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落記十章

陳波來

煙水謠

越抵近入海口，越看不清大海。需要時間，已經有過太多的周折與迂回，需要最后的一點耐心。霧。靜聽之下的澹澹水聲。越是晴好的天，越是有霧先要模糊海與河的邊際。沿河路上有車緊急剎停。

一條河水的行路，從山澗到平谷，到最后的入海口。一個人為此攥緊自己的手心，如果松開，也是在避開烈日的騎樓陰影里，反復洗刷一面霧一般的鏡子。他一直不相信，蜿蜒的掌紋與鏡中的那個自己。

一艘船壓抑著馬達聲，突突而行。

大海已近，煙水中你得有自己的歌聲。

我想和你一起

面前，入海口無所保留地拉開浩闊的一面，海河相擁，水天一色。

逼仄的岸失去了意義，那與生俱來的拘泥與隔障，蕩然無存。

從山中一路波折而來的流水，有了盡頭，像突然放松了一樣，流水平靜地揣好一場熱帶風暴的殘骸、破敗的鳥羽以及種種沉渣，變得格外舒緩。

……然后從流水中我聽到你說出這句話。多年后我仍然，記得你的聲音。

浪與浪牽挽一起，閃亮的一瞬，之后流水還是歸于流水。

入海口吹起一陣咸腥的風，大海里來的

加深了浪與浪的塑形，也包括，關于某個答案的沉默。

風中鳥羽

冬天了，他把房間打掃干凈。如果一直沒有重逢，墻、以及墻上的鏡框會在四面白色與空曠中更模糊暗淡一些。門與入海口斑駁的圍堤，會一直在那里開合、吞吐，形同虛設而徒勞。

據說時常看見樹枝的病人，會更快痊愈。

他轉而對一塊生銹的舊表傾注熱情。拆開，解散，拼湊，再拆開……好像那樣的深邃里有更多干凈的房間，每次拆開都能從中掏出大海、浪沫與風聲。

那樹枝上的一只鳥，嘴里喘著粗氣，不再用紛亂的羽毛呼吸。

鯨落記

緩緩沉落的，大海也無以挽留。海底以世上最深的喑啞，摒絕關于生命的一切記憶、光、絮語和影子。此時入海口的浪，會捧出祭奠意味的白色花朵。

悲欣總有盡頭。我已疲于回到海上。

我就守著入海口。海河吞吐與交融中，入海口有著銀色巨鯨一般響亮的呼吸。

然后落日將帶著入海口緩緩沉落，但翌日晨光頃刻會喚醒它。

然后，它也會喚醒，深眠于海底的那一個我。

誘 惑

海上來風，吹打連接入海口兩岸的斜拉索大橋的時候，甚至呼啦啦吹打老城鐘樓及沿岸泊船的時候，充滿肆意和任性，是蒙住臉面的無所顧忌。而到了遙對入海口的一個窗臺，海風換作敲叩，它放低的身姿是帶給一位守望者款款的快意和爽朗。

對守望者而言，那隱隱涌動的、與生俱來的期待鉗制著他的所有感覺，同時又隨意放大他某一時刻的某一種感覺。像一艘船，對入海口的所有依恃，僅歸為一種回港，簡單而極致。我們可以想見的是：那樣的海上來風敲叩的時候，守望者緩緩張開雙臂，他望向入海口的兩眼接近燃燒。

孤 島

能叫島的，都是孤獨的。不盡然是無邊無際的水，與甘愿被摁于水波湯湯的啜泣。偏偏，有青山一發遙遙可望，有萬匹白馬逐浪嘶鳴，每一座島都是徘徊不去的游子。

風雨凄迷中弄丟了的那幾艘船，再也沒等到回來的那個人。能叫孤島的，卻并不都是孑然孤立的島。像一扇窗背后的入海口，像一些秋水長天的日子里，伸展并扭過頭去的我自己。

遲 早

擋不住的潮水奔涌而來。

水在集體的鼓噪中迅速變身：龐大，封堵……墻。墻帶來幽閉和暗夜。遲早，你得從鹽晶中鑿取一粒白光，從睡意昏沉的肋骨間推開一扇門。那門粲然，有明天的光亮。明天比暗夜恒久。

你遲早要為逝去的雨歌唱。

紫 雨

紫色的雨一定有過，不管你有沒有看到。

雪，與冰，與被鹽弄得咸澀的海，水有很多種樣子。

一張帶甜味的糖果紙，讓一個小孩，一時看見并記住了紫色的面影、房子、小城和遠處的山巒…… 因為糖果紙是紫色的，因為一些童年，需要一張帶甜味的彩色糖果紙蒙蔽年月。

那些年水都在動蕩，你拼命擦拭過的玻璃和一面小四方鏡子，不會告訴你全部真話。

而現在，在魚群時時驚擾的入海口，陽光炫目，萬物因之模糊。天空闖入一頭巨鯨銀色的背鰭。

不管你相不相信，紫色的雨一定有過。

轉 身

我對一切轉身都抱有期待，甚至驚喜而感激。

這些被期待的，一定曾迎迓而來，又決絕而去，像春天的面容與背影，像觸手光鮮的木器暗中必有的松動與朽裂，像鐵，盡管生銹也要一直鐵下去。

我對一切無以轉身的，也曾黯然神傷：流水。飛鳥。愛過的人。

多年后我終于為之釋然：流水之后還有流水，飛鳥不止一只飛鳥，而愛過的人，有愛，就會還有，有過，就不會忘記。

我為之釋然，就像是我自己在轉身。我甚至期待過大海轉身。

大海何曾不在轉身，浪峰攢集，一次次，在黎明的入海口留下喘息的濕痕。

海邊的鏡子鎮

刺耳的，切割與打磨玻璃聲中的鏡子鎮。具體到金屬刀頭和磨具，閃亮的側面與棱角、與大片無所忌憚的反光，從那里望去，鏡子鎮的人和故事從來都是彎曲的。

鏡中映像，仿佛一種吞咽。鏡子鎮的日常，是一種疾速的消逝與回轉。就像吞咽的意義實際上是一種反哺，鏡子鎮有了悠長的歲月和歷史…… 鏡子，是平躺下來的大海。

奇異的洶涌啊，與一種平躺下來的伸展，一樣。

轉過入海口，不經意就到了鏡子鎮。鏡子鎮的玫瑰會是肥胖而鮮麗的，藏得下淡淡狐臭與尖利的碎屑。是個好地方。

夜航記

是夜，我們滑行，越來越快……轟鳴，騰空，飛翔。燃燒的速度、金屬翅膀和春天般纏繞的電路，我們因此得以從光亮中拽離。近似一場甘愿棄明投暗的轉移。

是夜，我們還剩下一點昏晦和依稀可辨的手勢。沉默下來的嘴巴，像一片模糊的囈語和呼吸聲中躺下的一枚枚回形針。既定的航程，不用叩山問水也不必關心前路，連新生的嬰兒也止住了哭泣。

是夜，穿過海底一樣的黑暗我們把夢做到天上。

是夜，抵達另一片光亮一架孤獨的舊飛機，嗒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