是大人們講述前塵往事時孩子最多的反應”。
去都江堰地震遇難學生紀念園掃墓時,墓地里到處是風車、濃煙、鮮花和哭著抱成一團的遇難者家屬,川川站在其間,有點茫然。墓地間跑著和他一樣年紀的孩子,他們身上講述的是同一個故事——一個震后的故事,一個關于“不理解”的故事。范儉那天扛著機器跟他們去了墓地,他看見川川游離在現場之外,“他不屬于那兒,或者,他被動地屬于那兒”。
“所以,他們是兩個星球。”范儉說。
一開始,范儉跟孩子們做常規采訪,他問一個8歲的女孩會不會想念姐姐,她猶豫了:“我不會想念姐姐,但是我會想起姐姐。”范儉覺得,這是一個相當誠實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