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田
魯迅早在日本時期寫過一些文言的論文,發表在當時留學生們創辦的雜志上,主要是五篇論文《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和《破惡聲論》。魯迅早期也曾有過一些文學活動,在《〈吶喊〉自序》里描述過《新生》誕生的過程:“我們想從事文學,第一步當然是出雜志。名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所以只謂之《新生》。”但是《新生》辦得并不順利,原來一起辦《新生》的人陸續散去,剛創始時就不順利。魯迅把《新生》所遭遇的挫折描述為“夢的失敗”、“夢的失落”。他做的另外一個文學工作,是和他的弟弟周作人一起翻譯了一些域外的小說,然后結集成《域外小說集》,但賣得并不好。
魯迅回到國內后在蔡元培的介紹下,在教育部做僉事,可是他主要的精力卻放在別的事情上,抄古碑,搜集和整理古籍等。但在這些活動的背后,魯迅的心情是非常寂寞的,所以他在《〈吶喊〉自序》里面不斷地描述他在S會館(當時魯迅住在北京市紹興會館,他就稱之為S會館)時期是非常寂寞和無聊的。他說:“我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這寂寞又一天一天地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魯迅所描述的寂寞跟他早年的文學夢的破滅是息息相關的,同時也跟他回到中國,對當時辛亥革命之后的一些現狀的耳聞目睹息息相關。
寂寞畢竟不能持續下去,一件事情打破了魯迅的沉默,這就是錢玄同的來訪。他在《〈吶喊〉自序》里面的把這件事情描述得比較故事化,情節非常生動,并且給錢玄同起了一個名字叫金心異。他說那時候經常到這兒來看他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金心異和魯迅有了一番對話。金心異說:“你抄了這些有什么用?”魯迅說:“沒有什么用。”金心異又說:“那么,你鈔他是什么意思呢?”魯迅回答:“沒有什么意思。”然后金心異就說:“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那個時期正好是錢玄同和一些朋友在創辦《新青年》。錢玄同、胡適、陳獨秀、李大釗他們都共同參與到了《新青年》雜志的編輯工作當中,錢玄同就勸魯迅給《新青年》寫點文章。魯迅是怎么回應的呢?魯迅打了一個比方說:“假如是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這實際上是魯迅內心對寫作的某種質疑:寫作真的有用嗎?真的能改變社會嗎?真的能喚醒民眾嗎?他覺得改變中國太困難了,這也是他的一種沉痛的經驗,他對改變社會的艱難、深刻的意識,使得他沒有廉價的樂觀,沒有簡單地相信文學那么容易就可以改變社會,這就是很著名的“鐵屋子的比喻”。他在敘述里讓錢玄同來反駁自己,當然我們也不知道錢玄同是否真的這樣說過,還是魯迅內心里面就有這種掙扎,錢玄同說:“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所以,魯迅就接受了錢玄同的看法,魯迅是這么說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他這樣描述自己為什么會開始寫小說的經歷:最初的一篇就是《狂人日記》,然后越寫越多,積累了十多篇,最后結集為《吶喊》。1922年他在《〈吶喊〉自序》中說:“我竟將我的短篇小說結集起來,而且付印了,又因為上面所說的緣由,便稱之為《吶喊》。”《吶喊》最初是在1923年8月由新潮社出版,被列為新潮社文藝叢書,這是《吶喊》的書引。
從題材上來看,《吶喊》中主要是鄉土題材和知識分子題材,這也是魯迅小說主導的兩個題材類型,這兩個題材在很多篇目當中往往是融合在一起的。從情節上來看,《吶喊》也有一些特點,一個是魯迅創造了一種經典的模式:看和被看。看和被看也可以有一些引申:吃和被吃、啟蒙和被啟蒙。在這個模式里,他所要著力探討的內容是知識分子和大眾的關系、啟蒙者怎樣處理與大眾的關系、啟蒙在社會實踐中有什么樣的變形、會遭遇什么樣的困難,在魯迅的很多小說中都有體現,比如《孔乙己》、《狂人日記》、《藥》等,都有看與被看乃至于吃和被吃的情節模式。另外一個特別重要的情節模式就是離鄉—回鄉—再離鄉,一個離開了故鄉的知識者,用魯迅的說法就是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因為一些契機,他們又回到了故鄉,遇到了老朋友,看到了故鄉的變化或持續不變,或者想起了他年輕時候的很多舊事,或者遇到他熟悉的朋友和他有一些討論,這類小說的結尾通常又是以這個知識者再次離開故鄉作為終結。
接下來,我們以《吶喊》中的兩部小說《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為例做重新解讀。魯迅在《狂人日記》中非常注重對身體經驗和情感的描述與勘探,在《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中魯迅都把那種對于身體和情感的勘探深入到了本能的層面,所以狂人有很多反應是本能性的,《狂人日記》也體現了魯迅對中國歷史的某種深刻洞察。他曾在《兩地書》中說道:“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我覺得這里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魯迅一方面認為黑暗與虛無是彌漫性的,他沒有簡單地樂觀,更重要的是他要通過自己的寫作和行動對黑暗做出挑戰,一種絕望的抗戰。所以,他說:“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這和前面他與錢玄同論辯當中所講的不能確證鐵屋子一定不能打破是類似的。我們以前讀《狂人日記》通常都會注意到這部小說在形式上的一個特征:在白話的正文前面有一小段文言的小序。慣常理解《狂人日記》是認為文言小序所代表的是一個正常人的世界,狂人最后治愈了,然后赴某地候補去做官了,背后敘述者的觀點在于治愈狂人,但敘述者背后的作者的觀點則是認為這種治愈在某種意義上是非正常的。而對《狂人日記》的圖示中白話正文的傳統理解當然就是狂人的語頗錯亂的日記,敘述者的觀點突出的是吃人,狂人反復言說的、反復擔憂的是別人要吃他、迫害他,外面的人要迫害他,他的親人也要迫害他。以往的論述是認為在敘述者之外的作者是站在狂人這一邊的,作者支持狂人對歷史的洞察與發現。
理解《狂人日記》中的主體問題,我覺得我們可能還要聯系到儒家或中國文化傳統當中的那種“狂狷”的傳統,有些人批評《狂人日記》的理由是其對中國歷史、儒家學說以及對禮教問題的評價都太偏激了。如果我們注意到儒家傳統內部或者說中國文化傳統內部也有一種內在的批判的話,我們就會發現并不能說魯迅是完全自外于中國文化傳統、完全對立于儒家傳統的,因為在儒家內部也有始終有一種狂狷的、批判的、進取的傳統存在。如果說前一個對理解《狂人日記》特別重要的關鍵詞是主體的話,那么我覺得另一個就是進化。在《狂人日記》中出現了魯迅對進化論知識的一些理解,魯迅在日本期間深入地接觸到了當時流行的進化論學說,而且他對進化論內部的復雜性、內部的不同的脈絡也是有所了解的,所以在《狂人日記》中,進化的問題是有一些文本證據的。比如狂人說意識到自己也吃過人,自己是吃人的人的后代,這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就是硬遺傳學說的一種表現。另外一方面,我覺得魯迅對進化論的思考也是比較復雜的,他沒有簡單的相信一般意義上的進化論,也就是說并不相信后代永遠比前代要進步,尤其在倫理上、道德上更加進步。事實上,在《狂人日記》里,他對人在發展的過程中社會在進化的過程中的野蠻的遺留、黑暗的遺襲有著深刻的洞察,所以在這里他說:“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我們都知道這是狂人精神病患的一種表現,也是一種對歷史的洞察。詹姆遜說《狂人日記》是第三世界民族國家的寓言,它雖然講的是個人,但是它代表了第三世界民族國家知識分子的一種共同感、共同情結。它是現代主義,但同時又是現實主義,他對狂人的精神病患的細致描摹,對他跟周圍人的社會關系的精準的把握,對現實的那種穿透性的理解和批判,所以完全可以把小說歸為現實主義,但這種現實主義并不是簡單的鏡像似的映射,它是一種深度的現實主義。
另外一個要討論的作品是《阿Q正傳》,也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一部中篇小說,比《狂人日記》要長,最初是以連載的形式發表的。魯迅一開始也并沒有完整的寫作計劃,他其實是隨寫隨連載,《阿Q正傳》中的筆調是有一點變化的,在前一部分魯迅對阿Q的詼諧調笑是比較多的,但看到最后越來越覺得這種筆調變得比較沉重,作者和人物的距離越來越拉近,語調也是在發生變化的。魯迅說:“阿Q影像,在我的心目中似乎確已有了好多年,但我一向毫無寫他出來的意思。經這一提,忽然想起來了,晚上便寫了一點,這就是第一章:序。因為要切‘開心話這題目,就胡亂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其實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稱的。”魯迅覺得一開始寫得有點滑稽有點油滑,跟全篇的筆調不太一樣。在另外一篇文章《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序傳略》中,魯迅說:“我雖然已經試做,但終于自己還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夠寫出一個現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后來所謂國民性、刻畫國人的魂靈就是從這里引申的。魯迅的弟弟周作人對《阿Q正傳》也有他的解讀,他說:“《阿Q正傳》是一篇諷刺小說,在諷刺里面憎也可以說是愛的一種姿態。”在這部小說里可以看出作家對人物有很多諷刺,好像他很討厭很憎恨這個人物,但是在憎的背后仿佛又流露著某種愛。
我們今天強調魯迅作品的經典意義,其實恰恰就是強調中國現代性的各種緊張、他的追求及困境,在這個意義上,魯迅可以也應當被納入到廣義的中國革命的傳統當中。我們閱讀魯迅的小說,很關鍵的就是不斷地攜帶著自己的問題與經驗去和經典作品進行持久地對話,我想經典的滋養作用正是在這種對話的過程中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