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國華
秋日的驕陽,倦怠地照在斑駁的風火墻上,狹長的弄堂中拖著冷寂的陰影。屋脊上的蘚苔和雜草,像位飽經滄桑的老人,枯槁地佇立在秋風中,不離不棄地堅守著最后的殘存。
這便是殘存的后塍典當里。盡管在南街擴建中,拆除了一部分,但大部分建筑尚存。她倔強地挺立在歷史的風雨中,無聲地訴說當年的輝煌和如今的無奈。慶幸的是,在最近的全國文物普查野外工作中,后塍典當里作為具有一定文物價值的物質遺存而加以保護。
第一次走進神秘的典當里,應該是在中學時代。中學課文《﹤吶喊﹥自序》中有這樣一句:“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上課手舞足蹈的語文老師,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解釋“質鋪”便是“典當”,還特意帶我們去看了后塍典當里,實地感受一下昔日典當行的神秘。
高院厚墻的典當建筑仍在,那時的典當里,已經完全淪為民宅。一位與我關系很不錯的同學,就居住在典當里,給我講述了很多典當里的趣聞逸事。
而如今的典當里,更像一位風燭殘年的孤寡老人,在風風雨雨中度過了一百五十余年。幾度風雨,幾度沉浮,典當里尤如一部殘缺不全的線裝古籍,不經意地翻開她,便能讀到舊后塍的興衰榮辱。
迎風飄舞的“當”字旗,居高臨下的高柜臺,擋人視線的大屏風,高大厚實的鐵門檻,這些老后塍們描繪的當年典當情景,雖然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又時常在夢里浮現,令人夢牽神繞,無法釋懷。影視作品、文學名著中如臨其境描繪的典當,與老后塍們繪聲繪色講述的典當,往往疊影交錯,難分彼此。
有一次,在昆山千燈古鎮,我尋訪亭林先生的遺跡,徘徊在光滑烏亮的石板街上,盤桓于高墻厚壁的余氏典當門前,面對余氏典當這塊“中國第一當”的招牌,心情是復雜而又矛盾的,黯然神傷,悵然若失,禁不住捫心扣問:“為什么我們后塍的老典當,沒能像余氏典當那樣完整地保存至今!?”
論規模,或許后塍的老典當要比余氏典當來得大,但余氏典當已名揚天下,笑迎四方游客;而后塍老典當仍“藏在深閨人未知”,堅守著她的風燭殘年。
我又一次地盤桓在殘存的后塍老典當遺址上,尋覓這段湮沒的輝煌。高大挺拔的觀音兜風火墻斑駁依舊,精雕細琢的廊檐花窗陳腐依然,碩大厚實的排柱石鼓堅固如初,只有“廢銅爛錫”、“蟲蛀鼠咬”、“光板無光”的唱票聲,湮滅在歷史的風雨聲中。
盡管舊社會有“氣死不告狀,窮死不典當”之說,但走投無路的貧困家庭、瀕臨破產的士紳階層、急需頭寸的生意人士,明知要受到典當行的重利盤剝,卻別無選擇,只能走這條路解決燃眉之急。高柜臺、小門臉、大屏風,愁眉苦臉的表情、衣衫襤褸的穿著,柜臺內冰冷生硬的口氣、柜臺外的悲哀無奈的情景,時常在典當行上演。
“若想富,開典當”,舊時的典當行是引人注目的。舊后塍的典當行,初創于道(光)咸(豐)年間,太學生徐云帆在后塍南街開設了“阜亨當”。典當行規模宏大,鼎盛時擁有八進二百余間房屋。為了建造這么多房屋,光取土燒磚就開挖一條西墩河。
盡管典當行高墻厚壁,重門疊戶,日夜防守,戒備森嚴,貌似固如磐石,堅不可摧,但土匪強盜垂涎于當鋪的“蓄貴藏珍”,在兵荒馬亂的亂世之中,當鋪十有八九首當其中,在風高月黑的夜晚,深院幽巷內免不了刀光劍影,一片狼籍。多財善賈的掌門人徐云帆最終也不幸成了刀下之鬼。
阜亨當沒有一蹶不振,幾易其手,后來由晚清翰林費屺林掛名接辦,易名為“德成典當”。在抗戰爆發后的“八一三事變”中,德成典當一夜蒸發,只留下了空蕩蕩的典當建筑,典當中的金銀財寶和物資成功轉移,留下了謎一般的傳說。
高高聳立的風火墻依舊,古色古香的二層木樓尚存,雖經風雨有剝落斷裂之處,可仍掩蓋不住巍然之勢。秋后的驕陽,依然有三分火辣,無奈地照在斑駁的風火墻上,一如當年的典當者,孤立無助,形影相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