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康
魯迅長胡適十歲,成名較之胡適稍遲。1917年1月,陳獨秀來北京大學任文科學長,《新青年》隨之遷來北大。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在《新青年》發表,視為新文化運動標志性事件。此時,魯迅正在教育部供職,做的是僉事的閑職,他精神狀態正如他自己所說:“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他躲在補樹書屋內,整日抄寫古碑碑文,以紓解郁悒苦悶的心懷。同鄉好友、北大教授、《新青年》編輯錢玄同常來敘談,希望他從消沉、頹廢的情緒中解脫,振作起來,“做點文章”,參加到《新青年》的群體之中。
魯迅讀過陳獨秀和胡適的文章,對他們高揚民主與科學的旗幟,興起思想革命、文學革命的氣魄和膽略,極為佩服和向往。次年1月,魯迅應邀參加《新青年》編輯部,和胡適等人成為同一條戰線的盟友。自此,他們開始了正式的交往,1918年8月《魯迅日記》:“收到胡適之與二弟信。”“二弟”即周作人,這是他們交往的最早的文字記錄。
當胡適在《新青年》發表《貞操問題》一文,批判封建主義的貞操觀,指出“烈女殺身殉夫,都是野蠻殘忍的法律”,呼吁“絕對的反對褒揚貞操的法律”時,魯迅積極呼應,在《新青年》上發表《我之節烈觀》,指出節婦烈女是殘虐的非人道的行為,人們應該自覺地抵制這種“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強暴”,呼吁女人有權享受和男人一樣的“正當的幸福”。
新文化運動最具時代意義的戰斗口號是“打倒孔家店”,而最早提出這一口號的則是胡適。他說,中國“二千年吃人的禮教法制都掛著孔丘的招牌,故這塊孔丘的招牌——無論是老店,是冒牌——不能不拿下來,捶碎,燒去”。接著,魯迅發表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更是對孔、孟之道作了最為激烈、大膽的批判,他說:“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他們都是誨人不倦的導師。北大學生傅斯年、羅家倫創辦《新潮》時,胡適積極支持,并擔任顧問。魯迅不僅是《新潮》的支持者,還就編輯方針等問題寫了具體的意見。當時,新文化運動的幾個重要團體如“語絲社”、“莽原社”和“未名社”等,都得到過魯迅的幫助和支持。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新文化運動的拓荒期,魯迅與胡適是同道是戰友,他們心心相印,披肝瀝膽,有著共同的意愿和思想批判的目標,對新文化運動具有熱情的沖動。魯迅在《無聲的中國》中說:“要恢復這多年無聲的中國,是不容易的,……首先來嘗試這工作的是‘五四運動前一年,胡適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學革命。”
胡適對魯迅也有類似的評價:“他在《新青年》時代是個健將,是個大將。”并說魯迅的作品“在社會上成為一個力量”,這種力量的激蕩才使新文化運動形成磅礴之勢,奔涌著浩蕩向前。
他們不僅是新文化運動的開拓者,還是頗具影響的學術大師,尤其是治中國小說史和文學史,其豐碩的學術成果,很少有人能與之比肩。中國小說自來無史,1919年,胡適告訴錢玄同:“將來我想做一部《中國小說史》,用科學的方法研究他……這事不是容易的事,不知將來誰人先我為之。”
其實,魯迅已在進行中國古代小說的研究,1920年9月,他即在北京大學正式開設“中國小說史”的課程,授課內容多是平日所輯錄的《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和《小說舊聞鈔》等。他編寫的《中國小說史大略》由北京大學印刷,后來又繼續修改補充,改稱《中國小說史略》,1923年12月和1924年6月,由新潮社分上、下冊出版。至1935年,《中國小說史略》已完成十版,并成為最后的定稿。
他們在共同的學術領域內切磋辯難、互通信息。據《魯迅日記》記載,1921、1923、1924三年,胡適致魯迅信十二封,魯迅致胡適信十四封;胡適贈送魯迅的書刊有《讀書雜志》、《西游記考證》、《五十年來之世界哲學》、《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魯迅贈送胡適的書有《中國小說史略》和《吶喊》等。胡適關于金圣嘆腰斬《水滸傳》的分析和《紅樓夢考證》等,都為魯迅所贊賞,《中國小說史略》在敘及《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鏡花緣》、《官場現形記》和《后水滸傳》時,都曾引用過胡適的考證材料。魯迅讀過胡適為《水滸傳》所做的兩種序后,贊不絕口,致信說序文“極好,有益于讀者不鮮”,“我沒有做過序,做起來一定很壞,有《水滸傳》、《紅樓》等新序在前,也將使我永遠不敢獻丑”。
魯迅在與胡適的學術文化交流中,曾勸胡適專心文學創作,胡適聽了也為之心動。1922年3月4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與啟明、豫才談翻譯問題。豫才深感現在創作文學的人太少,勸我多作文學。我沒有文學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學沖動。我這幾年太忙了,往往把許多文學沖動錯過了,很是可惜。將來必要在這一方面努一點力,不要把我自己的事業丟了來替人家做不相干的事。”
啟明即周作人,豫才乃是魯迅。胡適、魯迅兩人相較,胡適的學者成分居多,魯迅的文人氣息較濃。所以,魯迅的傳世之作多是小說等,胡適則不然,除了作些新詩外,很少文學創作,留下的多是考據論說之作,這其中就有他對中國小說的極有見地的考證。
胡適提出的《紅樓夢》乃作者“自敘傳”一說,更是創立了別開生面的新紅學理論。魯迅對此充分肯定,認為胡適“自敘傳”,“實是最為可信的一說”。胡適先后對《水滸傳》、《紅樓夢》、《西游記》、《三國演義》等十多部章回小說作了考證,并寫了多篇文章,后來結集成為《中國章回小說考證》。
胡適在談到中國小說的研究成果時,總是把魯迅擺在重要的位置。他說:“在小說的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頗有一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省無數精力。”1922年5月,他作《〈三國演義〉序》時特意指出:“作此序時,曾參用周豫才的《小說史講義》稿本,不及一一注出,特記于此。”他原本假設《水滸傳》有古本,讀過《中國小說史略》后,感覺到魯迅的論點“很細密周到”,便訂正了這種假設。
1934年7月,他們的共同朋友劉半農病逝,魯迅在紀念文章《憶劉半農君》中,將陳獨秀、胡適、劉半農一一作了比較。他說:“《新青年》每出一期,就開一次編輯會,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時最惹我注意的是陳獨秀和胡適之。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地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魯迅是把劉半農當作“親近”的朋友,而對于陳獨秀和胡適則只是“佩服”。陳和胡又有些微的區別,對陳“用不著提防”,對胡卻“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也就是說,魯迅終歸看不透胡適,對胡適在心理上還是設了一條防線。
當然,這些并不影響他們做事論人的立場和態度。1934年5月,魯迅在指導他的日本朋友增田涉翻譯《中國小說史略》時,囑咐增田涉務要注意胡適的小說史研究成果,要根據《胡適文選》中的意見,訂正《中國小說史略》的有關錯誤。
胡適特別推崇魯迅在白話文學上的成績,早在1922年,他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便說,中國短篇小說創作,“成績最大的卻是一位托名‘魯迅的。他的短篇小說,從四年前的《狂人日記》到最近的《阿Q正傳》,雖然不多,差不多沒有不好的”。
后來,魯迅對胡適多有批評,胡適采取的則是“老僧不見不聞”的策略,不置一詞,不予反駁。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魯迅身后,有人向魯迅大潑臟水時,胡適仍能以持平的心境,客觀、公正地評價魯迅的文化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