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足球門將的視野

韓秀

一

當人們走進運動場觀看一場足球賽的時候，很少會把視線集中在門將身上。他們只有兩人，各自為交戰(zhàn)雙方守住自家的大門。他們穿著顏色獨特的球衣，與對方門將不同，與自家球員也不同，在綠色的草地上通常都很顯眼。他們多半都身材高大，機警、靈活、敏捷。他們專注著球的走向，他們清楚地知道“球比人快”的道理，隨時處于備戰(zhàn)狀態(tài)中。當對方球員帶球飛奔而至的時候，他們必須在瞬間決定接應的辦法，是跑出禁區(qū)攔截還是站在自家大門前伺機而動？決定的正確與否攸關整個戰(zhàn)局的成敗。此時此刻，觀眾緊張地注視著帶球飛奔而來的前鋒球員與對方門將的互動，結果會在瞬間出現(xiàn)，前鋒適時臨門一腳成功破門，或是門將將球撲出，或是門將穩(wěn)穩(wěn)地將球抱住，不給對方任何僥幸的機會等，都牽動著球場上雙方隊員的心，牽動著千萬觀眾的心。此時此刻，門將進入人們關注的中心位置。角球與任意球帶來的詭異攻勢也是考驗門將能耐的重要時刻，他們的眼睛要像鷹隼一樣銳利，才能在一團跑動中的混亂里捕捉到球的來路而予以攔截。當然，最嚴重的考驗是罰點球，那是一對一空前殘酷的對決，對方射手的智慧、力量當然重要，而門將的經(jīng)驗、身手的靈活更是成敗關鍵。偉大的門將在這種時候都會有出人意料的杰出表現(xiàn)。事隔多年，人們?nèi)匀唤蚪驑返乐@些神話般的奇詭瞬間。

翻開德語作家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的小說《守門員的焦慮》，我們看到的是一位從前的足球門將，一位已經(jīng)站在球場外邊的男人，他的視野與他所做出的反應。

已經(jīng)離開足球界的前門將布洛赫漫不經(jīng)心地失去了建筑工這份工作，原因不詳;他漫不經(jīng)心地卷入一場斗毆，無所事事地離開;他漫不經(jīng)心地扼殺了一個幾乎不認識的女子，沒有動機也沒有被追捕，他甚至根本不在意是否會被追捕;他漫不經(jīng)心地搭車到了邊境上的一個小鎮(zhèn)，在那里遇到一個熟人;漫不經(jīng)心地聽說一個孩子失蹤，甚至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孩子的尸體，沒有做任何事，當然沒有報警;最終，站到了一個足球場里，站在球門后面，站在門將身后，看到他接住了射手在十二碼外踢過來的球。

讀者會問，這是發(fā)生在什么地方的“故事”？應該是維也納，奧地利的維也納，因為書中提到布洛赫到過納許市場，正是在這個市場里被一位電影院的售票員所吸引，而生發(fā)出后來的殺人事件，這個著名的市場在維也納。因此，后文所說到的邊境小鎮(zhèn)，應當也在奧地利的邊境上。

讀者也會問，這位漫不經(jīng)心、無所事事的前足球門將布洛赫大概是個“沒有個性的人”，對人對事都表現(xiàn)出沒心沒肺的樣子，說起話來更是不著調(diào)，寫這樣一個人有什么意義呢？人人都有個性，而且蕓蕓眾生之中并沒有個性完全相同的人，這就賦予小說“意義”，如果，小說一定要有意義的話。

有人也將卡謬的《異鄉(xiāng)人》與漢德克的《守門員》相提并論。事實上卡謬的書寫滿溢人道關懷。漢德克的書寫是非常冷漠的，冰寒徹骨的冷漠成就了這本書。正如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們的看法：“漢德克‘憑借著語言的獨創(chuàng)性探索了邊境，以及人類經(jīng)驗的特殊性。”換句話說，邊緣人布洛赫不是沒有個性，而是有著特別的個性，他的個性讓他對一切都漫不經(jīng)心，只有一件事能夠讓他專心致志，這件能夠讓他專心致志的事情就是接住對方射手從禁區(qū)踢過來的那一粒球。明白了這個道理，就能夠完全明白為什么布洛赫說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也不能完全了解與他對談的人到底在說些什么。這些不斷出現(xiàn)的“誤會”都是必然發(fā)生的，因為，足球門將不需要語言，他們所需要的是超乎凡人的觀察能力，經(jīng)由這樣的觀察，或者可以說是凝視，門將才能估算出站在自己面前的射手將把球踢向哪一個方向，自己怎樣才能夠有希望接住那一粒刁鉆的球，這種“準備工夫”貫穿在布洛赫生活的每一分鐘。換句話說，他存在的意義便在于完成這漫長的等待，達到他畢生追求的那勝利的一瞬間。于是，小說家漢德克就用他的書寫來達成這個任務，讓我們透過前門將布洛赫的視野來觀察世界。

失去了工作，在小鎮(zhèn)上晃蕩并非樂事，他很容易疲倦，但在極度的疲倦中，他仍然能夠看清楚周遭出現(xiàn)的人與物，“雖然窗戶此刻是關著的，屋里有蚊子飛來飛去。一個小孩被派去酒館拿啤酒墊，拿來后放在水杯上面，免得蚊子掉進去。一個婦人察覺她項鏈上的墜子掉了。大家都開始找。一把鐵鍬倒下來，更確切地說，是布洛赫在它完全倒下之前扶住了它。”短短三四行字，讓我們看到了布洛赫的視野里集中了正在動作的事物，而且他能夠迅速而自然地做出反應。

小鎮(zhèn)之外有深深的溪流，“視線范圍之外有個東西開始干擾低頭凝視水面的布洛赫。他眨了眨眼睛，仿佛原因在于他的眼睛，但卻沒有看過去。漸漸地，那東西進入了他的視野。有一會兒他對它視而不見，仿佛他的全副意識就是個盲點。接著，就像在一部喜劇片里有人順手打開了一個箱子，一邊繼續(xù)喋喋不休，然后才猛然打住，朝著箱子沖回去，他在下方的水里瞥見了一個孩童的尸體”。僅此而已，布洛赫走回小鎮(zhèn)，目送著一位憲兵擦身而過，走向小酒館。文句所顯示的不僅是布洛赫的視野也是他全然冷漠的內(nèi)心，果真是“人類經(jīng)驗的特殊性”。

布洛赫由觀看一群螞蟻逼近面包屑，面包屑上停著一只蒼蠅，而有了一連串動作：從坐姿直接開步走，站定轉(zhuǎn)為奔跑，突然剎住，轉(zhuǎn)換步調(diào)倒著跑，轉(zhuǎn)身向前跑，轉(zhuǎn)身倒著跑，又轉(zhuǎn)身向前跑，快速沖刺、猛然停住，坐下，從坐姿又立刻起身向前跑。足球運動員的暖身動作，也是門將的暖身動作。布洛赫所看到的螞蟻與蒼蠅牽連出他最需要做的一件事：準備好，抵達人生輝煌的頂點。

這個頂點來了，布洛赫站到了球門的后面，隔著球網(wǎng)，守門員背對著他，靜靜站在那里，活動著雙臂，目視著射手將球擺放在那，倒退著走出禁區(qū)。哨音響了，射手“忽然起跑。身穿艷黃套頭衫的守門員仍然不動如山，然后負責罰球的球員把球踢進了他手里”。于是，布洛赫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別人的人生輝煌。

我們則可以從整本書蒙太奇般的文句里，思索不一樣的閱讀帶來的諸般感受。

二

世間有這么一位哲學家，叫作麥可·塔葛，他在1905年提出“時間塊”這個概念，意思是說，時間是不會消失的，即使生活在某個時間的人們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時間還在，那個時間發(fā)生的事情還在。換句話說，已經(jīng)離開了的人們繼續(xù)生活在他們曾經(jīng)存在的“時間塊”里，重復他們所做的事情。如果我們不拘泥于我們自己對“時間”淺薄的認知，而相信時間同空間一樣“依然存在”于世，那么我們就能像翻書一樣，從結尾往前翻，看到一些在“事情發(fā)生的當初”并沒有看清楚的真實，而發(fā)出“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喟嘆。曾經(jīng)長期擔任記者的美國小說家湯姆·瑞奇曼（Tom Rachman）的《你在我心中的崛起與衰落》便是以透明的時間塊構成章節(jié)，讓我們在時間塊中穿梭閱讀而一步步接近事實真相的小說。那些“真實發(fā)生”的事情，那些書中人物“親眼所見，親身感受”的事情，到了掩卷的時分，我們才知道，“事實上”那是多么奇詭、多么荒謬、多么慘痛、多么不堪聞問，多么引人唏噓的過往。

小說作者都懂得“分身之術”是小說創(chuàng)作之必備。一個人物的原型可能有好幾位、十多位。然而瑞奇曼的這本小說卻讓書中人物在人生不同的時間塊里主動變換身份，呈現(xiàn)不同樣貌，使用不同語音以及編造來自于深思熟慮的“人生經(jīng)驗”。然而，萬變不離其宗，所有的改變都沒有離開人性的逐步揭示，只不過，這樣復雜的書寫使得人性的被揭示更為深刻、更多面向，也更真實。

小說的時間塊在章節(jié)開始時有所標示：1988、1999、2000、2011，都是特定的年份，對于故事的開展有著重要的意義。作者用加黑的方式讓其中的某個標示凸顯出來，指明這個時間的范圍。除此之外，還在某些年號后面用“開始”與“尾聲”來將時間塊縮小、集中，使得書寫更為緊湊，并且適合于穿梭閱讀。如此這般，章節(jié)不但沒有名目昭示其內(nèi)容，更沒有一、二、三、四之類的順序，完全由“時間”來主宰敘述。每一章節(jié)里面的故事都是在那個時間里面發(fā)生的，作者使用嫻熟的技巧以全知觀點描寫細節(jié)，眾多的地方、城鄉(xiāng)截然不同的景觀地貌，眾多的人物、有聲有色內(nèi)涵豐富的對話、細膩的內(nèi)心活動，無不精彩、凝練，吸引著讀者手不釋卷。

小說的主角是一個女孩子，殘缺的家庭、丑陋的人際關系、人性之惡與人性之冷漠造成女孩在幼年被棄養(yǎng)、在十歲的時候被拐帶、被中止學業(yè)成為真正的邊緣人。她被三個成年人“帶大”，其中兩個居心不良，一個是她的生母，一個是她一直信賴、愛慕的男子。只有一個不沾親、不帶故的外姓旁人杭弗瑞例外，甚至，連這個名字也是主人為了人生某個階段的需要而給自己取的名號。這個極不“真實”的杭弗瑞有著極其復雜的家世背景，父母來自歐洲，通曉多種語言。但他這個俄裔猶太人二戰(zhàn)期間卻在南非得到很好的教育，成為西洋棋高手、藥劑師、愛書人、藏書家。為了尋找知音，四十多歲離開格格不入的南非來到英國，假充自己是受盡苦難的蘇聯(lián)異議分子，沒有成功，于是轉(zhuǎn)往曼谷。在那里，遇到了這個被丟在人海里隨其自生自滅的女孩。

當確切知道，女孩不會再有家庭、不會再接受任何正常學校教育之后，讀書人杭弗瑞接手了女孩的教育，讓這個孩子幾乎是隨心所欲地讀書，成為一個手不釋卷的讀書人。這么一個私塾般的教育過程雖然并不長遠，女孩在浮萍般的漂流中終于長大成人，“一個國家換過一個國家，一段感情接著一段感情，一份工作換過一份工作，心里始終期待另一種生活”。什么樣的生活？不再流浪，情感有所寄托的生活。這個情感的寄托最終并沒有落到那個居心不良的男人身上，而是落到了英格蘭和韋爾斯的邊界上，一個鳥兒不下蛋的荒涼小鎮(zhèn)里，一個幾乎要破產(chǎn)的叫作“世界盡頭”的舊書店。在里斯本見到書店轉(zhuǎn)讓的廣告，便義無反顧地接下了這樁幾乎注定要失敗的生意，不能不說是愛書人的執(zhí)著起了關鍵的作用，換句話說，杭弗瑞這位私塾先生成功地培養(yǎng)出一位十歲便輟學的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這堪稱奇跡，卻也是必然，合乎情理。最令人放心的是，這家布滿灰塵的書店卻仿佛生出了翅膀，憑借無遠弗屆的網(wǎng)絡起死回生，讓我們看到了驚喜。與此同時，藥劑師出身的老杭弗瑞卻在世俗社會的骯臟和丑陋當中停止了呼吸，放手自己“帶大”的女孩面對新的人生。作者不依不饒，讓杭弗瑞的藏書抵達“世界盡頭”，繼續(xù)扮演導師的角色順便提供溫暖的回憶與心靈的慰藉，讀者為之嘆服、傾倒。

小說作者瑞奇曼在自序中夫子自道：“人生的興衰際遇：在孩提時累積權力、成年后把玩權力、年老后權力衰退。”書中幾位人物都以其經(jīng)歷作為驗證。作者也說，世事的興盛衰微改變了人的觀感與思想，“書中人物目睹了強權的興亡，思索自己在時代洪流中扮演的角色”。無論怎樣復雜多變，奇招百出，現(xiàn)代小說依然彰顯出傳統(tǒng)小說的力量。

這就讓處于今日“時間塊”的小說作者們得到了極有意義的借鑒。

邊緣人的凄涼故事，無數(shù)的欺騙、謊言、冷血、自私、不擇手段;全是普通的人生悲劇，司空見慣，毫無新奇之處。如果按照“時間順序”娓娓道來，從頭到尾，無論怎樣在細節(jié)上下足功夫，恐怕仍然無法令人驚艷。天才小說家瑞奇曼另辟蹊徑，引導讀者穿梭于時間塊，讓我們看到國族與人生的興衰怎樣抽絲剝繭還原歷史真實。這個曲折多變的還原過程在時間塊里綻放光芒、出人意表地展現(xiàn)了風云變幻的人間世，賦予小說巨大的魅力。

更有甚者，小說里還有一個重要的角色，那就是書本。書本在不同的時間塊里產(chǎn)生著不同的啟迪。對于讀書人來講，這是真理，初讀與重溫之間有著巨大的不同。對于藏書家來講，每一本藏書都保存著生命途中的記憶，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