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賴云帆(德國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語言學博士后研究員)圖 朱大鳳
科學家研究了英國女王從20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80年代的致辭,發(fā)現(xiàn)女王的元音發(fā)音在這三十年間發(fā)生了不可忽視的變化,甚至可以被認為是兩種英語方言。可以想象,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她的口音必然又發(fā)生了不少變化,理論上,等于又換了一種方言。
乍一聽,這事兒似乎很奇怪,人們常以“女王的英語”來形容最標準的英語發(fā)音,但事實是連女王自己的發(fā)音都在隨著時間變化。這并不是什么特殊現(xiàn)象,且會發(fā)生在每個人、每代人身上。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某些發(fā)音和詞匯與父母的不一樣,而父母的說話方式又跟祖父母的不一樣。
那么,當我們回到一個足夠久遠的時代,是不是就不能與古人用語言交流了呢?答案是肯定的。離我們越遠的年代,語言上的差距就與今天越大。一個直接的證據(jù),就是我們用普通話念古詩詞,很大一部分已經(jīng)不再押韻,不信你讀一首《蒹葭》試試。
聰明的古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們用自己的話來念《詩經(jīng)》也很別扭。明朝有個學者叫陳第,他一語道破了天機:“蓋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亦勢所必至。”不論是考慮時間的縱深,還是空間的廣袤,人們的語言都不可能一成不變。
那邊廂,在歐洲,同樣有一群對語言感興趣的人,文藝復興時期的杰出文學家但丁就是其中之一。但丁通過觀察,認為有些語言同出一源,只是因為時間的推移和族群的遷徙變成了不同的語言。“我敢說,如果古時候的帕維亞居民現(xiàn)在起死回生的話,他們說的話會跟現(xiàn)在帕維亞居民所說的不一樣。”
既然古人跟我們說話不一樣,那么他們究竟是怎么發(fā)音的?
這就要靠語言學家化身為福爾摩斯,在古代文獻以及現(xiàn)代語言中尋找蛛絲馬跡,對古代語言進行重構了。這個過程有一個聽上去很厲害的術語——“構擬”。
從公元9世紀一位猶太學者提出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同出一源后,歐洲的很多學者都心有靈犀,獨立提出了歐洲到西南亞這一帶的眾多語言可能都是“一家人”這一結論。諸如梵語、希臘語、拉丁語、斯拉夫語、凱爾特語、日耳曼語,它們在語音上都有著整齊的對應關系,可以從一種語言,通過對應的規(guī)則,推導出另一種語言。最符合科學原則的假說認為它們都是同一個“祖先”的不同后代,這個“祖先”叫“原始印歐語”。語言學家正是通過這些對應規(guī)則,順藤摸瓜,倒推出“祖先”的面貌。
不過,研究漢語的語音史,不需要那么復雜。因為從先秦時期起,古人就已經(jīng)做了很多功課,留下了許多文獻資料,比如《切韻》和《廣韻》這兩本韻書,《經(jīng)典釋文》這樣用于解釋古書音義的教材,我們可以據(jù)此直接推導出中古漢語(即隋唐時期的漢語)的發(fā)音,假如回到一千多年前的中國,交流的底氣還是有的。
你說了解一千年前的漢語還不夠?那么,通過中古漢語這個臺階,我們可以更加便捷地跳到終點站——先秦時期的上古漢語。當然,解密需要鑰匙,漢字就是一個突破口。現(xiàn)代漢語里雖然有一部分形聲字,但整體看,漢字的表音能力并不強,我們往往無法通過怎么寫來推測怎么讀。但在上古時期,形聲字則遠遠多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形聲字。隨著時間的洗禮,過去的形聲字,在現(xiàn)代就不是形聲字了。比如“弋”和“代”,這兩個字僅有一個偏旁之差,在上古時期應該有語音上的聯(lián)系,而在現(xiàn)代的普通話中,它們的發(fā)音大相徑庭。如果你在中學階段熟練掌握了英語國際音標,那么恭喜你,你可以迅速念出不少古人的詞匯,比如“弋”在古代念*l?k,而“代”在古代念*l ?k- s。

構擬了原始語言,知道了古人怎么說話,究竟有什么用?
如果用途僅僅是產(chǎn)生立竿見影的經(jīng)濟效益的話,那么確實沒什么用。但科學本身就是一個解釋現(xiàn)象的手段。我們可以通過構擬的原始語言,知道人類發(fā)展過程中的點點滴滴:構擬出的農作物和家畜的名稱,可以讓我們了解數(shù)千年前先民的農牧業(yè);野生動植物的名稱,可以幫助我們重構當時的生態(tài)情況;原始語言中出現(xiàn)的食物加工手段、烹調方法、紡織技術,可以讓我們想象先民的日常生活;我們甚至可以構擬出他們的宗教信仰和社會制度……通過歷史語言學這把鑰匙,一整個燦爛的史前世界可以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就拿構擬得最完整的原始印歐語為例。從原始印歐語中,我們發(fā)現(xiàn),印歐人的廚藝還真是多種多樣!他們不但會好幾種不同的煮法,還會發(fā)酵、炙烤和烘焙。他們的食譜中,有肉,有油和脂肪,有奶、奶油,還有蜂蜜和蜜酒。原始印歐人甚至釀制啤酒,因為我們可以構擬出“啤酒”這個詞。他們還掌握了紡織的技術,我們可以構擬出好幾個有關編織、紡紗的動詞。通過動詞“綁、系”來推斷,他們大概還會系腰帶,是不是很有畫面感!
原始印歐人的精神生活也很充實。如果你對希臘神話、北歐神話或者印度教的傳說感興趣,你不會后悔學習原始印歐語,因為很多神的名字都可以構擬到原始印歐語里。希臘神話里的“宙斯”,構擬到原始印歐語中,便是“天”“父親”,字面上翻譯就是“天上的爸爸”。
萬一有一天我們回到了史前的印歐世界,即便一時半會兒學不會他們的語言,大概也能通過美食、時尚或者神話故事找到共同語言。
語言的證據(jù)是不會騙人的。人類也許能通過各種手段消滅一種語言,但沒有人能改變語言的自然發(fā)展。人類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難免在語言上留下蛛絲馬跡,而我們可以從中推演出一幅幅美麗壯闊的歷史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