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移動互聯時代的到來,作為傳統出版精神啟蒙先鋒的人文學術出版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本文通過探討人文學術出版與數字出版在產業邊界、功能定位、編輯角色上的歧異,辨析現代性語境下新舊媒體的關系,試圖廓清披覆在人文學術出版之上的技術迷思,為未來的出版圖景和研究提供啟示。
[關鍵詞]人文學術出版;傳統出版;數字出版;媒體融合;技術迷思
人文學術出版是人文社科出版社最核心、傳統的內容板塊,由于其具有內容品質高、專業門檻高、思想品位高、投入周期長等特點,所以它的讀者群往往較為小眾和相對固定。這決定了人文學術出版難以在圖書市場形成瞬間的轟動效應,并在短期內獲取可觀的經濟收益。隨著移動互聯時代的到來,傳統出版業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出版業在新時代迎來了多種不確定的發展可能。作為傳統出版業精神啟蒙的先鋒,人文學術出版在洶涌的變革時代陷入了尷尬的處境。此時,我們有必要站在邊緣位置對中心和熱潮進行一點冷思考,廓清披覆其上的迷思,為人文學術出版尋求適合的主體價值。
一、形勢強弱之問
2014年8月18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四次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推動傳統媒體和新興媒體融合發展的指導意見》。“加快推動傳統媒體和新興媒體融合發展”作為新聞出版業發展戰略正式走到了歷史幕前,傳統出版業的轉型開始駛入快車道。大數據、云計算、物聯網、5G技術、AR技術、VR技術等一個接一個地“闖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里,它同時也深度介入了傳統出版的形態和觀念中。以數字出版、媒體融合為標志的新出版業態,成為當下出版界津津樂道的話題。同時,關于數字出版、媒體融合的研究論文和著作數量也呈井噴狀態,占據了編輯出版學研究課題的半壁江山。
從目前已發表的大部分以數字出版和傳統出版為比較研究對象的論文里,筆者很容易便能夠歸納出一些趨向一致的觀點,如傳統出版的傳播方式和形態滯后、人員配置老化、創新動力不足、配套機制缺失、資源整合能力積弱、受眾和市場規模萎縮。這些觀點似乎都在預示傳統出版的式微,而數字出版則將毫無疑問地在未來逐步取代傳統出版成為主流。在此間,不少出版單位以不容置喙的“一刀切”態度要求具有審校周期長、規范標準嚴、文化品位高的人文學術選題也要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積極投身數字出版的浪潮中。
誠然,作為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古老行業,傳統出版經過多年的發展,難免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是以技術革新為后盾的數字出版真的已經無懈可擊,而以紙質圖書為主體的傳統出版真的已毫無活力了嗎?事實真的已到達了這種強弱懸殊的“一邊倒”階段了嗎?至少目前來說,筆者還不能做肯定的回答。根據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發布的《第十八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報告》,2020年我國成年國民圖書閱讀率為59.5%,較2019年的59.3%增長了0.2個百分點;數字化閱讀方式(網絡在線閱讀、手機閱讀、電子閱讀器閱讀、平板電腦閱讀等)的接觸率為79.4%,較2019年的79.3%增長了0.1個百分點。從成年國民對各類出版物閱讀量的考察來看,2020年我國成年國民人均紙質圖書閱讀量為4.70本,高于2019年的4.65本;人均電子書閱讀量為3.29本,高于2019年的2.84本。從成年國民傾向的閱讀形式來看,2020年,有43.4%的成年國民傾向于“拿一本紙質圖書閱讀”,比2019年的36.7%上升了6.7個百分點;有33.4%的國民傾向于“在手機上閱讀”;有8.6%的國民傾向于“在電子閱讀器上閱讀”;有7.9%的國民傾向于“網絡在線閱讀”;有6.7%的國民傾向于“聽書”[1]。在閱讀量上,紙質圖書的人均閱讀量高于電子圖書的人均閱讀量,且較2019年有所上升;在閱讀形式上,傾向于紙質閱讀的成年國民比例也遠高于傾向于其他數字閱讀方式的成年國民比例;在整體閱讀接觸率上,紙質圖書的成年國民比例雖然略低于數字閱讀的成年國民比例,但是它仍然呈上升趨勢。
從國民閱讀數據來看,傳統出版依然擁有充足的活力,且保持了良好的上升勢頭,甚至在某些方面還領先數字出版。作為傳統出版的重要組成部分,人文學術出版雖然相對小眾,但是在細分市場中仍然保有自身的獨特價值。
二、產業邊界之惑
讓我們先來看一下“數字出版”的定義:“廣義上講,只要是用二進制這種技術手段對出版的任何環節進行的操作,都是數字出版的一部分,具體包括創作作品的數字化、編輯加工的數字化、印刷復制的數字化、發行銷售的數字化、閱讀消費的數字化。”[2]中國數字出版產業年度報告課題組發布的《步入高質量發展的中國數字出版—2019—2020年中國數字出版產業年度報告》顯示,數字出版的品類包括互聯網期刊、電子書、數字報紙、博客類應用、在線音樂、網絡動漫、移動出版(移動閱讀、移動音樂、移動游戲等)、網絡游戲、在線教育、互聯網廣告[3]。
無論是從定義,還是品類來看,我們似乎都很難準確地厘定數字出版的產業邊界。它是出版業、互聯網業、動漫業,還是游戲業、教育業、音樂業?它是歸屬內容產業、銷售產業,還是歸屬技術產業、消費產業?或許這正是其進行跨界融合、資源整合的天然優勢,但同時也是其劣勢所在。涉足業務的龐雜,產業范疇的多樣,使其難以擁有深耕領域,穩定性較差,可持續發展能力偏弱。2020年10月,由國家新聞出版署發布的《2019年新聞出版產業分析報告》,甚至沒有把“數字出版”列入新聞出版產業類別里,而類似的概念只有“電子出版”。“電子出版物,是指以數字代碼方式,將圖、文、聲、像等信息編輯加工后,存儲在電、光、磁介質上,通過計算機或具有類似功能的設備讀取使用的出版物。”[4]顯而易見,“電子出版”概念所涵蓋的內容遠不如“數字出版”豐富和寬泛。這也從側面印證了目前數字出版產業邊界模糊、主業缺失、流程缺環、難于歸類、結構性矛盾叢生的現狀。
傳統的人文學術出版則無這方面問題。就板塊分工而言,人文學術出版邊界較為清晰,主要深耕人文學術領域,產品也以專業學術著作為主;就準入標尺而言,人文學術出版在專業導向、政治導向、價值導向的把握上具有多年發展積淀下來的嚴格標準,準入門檻較高;就內容質量而言,人文學術出版的作者以高校、科研機構的專家學者為主體,良好的學術素養、共同的理想信念和成熟的操作流程,保證其內容質量能維持在較高的水平;就受眾群體而言,人文學術出版面向的多為具有相關知識背景的讀者。這些讀者本身已具有一定的知識儲備和良好的專業素養,并擁有較高的思想訴求,品牌意識較強,表現相對的穩定性。
作為一種新出版業態,數字出版在產業邊界上存在一些不成熟和尚待完善的地方。如果我們不重視這個根本性問題,而盲目地用新生的、不成熟的業態和標準去生搬硬套相對成熟的人文學術出版,可能會造成許多違反行業生產流程和發展規律的次生事故。
三、功能定位之異
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傳統出版大多數時候都是以一種籠統的形象出現在與數字出版的對比之中。筆者認為,這種對比研究的有效性是值得懷疑的,皆因傳統出版涵蓋的板塊是分工明晰的。從大方向上看,傳統出版一般分為主題出版、大眾出版、教育出版、學術出版等幾大板塊,而不同的板塊對應的受眾群體都有不同的特點。隨著現代社會分工越來越細化,出版市場的細分態勢也發展得越來越深入。因此,這里就涉及一個數字出版與傳統出版匹配度的問題。換言之,數字出版或媒體融合并不是一件“包治百病”和“大小通吃”的工具,新興技術對傳統出版板塊的介入存在功能定位上的質性和程度性差異。所以,在做傳統出版與數字出版的對比研究時,研究者不能把傳統出版直接看成鐵板一塊的均質體,而應該進行分類討論。
就目前的發展態勢來看,數字出版更多地匹配傳統出版里的主題出版、大眾出版、教育出版板塊。人文學術出版與數字出版形態的交集以數據庫平臺最為普遍,但就主流市場占比來說,數字出版發展的最大動力依然來源于傳統主題出版、大眾出版和教育出版的表現形態轉化和出版鏈條延伸。由于數字化閱讀具有感官立體化、時空隨意化、形式趣味化和文字精簡化等特征,所以讀者通過數字化閱讀既能快速了解最新的國家大政方針,獲取實用性知識,又能進行純粹的娛樂休閑,而這樣的閱讀方式恰好適應了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節奏和生活習慣。可見,數字出版的某些方面與大眾的淺層化閱讀、通俗化閱讀、碎片化閱讀和功利化閱讀需求是一致的,帶有一定的消遣性和工具性。
相較而言,人文學術出版主要是為了大眾的深度閱讀和學術研究服務的。在關于出版融合的論文中,筆者經常能讀到類似的表述:“買書的群體越來越少,很多書的起印量越來越低,買書但不看書的群體也越來越多。究其原因,紙質書除了閱讀之外,似乎很難給人們帶來其他的功能,比如互動、交友等”[5]。這是部分研究人員對紙質閱讀理解絕對化和空泛化的典型論述方式。具體就人文學術出版來說,筆者認為這種論點有失偏頗。大多數讀者閱讀人文學術出版物既不是為了尋求一種現實的工具性效用,也不是為了消磨時間、娛樂休閑、互動、交友,而更多是出于拓寬文化視野、升華思想境界、重塑價值體系和研究學術課題的需求。深度閱讀的讀者往往具有文本細讀的習慣,對圖書的物質形態(用紙、工藝、版式、裝幀設計等)還具有審美、收藏需求。同時,人文學術出版物的受眾一般為學歷、學識、品位和精神追求層次較高的讀者,閱讀對他們而言,可能還具有一種情感、情懷需求。
由此,當我們再次審視數字出版與傳統出版的關系時,必須充分研究其背后的細分市場、內容板塊和社群意識,從學理、分工、生產和運營規律上劃分清楚彼此的功能定位。這樣方能建立一種理性、客觀、經得起推敲的研究格局,進而真正把握各種出版類型的內在邏輯和特質。
四、編輯角色之謎
編輯是出版生產環節中的核心和樞紐,這個核心角色貫穿在編校、排版、設計、印刷、發行、營銷等傳統流程之內。進入媒體融合時代以后,傳統圖書編輯的角色產生了微妙的轉變。出版單位為適應媒體融合需要,不但對固有出版流程進行再造,而且對編輯能力提出了新的要求。熟悉數字技術、具備跨界整合能力、擅長多態營銷等成了當代圖書編輯必備的職業能力。許多出版單位除了大規模招攬互聯網人才、成立專門的出版融合部門,還對傳統圖書編輯進行了基于數字出版轉型的培訓,希望能使傳統圖書編輯轉型為熟練掌握數字技術和產業前沿信息的復合型人才。在部分出版企業當中,編輯可能已不再稱為“編輯”,而改稱為“產品經理”。在出版轉型的新時代下,出版企業對傳統編輯進行培訓,使其具備適合產業發展需要的數字技術知識,自是無可厚非,也是非常必要的,但這是否等于出版社就要淡化、輕視傳統編輯的作用呢?這里吁求的仍然是一種分類思維。
對主題出版、大眾出版和教育出版的編輯而言,數字出版轉型的趨勢較為明確,這部分的編輯身份和角色會發生較大程度的轉變,具有掌握和應用數字技術知識的緊迫性。但對人文學術出版的編輯來說,恐怕則不然。有研究者指出,“……雖然當前出版業遭受到了沖擊與挑戰,但傳統紙質出版仍是出版社的主營業務,維系諸多出版社的‘生存大計’,而優質傳統出版人是這條‘生存大計’最為重要的執行者。出版社作為生產人類寶貴精神文化產物的重要產地,諸多能夠講述正能量、弘揚健康社會風氣、傳播正確價值觀念的重要出版作品都是來源于傳統出版物,并以傳統出版渠道傳播發行。面對當前變化日益復雜的出版環境,只有傳統出版人才扎實的業務能力,才能充分保障主要出版產品切實的質量。”[6]這段話雖然針對的是面上的傳統出版,但是具有這種文化堅守性質的,更多源于人文學術出版。人文學術出版的編輯不僅需要新的觀念,更需要“甘坐冷板凳”的工匠精神和“繡花針”般的審校能力。對人文學術出版來說,圖書的文化屬性始終是第一位的,優質的內容是其作為優質文化商品的決定性因素。近年頻發的出版物編校質量問題,也說明了傳統編校工作依然是圖書出版行業中不可取代的核心環節。無論身處什么時代,無論傳播形態和載體如何變化,沒有過硬的文字、知識內容質量,營銷、推廣、包裝、周邊產品做得再出色也只是空殼。因此,出版企業應該切實提高對傳統人文學術圖書編輯的重視程度,在薪酬待遇、行業地位、選題話語權等方面做出相應的改變,加強編輯基礎素養的培養,而非把編輯僅僅作為一個“經理”看待。
五、技術新舊之辨
創新是發展的源泉和動力,這是一種社會共識。然而,辯證唯物主義告訴我們,事物與事物之間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人要以動態的眼光看待事物。這種哲學觀點同樣適用于對傳統媒體(傳統出版)和新興媒體(數字出版)的關系考察上。事實上,所謂“傳統媒體”和“新興媒體”并非一對絕對概念。幾百年前,紙媒是新興媒體;一百年前,廣播和電視是新興媒體。但現在它們都是“傳統媒體”。這說明,隨著科技水平的發展以及科技產品更新換代速度的提升,“新”與“舊”的更迭將日趨頻繁。因此,新舊媒體的融合只是相對某一段時間而言,它作為一種發展趨勢具有明顯的階段性、相對性特征。
筆者梳理、分析了近年的一些媒體融合案例后發現,目前媒體融合模式主要是“以新代舊”。以“廣東語言多態應用與教育工程”為例,這是一個由傳統出版社運作、以語言資源保護為主題的出版融合項目。該項目最終呈現的產品形態有全媒體立體出版(工具書、語音庫、MPR、ISLI技術)、數字化資源應用研發平臺(數據庫)、網絡學院、實體培訓、語譯軟件、數字博物館等[7]。從產品形態來看,作為傳統出版社的業務板塊已相當邊緣,其獨立性、主體性受到了巨大的沖擊,甚至呈現一種被吞并的態勢。這樣的項目如果由專業的互聯網公司或語言培訓機構來主導,是否更合適?更重要的是,這種媒體融合模式存在一系列結構性問題,如體制機制矛盾、思維方式矛盾、收益分配方式矛盾、人員配置矛盾、閱讀需求匹配矛盾、受眾群體分化矛盾等。另外,其在意識形態安全、內容品質、可持續發展性、法律監管、商業模式層面更存在一定的混亂與缺位。而在新興媒體的薄弱環節,傳統出版恰恰具有其不可替代的優越性。
筆者認為,更適當的媒體融合模式應該是“以舊帶新”。在確立出版自身主體地位的同時,出版企業可以通過吸收其他技術形態進一步拓展內容生產鏈和傳播網,而非盲目地求“新”、追“新”、為“新”而“新”,最終被“新”吞沒。同時,出版企業應盡快在媒體形態上打破“新”與“舊”的二元思維誤區,樹立“主”與“次”的認知框架,并以此反思、指導出版業的媒體融合。具體就人文學術出版和新興技術的關系而言,新興技術應當始終圍繞傳統出版這個核心,以技術為支撐的多態載體、移動平臺、衍生產品、傳播營銷手段須成為人文學術內容生產鏈條上的延長段,進一步提升出版主體價值,為高端讀者、作者提供更精準、立體、個性化的文化增值服務,而非喧賓奪主,使出版業最終淪為其他產業的附庸或形式主義的“秀場”,失去行業本色。
六、結語
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一書中曾指出,一個社會對待任一事物如果只具有肯定性思維向度,而沒有否定性思維向度,那么這個社會中的人就會成為“單向度的人”。否定性的思維向度即批判性思維、懷疑性思維。當傳統人文學術出版陷入技術迷思時,我們便應該拿出否定性思維工具對之進行審視和反思。畢竟,人文學術出版有別于出版業中的其他板塊,它始終擎舉著普羅米修斯的火把,肩負著知識啟蒙、文化傳承和現代性轉型的偉大使命,任何形式的異化和盲從都可能會給民族的思想高度和精神深度帶來不可預知的影響。出版人吳波說過這樣一句話:“當手機閱讀、網絡閱讀席卷越來越多的讀者和市場時,編輯應該清楚,這是一場介質的革命,而非內容的死去。”[8]因此,出版企業應理性對待技術革新,只有做好內容,才能更好地傳承文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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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古海陽(1986—),男,廣東廣州人,廣東人民出版社歷史文化分社高級編輯,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