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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箋事

2021-10-23 15:58:32派二星
飛言情A 2021年8期

派二星

簡介:給她自由,護她周全,是他此生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舊夢驚塵,一晌貪歡,這才是隱在那些陳年往事罅隙中,一段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故事。

杏粉色的旗袍穿在林殊薇身上意外的合適。

林殊薇眉毛淡秀,長相偏古典美人,溫婉端莊。這樣的長相,放在時下來說,美則美矣,卻毫無競爭性,不夠時髦,也不夠新派。

尤其,對林殊薇這樣一個女明星來說,更是缺憾。

透過鏡子,她看到身后沙發上坐著的人,從她換上衣服到現在,他的眼睛始終盯在手里的報紙上,未曾移動一分一毫。

她驟然來了脾氣,踢掉高跟鞋,伸手去解領上的盤扣,邊解邊發脾氣道:“我不喜歡這件,我不要穿。”

沙發上的人終于抬頭,光潔的鏡片下長睫微閃,那雙幽深烏黑的眼睛便定在了林殊薇身上。

“是哪里不喜歡?”

林殊薇解扣子的手一頓,她深吸一口氣壓抑住心里的怒火,轉過身面向沙發上的男人。

“顏色,我不喜歡這么粉嫩的顏色。”她衣領半敞,赤著腳走向沙發,忽然長腿一抬,坐在了男人的腿上。

男人明顯一驚,僵直了身體。林殊薇嘴角噙著笑湊近男人的耳畔,嗤笑出聲:“無事獻殷勤,這次又是傅家什么事兒?”

她料定眼前人不會說出一句曖昧的話來,瞬間興趣索然,豈料手腕被人一把拽住,按在了沙發上。她一驚,皺眉驚呼:“傅筠儒!”

林殊薇駭得一時忘了掙扎:“傅筠儒,你出息了!”她梗著脖子叫囂,仿若一只奓毛的貓,平素有多驕傲,眼下就有多慌張。

“好啊,終于藏不住、掖不住,原形畢露了!平日里那些君子做派果然都是裝出來的……”

眼前人突然靠近的臉讓她驚得忘記罵下去。

傅筠儒低頭看著她悄悄暈紅的臉,微微一笑道:“怎么不繼續罵了?”

林殊薇狠狠朝他翻了個白眼。

半個月后是傅老爺子的壽辰,傅筠儒今日來公寓不過是希望她能赴約。她突然覺得沒趣,傅筠儒這樣一個古板木訥的老古董,果然只有為了家事才會來這里找她。

她伸手推開他,從沙發上起身,將盤扣一顆一顆重新扣上。

“爺爺壽辰,我要準備什么賀禮合適?”她走到鞋架前,目光掃過一雙雙高跟皮鞋。

“賀禮我已經讓人提前備好了。”他看著她踩進那雙細長的鞋跟宛若竹筷的高跟鞋,微微皺起眉道,“也包括你那份兒。”

果然,這種事情從來不用她操心。

“你還真是事事都考慮得周到。”林殊薇輕聲調笑。

樓下響起汽車的鳴笛聲,沉香的聲音自門外傳來:“小姐,饒銘少爺的車到了。”

饒家少爺?傅筠儒一怔,他想到的只有浦口饒家。饒漢憲近來得勢,海關總長的位置剛坐上不久便因整頓海上船只的事兒,致使不少漁民失去捕撈活計,謀生困難。

饒漢憲素以手段凌厲得名,饒家少爺卻是位癡迷風花雪月的主兒,真是半點兒都沒遺傳他父親的野心。

林殊薇推開窗,果真瞧見樓下停了一輛車,饒銘倚在車門前沖她招手。若沒看錯,男人的另一只手里還拿著一捧白玫瑰。

情趣這種東西果然并非人人都有,林殊薇瞥向沙發上坐著的人,一身灰色長衫,配上他那副金絲邊框的眼鏡,像是古時候的文人書生。

他可不就是個“書生”?林殊薇轉念想。傅家祖輩出過狀元,又是前清遺臣,大概是家族血脈里傳承下來的文人情懷,到了傅筠儒這一輩,也依舊沒能跟上時代的新潮。他安安穩穩地做學問,如今也不過是位教書先生,在輔仁中學教國文。

天知道她有多恨這些文人!

林殊薇冷眼看著沙發上的人,下了逐客令:“我還有約,傅先生慢走不送。”

傅先生,她一直這么生分地稱呼他。

霞飛路和平飯店內,此時彩燈流照,歌舞升平。電影《新世界》劇組的各大主演、配角齊聚酒會,只為慶祝新電影的殺青。

酒過三巡,有人開始起哄讓男女主角合跳一支舞。

留聲機“咔嗒”一聲切換到下一首舞曲,女歌手柔情似水的聲音從留聲機里傳出來。林殊薇抬眸看著眼前頷首邀請她的男人,終于放下酒杯,將手搭了上去。

饒銘攬著她的腰走進舞池,低頭注視著她嬌艷的紅唇,笑道:“這次能與您合作,實為在下的榮幸。”

林殊薇嬌笑出聲:“我不過比你早入行幾年,饒少爺這樣客氣,我可承受不起。”

林殊薇先前對饒銘此人略有耳聞,知道他家底深厚,父親又新任海關總長。他這個饒公子自小含著金湯匙長大,不過剛入行半年,便贏得廣大女同胞的追捧。

饒銘借著舞步將她擁得更近,貼在她耳邊問今日送的白玫瑰她可喜歡。

“不過是演戲,饒銘少爺倒是用心良苦。”林殊薇目光轉向舞廳角落里鬼鬼祟祟的兩個人,一時間明白跳這支舞的真正用意。

她并未當面拆穿,順勢貼近男人的耳畔,低聲笑道:“下次記得送紅玫瑰,太素凈的顏色我都不喜歡。”

她不明說,卻也知道饒銘看她的眼神實在談不上清白。

上海的四月天剛入春不久,夜間風起,林殊薇剛出飯店,酒氣便散了不少。

饒銘提出要開車送她,林殊薇笑著推辭,目光卻被門口花壇處的身影吸引。飯店門口出入的都是上流人士,人多眼雜,待饒銘離開,她走向花壇,一把揪住那人的耳朵。

“小小年紀夜不歸宿,傅家人就是這樣教你的?”

“你放手!”

十六歲的小姑娘,力氣卻大得驚人。待她掙脫后,林殊薇看到白照臨胸前掛著的小型相機。她細眉一挑,轉身招來輛黃包車。

“我不回去!”

“不回去,或者你想去見你表哥?”

小姑娘瞬間安靜下來,乖乖地上了車。林殊薇就是拿準白照臨的心思才這樣說的,這小妮子天不怕地不怕,獨獨對傅筠儒的話言聽計從。

白照臨冷哼道:“我都看見了,你和饒家少爺舉止親密,你怕我誤了你們的好事,才這樣急著送我回傅宅。”

林殊薇在酒會上多喝了點兒,這會兒正閉目養神。聞言,她眼皮都沒抬一下,笑道:“你大晚上蹲點偷拍,就是為了到你表哥面前參我一本?”

“權貴剝削百姓,尸位素餐,饒家更甚!你……你這樣水性楊花,偏偏與那饒家少爺牽扯不清,你對不起表哥,更配不上他!”

林殊薇冷笑一聲,睜開了眼:“偏偏我與你表哥合跪天地,是正兒八經的拜堂夫妻。我若配不上他,當初又是誰將聘禮送到我林家?!”

“你……”白照臨被噎得啞口無言。

黃包車到了傅宅,門口的家丁見白照臨回來,忙著報信:“少爺,找到表小姐了。”

傅筠儒居然在家?

他一向是住在學校的教工宿舍,將二人的婚房主動留給了她,成婚約一年,倒也將兩家長輩瞞得好好的。她思緒稍一停頓,大門口處便出現了傅筠儒的身影。

“爺爺壽辰將近,這幾日我都留在老宅幫襯。”傅筠儒朝她走來,邊走邊說。

“照臨下午從學校逃了課,她如今想著開創報刊,說她兩句便跑了出去。”他摘下眼鏡,按著鼻梁,滿臉倦色道,“幸好被你遇見了。”

她想說不必客氣,夫妻做到他們這樣見外的倒也少見,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冷腔冷調:“小妮子膽大得很,哪日真叫她拍出點兒什么,怕是小小年紀便要去蹲號子了。”

“夫人說得對。”他輕輕一笑,邀她進宅。

“不必了,我今天累得很,不想再配合你演一出戲。”她轉身,卻見原先停著的黃包車早不見了影子。她蹙著眉看向傅筠儒,竟不知他什么時候擺手遣走了人。

他道:“天晚了,就在宅子里歇息一宿吧。”

若在傅宅歇息,不免要做出夫妻二人琴瑟和鳴的樣子來給長輩們看。

臥房里,傅筠儒端來一杯蜂蜜水擱在床頭,交代她喝下去醒酒。林殊薇接到手里,見他坐在書桌前批改作業,半邊臉融在臺燈的柔光里,光波流轉,映出皮相的清雋。

傅筠儒轉過頭見林殊薇正望著他發呆,以為對方在意二人共處一屋,便道:“你先睡,我一會兒去書房。”

話音剛落,便見她起身向他走來,她半邊身子倚在書桌前,淺色燈罩的臺燈垂下來一條細鏈子,她“咔嗒”一聲將燈拉滅,又“咔嗒”一聲拉亮,反反復復,比西洋鐘還要煩人。

“傅筠儒。”她彎下身子,附在他的耳邊,曖昧橫生,“你現在去書房,長輩們看到會怎么想?”

“咔嗒”一聲,臺燈熄滅。黑暗中,林殊薇只覺得身子一輕被他抱起,她輕叫一聲,察覺自己被抱上了床。

“傅筠儒!”甫一沾床,她便一骨碌翻身坐起。

另一盞燈被打開,她瞇了下眼,見傅筠儒站在幾米開外,手指按在開關上,正望向她。

“既然這么怕,為什么還要主動招惹我?”

她啞然,看了傅筠儒幾眼,老老實實地翻身睡下。

夏風涌動,徐徐地吹入房間,蟲鳴聲入耳,吵得她忽夢忽醒。

她夢到十五歲的自己跟著父親來到傅家拜訪,端茶的仆人不小心將茶水灑在她身上,她被燙紅了手卻不敢喊疼,端莊懂事地笑著說沒事兒。

傅家下人將她帶去內廳換衣,途經一處廂房,窗開著,從里面傳出哭聲。是小孩子撒嬌時慣會哭鬧的聲音,但大抵是那女孩哭鬧的對象并不懂小孩子的心思,哄了許久還是不起作用。

她不禁多看了一眼,只瞧見哄女孩那人的側臉,是個俊朗的少年。

那少年嘆了口氣,應聲道:“好好好,我不娶那林家小姐,哥哥以后只娶照臨。”

她臉一僵,帶她換衣的下人告訴她方才屋內是傅家少爺和表小姐,二人一同長大,口無遮攔慣了,叫她不必將話放在心上。

她笑著說沒事兒,心底卻別扭得不行。

換完衣服再經過那間廂房,屋內已沒了人。她抬眼看到前面花園里站著兩個人,一大一小,正是傅家少爺和表小姐。

她從走廊經過,忽聞一聲驚叫,那表小姐便從花園里躥了出來。

“我的蟈蟈!”

那表小姐年紀小小,哭聲卻驚天動地。她移開腳,見一只蟈蟈慘死在自己腳下。

“你賠我蟈蟈!”

下人接住表小姐撲過來的身子,交代她要懂得禮數,一并說明了林殊薇的身份。哪料表小姐聞言一愣,哭鬧得更大聲了。

“照臨,不許哭鬧。”傅家少爺從花園里走過來,提著表小姐的衣領將她拉了回去。

那表小姐哼哼唧唧,看林殊薇的眼神那般不友好。望著那二人離開的背影,林殊薇突然來了性子,擼起袖子走進花園。

炎炎夏日,她伏在花叢下開始認真翻找起蟈蟈。那跟著她的傅家下人勸說不得,一時沒了主見,只能叫住自家少爺。

傅少爺轉頭看了一眼花園里的身影,問道:“方才就想問,她是誰?”

下人急道:“是林家小姐,今日隨她父親來府上拜訪,被茶水弄臟了衣服才來內廳的。”

“林小姐,隨我去正廳吧。”他走進花園,站在她的面前道。

她稍稍抬頭便能看見他的臉,比在廂房外的那一瞥還要驚艷。可她覺得委屈,低頭繼續翻找,手上沾滿了泥,這樣的姿態,哪里還有大家閨秀的模樣?

來時父親刻意交代她,要做個端莊溫婉的小姐,在家她可以任性妄為,但是在傅家人面前,她須得將“得體”二字刻在心上。

她輕輕顫抖的肩膀讓他生疑:“林小姐?”

他剛碰到她的肩膀,便見她猛地從地上站起來,轉過身遞給他一只蟈蟈。

“賠給你了。”她長睫微濕,神情卻十分冷淡。

她轉身走出花園,想著傅家少爺除了相貌生得清雋,沒有一處好。他不愿娶她,她還不想嫁呢! 溫婉端莊的小姐,誰愛裝誰裝去!

翌日晨時,她和傅筠儒被下人叫去前廳用飯。傅家家規森嚴,一頓飯吃得委實沉悶,直到姍姍來遲的白照臨拿著今日的報紙落座,調侃她與饒家少爺的緋聞寫得精彩,飯桌前眾人才竊竊私語起來。

林殊薇接過報紙看了兩眼,昨日那場宴會只有劇院內部人員參加,至于為何會混進了報社記者,她不用想都知道是饒家少爺故意為之。

劇場后臺燈光打得耀眼,林殊薇剛從排練室出來便聽到同行的姐妹說她的玩笑。今日片場都在傳她與饒銘的緋聞,她心里本不在意,可梳妝鏡一邊的聶眉突然陰陽怪氣地道了句:“報紙上凈是你林大小姐的花邊新聞,就沒人想到你早已是成了婚的人?”

原本吵吵鬧鬧說笑的一眾姐妹突然噤了聲,旁人見是聶眉前輩,霎時噤了聲。

聶眉是這行的紅人,早年聲名鵲起,被稱作上海“小名伶”。林殊薇不過是后起之秀,如今憑著這部《新世界》讓她成為新晉女主角,木秀于林,總會妨礙旁人的路。

林殊薇換完衣服提著包要走,可聶眉這次似乎是鐵了心要拿她出氣,在她身后拔高了聲音道:“也對,傅家是書香門第,若非家道中落,又怎會看上你們林家!”

大抵是應了那群人的話,林殊薇剛出劇場便見饒銘正靠在車前朝她招手。

她思量許久,踩著高跟鞋上了饒銘的車。

“想去哪兒?”饒銘發動車子,擱下方才看的報紙。

林殊薇拿起那張報紙,一眼便瞧見自己與他的緋聞,于是冷笑著說:“饒少爺問我去哪兒,是嫌這緋聞鬧得還不夠大嗎?”

“所以我才來找林小姐賠罪。”饒銘看她一眼,笑道,“我為你尋了滿屋子的紅玫瑰,林小姐覺得這份賠禮如何?”

“去傅宅。”

“什么?”

“饒少爺不是問我去哪兒嗎?”林殊薇看見饒銘微怔的表情,冷笑道,“怎么,滬上人皆知大明星林殊薇成過婚,饒少爺不知道我是有夫之婦?”

她將最后四個字咬得清楚,更像是一種警告暗示。

饒銘輕輕一笑,踩下剎車:“可我怎么聽說,傅、林兩家的婚事并非林小姐意愿?”

徒步走回公寓已是半個小時后了,林殊薇脫下高跟鞋提在手里,走進客廳見沙發上坐著一人,嚇了一跳,道:“你怎么過來了?”

傅筠儒上下打量著她,目光落在她紅腫的腳踝上,眉宇不經意地皺起。

“腳怎么了?”

她現在疲憊得很,不想搭腔,轉身朝二樓臥房走去。

身子沉重疲乏,林殊薇倒在床就睡。迷迷糊糊中腳踝處傳來冰涼的觸感,她睜開眼,見傅筠儒正坐在床尾,低垂著眉眼,將冰袋慢慢地敷上她的腳踝。

她驀地想起從前,傅、林兩家最終定下了親事,傅家上門拜訪時,她爬上自家后院的那棵棗樹,死活不肯去前廳見人。

阿嬤在樹下好說歹說,她就是不肯下來。阿嬤唉聲嘆氣,說到她早逝的母親,說她可憐,沒個娘親在身邊教導,以后在婆家定要受難。

提到早逝的娘她哭得更兇,嘴里吵著不嫁,死也不嫁。接著,她一眼瞥見了走廊上出現的人。十五歲遇見的少年如今已經成年,一襲白衫站在走廊里,朝她望過來,看不清神色,但肯定不是歡喜。

她從棗樹上摔下來,崴傷了腳,他抱著她送回房間,從頭至尾沒說一句話。

開春后,傅家傳來消息,推遲了婚事,說是傅家少爺要到重慶執教三年。

她一顆心沉到谷底,哭著求父親取消婚約。

如今想起來,若非父母之命,他們何至于此。

兜兜轉轉,始終不得自由。

“傅筠儒。”她看著頭頂的天花板,聲音沙啞得聽不清字眼,“爺爺壽辰后,我們就離婚吧。”

傅家是書香門第,雖不及從前光鮮榮貴,卻也尚存名望。傅老爺子壽辰當日,壽宴并未大肆操辦,傅家三代單傳,人丁并不興旺,家中親戚加起來也不過剛滿兩桌。

傅老爺子年逾古稀,如今身子骨每況愈下,中途離席前特將長孫喚到書房,關著門,連下人都遣出了屋子。

談話持續了半個時辰,等傅筠儒再從書房出來,夜空中那枚月牙正巧懸上了柳樹梢頭。

他在壽宴上喝了點兒酒,這會兒有些微醺。

傅筠儒站在廊下醒酒,望著夜幕中的那輪明月,突然很想抽一支煙。

摸遍口袋只找到一盒火柴,他才想起自己已經戒煙許久了。最后一次抽煙還是一年前,他于重慶回程的路上,路途顛簸,他攥著那封催促他回上海的家書,想著三年過去,他仍是要誤人終身。

他站在廊下擦亮火柴,微弱的火苗在指尖輕輕跳動。最后一根火柴梗落地,他暗嘲自己癡傻,轉身朝回走,卻聽到汽車鳴笛聲。

他轉頭,見傅宅大門前停著一輛汽車,從車上下來一人,窈窕身姿,風韻滿身,不是林殊薇又是誰!

此刻她正彎腰貼近前門車窗,笑得花枝亂顫,同那送她回來的男人擺手告別。

傅筠儒站在走廊上安靜地看著,直到林殊薇踩著高跟鞋走到他面前,他才恍然回神,轉身朝前廳走。

“你晚了很久。”他走在前面,嗓子干澀得發疼。

身后傳來一聲輕笑:“傅筠儒,你對你的學生也這樣寬容嗎?”

林家只送了賀禮來,林父忙于生意常年不見蹤影,這份林家的情意便落在了林殊薇身上。偏生她今日晚到,壽宴過半才姍姍來遲。

“現下都什么時間了,嫂嫂若是來不了,提前說一聲便是,又何必再費勁趕來。”

林殊薇不用抬頭都知道是白照臨那個死丫頭,她素與這小妮子不對付,少時因一只蟈蟈結怨,如今更是互相看不上眼。

“照臨。”一旁的傅筠儒微微蹙眉,“不得對嫂子無禮。”

林殊薇默不作聲,她倒沒想到傅筠儒會率先出言,以往他不都是站在白照臨那邊嗎?

“她也配?”白照臨冷哼一聲,恰與伸筷子的林殊薇對上視線,那眼神似嫌惡她到了極點。白照臨冷笑道,“外頭的報紙上可寫了多少精彩事兒,她與饒家少爺牽扯不清,何須讓人細說!”

林殊薇眉頭一皺,撂下筷子正要發作,身邊人突然一拍桌子,慍怒道:“夠了!”

林殊薇嚇了一跳,她轉頭看著傅筠儒微怒的表情,還沒細想他這般生氣的原因,便聞席間一聲啜泣,再轉頭只瞧見白照臨捂著臉跑開的身影。

這頓飯吃得委實沉悶,壽宴結束后請來坐臺的戲班子開演,林殊薇聽了兩段后就從座上離開。

小孩子們打打鬧鬧地從她身邊跑過不小心沖撞到她,瞧見她是傅家嫂嫂,聽說是個不好相與的人,站在原地怯生生地道歉。

林殊薇慢悠悠地回頭,俯下身,沖小孩子們露出兇相,果真嚇得一眾孩子哭著跑遠。她哈哈大笑,直起身時見走廊那頭站著傅筠儒,笑容便僵在了臉上。

“怎么沒去聽戲?”傅筠儒從走廊那頭走來,林殊薇聞到他身上輕微的酒氣。

她揚了揚手里的煙道:“出來抽支煙。”

今夜月色極好,彎彎的一鉤新月懸于夜幕之上,照得整個傅宅如臨白晝。院內那幾株美人蕉開得正好,紅艷艷的花瓣,嬌俏得緊。

她靜靜地看著,卻說了個毫不相干的話題:“傅筠儒,一年前你家人修書讓你從重慶回來與我完婚,那時你是如何想的?”

他出身于書香門第,體面尊貴,而她父親不過是趕上時代新潮發了筆橫財,才讓她得享一句“林小姐”的尊稱。她父親敬仰文人清士,做夢都想與文人世家結為親家。

他研究國學,是位教書先生,她性子跋扈,是個在外拋頭露面的女明星。傅家一代名門中落本就令人唏噓,而她與傅筠儒的婚事,便是這其中最不適宜的一件事。

“你是不是想著,明明已經拖延了三年,這林家小姐怎的還是這樣不識趣?”她轉過身與他對視,眸中是難釋的自嘲。

他低頭望進她的眉眼:“林家于我傅家有恩,對于恩人我怎會這樣腹誹。”

她聞到他身上的酒味,淡淡的并不濃郁,偏生臉頰卻微紅似醉了酒。她朝后退了一步,暗嘲自己自作多情。

林殊薇將煙送回嘴里,眼前人突然抽下她嘴里的煙,欺身將她抵在了廊柱上。

皎潔的月光傾灑而下,她愣怔著被他環在懷里,唇齒間只余下濃郁的酒味。

不遠處的戲臺子上正唱著:草藉花眠,則把云鬢點,紅松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

輔仁中學的學生素來愛聽傅先生的國文課,他講課生動有趣,又全無師者的高傲凜然。可今天的傅先生在課堂上頻頻失誤,多次走了心神。

座下學生不知何故,以為老師身體不適,便關切詢問。豈料講臺上的傅老師聞聲面色一紅,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習”兩個字便結束了這堂課。

傅筠儒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卻在推開門的那一刻愣住了。那個害他在課堂上多次走神的“罪魁禍首”正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位子上翻看他的書。

“有事兒嗎?”他穩下心神放下手里的書,繞到桌前去拉抽屜。林殊薇注意力全在書上,身體擋住了抽屜,他俯身去夠,卻被她突然揚起的笑勾住。

“傅筠儒,你什么時候對電影感興趣了?”她晃著手里的書,偏過頭與他對視,“《西方電影史》,你研究這個做什么?”

“你覺得呢?”他靜默地看著她,手指摸到把手,輕輕一拽,拉開了抽屜。

在林殊薇眼中,他們的婚姻是舊時的媒妁之言,就如傅筠儒這個人一般,頂不時髦,頂不新派。可眼下,林殊薇看著傅筠儒繾綣著書卷氣的眉眼,胸口似揣了只亂撞的小鹿一樣,暗暗覺著不妙。

這感覺,當真太不妙了。

她驀地站起身,仰著脖子趾高氣揚道:“電影也不是誰想演就能去演的,縱然你生得有幾分顏色,可圈子里不乏相貌、演技俱佳的男演員。”

傅筠儒面色一沉,將抽屜里的茶葉拿出來,轉身去泡茶。

“你本就木訥無趣,做個教書先生最合適不過……”她猶在說,可明顯底氣不足。

大抵也覺得自己越說越偏,林殊薇匆忙將手邊的果籃拿上桌,正色道:“我是來給你送桃子的。”

傅筠儒看了一眼果籃,并未說話。他將泡好的茶倒出兩杯,把其中一杯推到林殊薇面前。

“謝謝夫人的好意。”他端起茶杯輕呷一口,眸中清明,似是猜到了她的有意為之。

傅筠儒對桃子過敏,他是決計不會吃她送的桃子的。而林殊薇又怎會不知?她不過是來故意氣他,以報昨夜他那一吻的仇。

“夫人既送我桃子,我便回夫人一份禮。”他手指輕敲桌面,笑意深深地看著她。

霞飛路最近新開了一家旗袍店,聽說裁縫師承巧手虞大家,針線功夫極好。先前送她那件她不喜歡,二人約定好晚上見面,這次由她親自挑選。

傍晚時分天落了雨,林殊薇問了兩遍才聽清車窗外的那個女學生說了什么。她向女學生道了謝,關上車窗的一刻竟不知自己該朝哪兒去。

傅筠儒不在學校,他下午便向學校告了假。

是什么樣的急事,讓他甚至來不及告訴她一聲?

這一場雨足足下了三天才消停,林殊薇染上了重感冒,連著幾日沒去劇院。清晨早起時她拿起桌上的報紙,看到自己正在拍的這部電影被人換了角色。

不是別人,正是前陣子與她爭吵過的聶眉。

饒家少爺另覓新歡看上了“小名伶”聶眉,不惜花大代價替她換了角色。林殊薇皺著眉收起報紙,招呼沉香替她備車。

百樂門內紙醉金迷,向來是富家少爺的銷金窟。林殊薇踩著高跟鞋走向前方那個左擁右抱的男人,一杯紅酒潑在了他的臉上。

饒銘滿不在乎地抹了把臉,看著眼前人惱怒的模樣,自然知道林殊薇為何而來。他慵懶地撣了撣衣裳,笑道:“人都已經領回去了,還要怎樣?那小妮子拍到不該拍的東西,本該剁下一只手的。”

“你說什么?”林殊薇皺起眉問。

傅宅臨著花園有個池子,正值初夏,岸邊楊柳生得葳蕤。林殊薇撥開枝條走過來,傅筠儒隔著那叢碧綠招呼道:“別過來了,省得過了病氣給你。”

她腳步一頓,聽見他幾聲輕咳。

“生病了?”

“前幾日淋了雨,一點兒小傷寒,不要緊。”

她看著他半隱在花叢中的臉,輕聲道:“照臨是怎么回事?”

“她和一群學生組織辦報,幾個學生拍到饒家走私鴉片的證據。所幸報紙沒發出來,饒漢憲只讓人銷毀了照片。”

花叢那邊突然傳來急促的咳嗽聲,她匆忙走到跟前。

“怎么過來了?”他看著她,輕聲嘆氣道,“我沒事,當心過了病氣給你。”

“巧了,我今兒也感冒了。”她于石桌前坐下,佯裝認真地翻看他手邊的書。

池中錦鯉浮上水面,驚起唼喋水聲。她偏過頭看到他青黑的眼瞼,知道他這些天一定不好過。可他還是那樣溫和,沒有一點兒脾氣。

他起身離開,再回來時手里拿著一件做好的旗袍。

“那天爽約后,我又親自為你挑了一件,一直沒得空給你。”

林殊薇看著那件藕粉色的旗袍,忍俊不禁:“傅筠儒,我到底什么時候和你說過我喜歡粉色?”

她不愛穿素淡的顏色,衣裳大多俏麗鮮艷,因她女明星的身份,妝容也常化得濃艷。

沒說過嗎?他望著滿池的湖水,陷入恍如隔世般的沉靜:“那大概是我記錯了。”

與旗袍一起遞到她手里的,還有一封和離書。

她一愣,想到那日自己說出要離婚的話。

“饒家少爺并非良人,我知道你與他只是逢場作戲。”

“今后還是要少抽煙,林伯不常在家,你總要學會照顧好自己。”

他與她為數不多的親密,竟是此刻別離時他的一個寬大、溫暖的擁抱。

她陷在這個懷抱里,并不應聲。

“殊薇?”

“你很啰唆。”

他彎了嘴角,良久才在她的耳邊道:“那日送你旗袍并非干涉你之意,我只是覺得要送你些什么。”

“嗯?”

“你穿粉色很好看。”

他扶起她的肩膀,結束了這個尚留余溫的擁抱。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今二心難一,良緣難結,書此一別,唯愿余生各自安好。

她攥緊手里的和離書,突然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鐘鳴鼎食之家亦是三代出個敗家子,哪怕祖上是翰林院學士的傅家也不能幸免。

老爺子傅汝海曾入翰林,做過大清朝編修,奈何生了個兒子不爭氣,年輕時吃喝嫖賭樣樣沾。最后氣跑了妻子,敗光了家產,留下個八歲大的兒子便撒手人寰。

傅筠儒記事之時,家中那座西洋鐘就沒敲響過,下人們做事循著墻上那本老皇歷,什么年,什么月,宜出行,宜祭祀,日子就在太陽那點兒碎金色的光打在織著四季圖的鎏金屏風上緩慢沉靜地流過去了。

他有時望著窗子外的天空,云影變換,四季不同,外面的世事,也是一天一個樣。這沉寂空蕩的宅子像是被時光遺忘的罪人,密不透風,死氣沉沉。

直到十六歲那年,有洋人覬覦傅家的一塊傳家玉印,求之不得后聯合當地權貴百般刁難。爺爺奔走轉圜無果,寧愿玉石俱焚,也不愿文物流入異邦。

在此關頭,是商戶林家主動相助,傳家玉印才得以保全。

他與林家小姐第一次見面,是在傅家花園。她穿著藕粉色的緞裙,眉眼溫婉,趴在花叢下找蟈蟈。

他緊張得不知如何勸說,那姑娘也沒給他勸說的機會,捉到一只蟈蟈遞給他,便憤憤地離開了花園。

他望著她離開的背影,心想:她有眉眼溫婉的長相卻并不是個溫婉的人哪。

后來有一次,他從女子中學經過,見一群女學生站在林蔭下排練話劇。她混在其中,出演主角羅密歐,女扮男裝,神采飛揚,認真又滑稽。

他不禁彎了嘴角。

那時候,他想著商人家的小姐,定是跟隨父母走南闖北慣了,眼界寬大,該是個自由自在的人。

自由自在的,他向往的人。

兩年后,傅、林兩家訂下婚事,年后,他與家人登門拜訪,林家小姐并未露面。

他聽說她生于北平,長于上海,只比他小一歲。他在后院那棵棗樹上看到她,主動靠近,并不合乎禮儀,但他怕她摔下來,便忍不住朝前走了幾步,偏生那時聽到她的哭喊。

她不想嫁給他。

他站在廊下進退不得。

他心儀的姑娘并不想嫁給他,這門親事只是父母之命。

開春后,他向學校自薦去重慶的工作。西行的路上,他想著她這樣自由的人不該因一紙婚約困縛在他身邊。

他心儀的姑娘屬于更廣闊的天地。

他出生在王朝氣數將盡之時,時代的烙印被他拋諸腦后,很早之前他就明白,傅家那座被塵封的西洋鐘永遠不會再敲響。

爺爺壽辰那晚他被叫到書房,半個時辰的談話,末了他只記得那句“護住傅家門楣”的叮囑。

后來照臨惹出事,他知道饒家不會善罷甘休,饒漢憲鐵血手腕,又怎會容忍一點兒威脅?

能否護住傅家門楣,他并不知道。但給她自由,護她周全,是他此生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舊夢驚塵,一晌貪歡,這才是隱在那些陳年往事罅隙中,一段完完整整、原原本本的故事。

“傅筠儒,你是個榆木腦袋。”她沉默良久,總結道。

“是,我是個愚人。”傅先生笑著揩去她臉上的淚,“承蒙林小姐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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