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籬下系列二十四——熱炕頭

家有熱炕頭，勞累不發愁。

在我國北方，完全不同于南方的地方，一年中除了夏天，春秋冬三季都比較寒冷，出門勞累了一天，晚上能回家睡上一個熱炕頭解解乏，那是最愜意的事兒。

北方鄉下人家過去大都睡土炕。這種土炕一般在農家平房的門廳里面的房間，緊貼窗戶，炕離地面半身多高，面積占整個房間的一半，炕面平整寬敞，上面鋪著竹席，炕邊疊放著被褥，炕中間擺放著小炕桌，上面有茶壺、茶碗及干果等。“快上炕坐”，家里來了客人，主人第一句話往往隨口就是這一句簡單而熱情的迎接語。待客人脫鞋上炕盤腿而坐后，就能開始親和地拉呱聊天。

“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一見到鄉下農家屋頂上的炊煙，就能讓人聯想到家里溫暖的土炕。土炕是北方鄉下人家里的一個重要場所。一般人家大都是三四間或四五間座北向陽的平房，門廳里盤著二個鍋臺，里面的兩個房間盤著土炕。這土炕既是一家人晚上歇息的地方，也是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的港灣，還是家里招待客人吃飯和交流的重要平臺。

北方人家講究家里要有熱乎勁兒，熱乎勁兒就是人氣。人氣旺，家業旺。尤其是寒冷季節，一進家門就感覺暖暖的，心里頭就會特別舒坦。而家里的熱乎勁兒，全靠土炕發熱傳導。

鄉下人家寒冷季節總會把土炕燒得熱熱的，門廳里的爐灶連著土炕，土炕里的煙道通著屋頂的煙筒，外面爐灶里燒著火，透過土炕傳進煙道，幾間房子里就會充滿熱量。這種設計由來已久，簡單的構造實際里面有著特別講究的設計。

鄉下人家過去做飯燒水，都在土坯盤成的爐灶上進行，這種爐灶的鍋臺上安放著一口大大的鐵鍋，下面是可以燃燒柴草的爐膛。爐灶的一邊，連著一個木質風箱，來回拉動一頭的拉桿，產生的風力就會通過爐灶的通道傳進燃燒的柴草中，讓火苗燃燒得越來越旺。

這樣，鐵鍋里的飯菜熱熟了，爐灶里的熱氣也會通過墻壁通道，進入到土炕里，從而把土炕燒熱。尤其是做晚飯的時候，既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還能同時把土炕燒熱，晚上一家人都能享受到溫暖舒適的熱炕頭，可謂一舉多得。

土炕熱不熱，全靠師傅手藝活。

過去在北方鄉下，盤好土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因為盤炕用的不是力氣，而是眼力和技巧。用家庭主婦的話說，“這炕好燒”，就是對盤炕師傅技術的最高評價。

記得小時候，街西頭的喜大叔是全村有名的盤炕師傅。他盤出的炕，既能往炕洞里吸風，炕還熱得快，家家戶戶都喜歡。喜大叔五十出頭，腦瓜靈活，拿手的盤炕功夫也是反復琢磨而來的。村里總是有不服氣的后生想超越他，可一來二去都敗下陣來，難以如愿。每到這時候，喜大叔總是笑瞇瞇地不吭聲。細心的人就會以打下手為名，像個勤務兵似的跟著喜大叔去各家盤炕。眼見為實，喜大叔確有過人之處。

鄉下的地勢有高有低，農家院一般是依據地勢就地而建，因此大大小小的村落不像城里那般規劃得整齊有序，這樣就往往導致各家房屋東南西北的朝向沒個準頭，街道和胡同曲里拐彎，屋頂冒炊煙的煙筒或高或低，山前山后的房子面對的地貌或山或河，風向有順有逆，因此盤炕人必須根據各家所處的環境和屋頂煙筒的高低，在盤炕時把煙火的走向設計精準，或是煙火直通，或是在炕洞里繞道，全憑盤炕師傅一雙慧眼現場決策，否則爐灶的煙火就會從灶口往外冒，熏得人眼睛流淚，這是家庭主婦們最忌諱的事兒。

喜大叔對這些路數門兒清。每到一戶人家盤炕時，總是要先圍著人家的院落四處觀察一番，拈著胡須到高處去瞄一瞄，這種戰前偵察讓喜大叔往往成竹在胸。等到走回盤炕人的家里，喜大叔還會仔細地端詳一會人家準備的土坯。不能不佩服喜大叔獨到的眼光，他一眼就能看出土坯的好賴。那些含沙較多的土坯，他是堅決看不上眼的。因里面沙子多，盤成的土炕抗壓性小，以后炕上坐的人多了，就會壓跨炕面的土坯，從而毀了自己的名聲。

知道喜大叔的“硬杠杠”后，每家每戶盤炕所用的泥土，大都是從村南頭黃泥坡上采來的。那里的黃泥特別有勁頭，做成的土坯曬干后，摔在地上都碎不了。還有的人家在制作土坯時，專門加進一種當地的筋骨草，剁碎了摻在泥巴里，這樣土坯會更加緊固。

一切準備就緒，喜大叔就開始盤炕了。

無論各家的土炕大小，喜大叔都會設計不同的布局，從來沒有固定模式，土坯用舍由己，壘放行藏在我。在外間鍋臺的灶口進入炕洞的地方，喜大叔總是先把土坯在炕的底盤上橫立，中間每一塊之間都會留有通道，通道與通道間的土坯像迷宮一樣，能夠把煙火四處貫通，并讓所有的通道都通向土炕另一邊墻壁煙筒的方向，實際上就是把土炕下的煙火通道在炕下形成一個大循環，曲徑通幽處，擴大傳熱面積，煙火自然排放有力，土炕就會各部位都能特別熱。

土炕靠近墻壁外的爐灶處，就是炕頭。因為炕頭每天最熱乎，所以一般是家里年齡最大的長輩睡那里。年齡越小的，往往越是排到炕頭對面的遠處睡。夏天還好說，可是到了氣候寒冷的季節，往往剛入睡時土炕還比較熱，可到了后半夜就會越睡越冷。為了讓土炕的熱量持久一些，鄉下人家總是在入睡的時候，往爐灶上的鐵鍋里加上水，在灶里填滿平時從地里挖來的老樹根子，讓火在灶里一直燃燒著，鐵鍋里的水就能一直咕嘟著冒熱氣，家里就會處處熱氣騰騰，土炕就能一直是火熱火熱的，讓一家人晚上越睡越舒服。

記得小時候，鄉下沒電，家里晚上都是點著一個用玻璃壺做成的小煤油燈。油燈吊掛在炕上面的房頂上，一家人圍坐在炕上的小炕桌上，孩子們埋頭燈下讀書學習，老人們天南地北地聊著閑天，聊著聊著就打起盹來。母親總是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兒，花白的頭發在油燈下格外醒目，手里不停地穿針引線，時不時地拿著針順著頭發劃一下，縫補衣服時就會順溜多了。一家人就這樣在暖融融的土炕上過著平凡安康的生活：一盤土炕中的縷縷熱氣，一盞屋頂上的柔柔燈火，一絲木窗外的點點星光，一天家里外的件件小事……最簡單的溫暖，最平凡的時光，卻無聲地透示著萬家燈火最煙火味的幸福。

“炕能暖人，也能暖地。”土炕也是農家人田地里肥料的重要來源，一般一二年要換新一次，舊炕換下來的土坯，雖已被煙火熏得滿是焦油，再加上煙塵堆積，抬到外面后，用水浸透，用镢頭倒碎，拉到田里，什么莊稼都受用。尤其是加入到地里作底肥，高大的莊稼扎下深根生長得更加茂盛。這是一等的綠色土家肥料，是莊稼人眼里擺弄莊稼的“寶貝”。

莊稼人離不開土，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從取土做坯到還坯入地，從壘房蓋屋到播種收獲，泥土里出糧食也孕育著日子的富庶，良性循環，生生不息，一切投入的汗水都會迎來期盼的收獲。母親總是說：“土是帶香味的，莊稼人都能聞得到。”

現在，鄉下的日子越來越好，鄉野間的景色也越來越美。年輕人蓋的房子與城里人住得不差上下，土炕也早已換成了木床，地板或是瓷磚或是木頭的，室內干凈得一塵不染。可上了年紀的老人，還是留戀著那一躺下就熱乎乎的炕頭，覺得木頭床再好也不如土炕舒服。過去來了客人就上炕盤腿而坐，或在炕上吃飯喝酒的情景，如今也改成了客廳擺桌、沙發落座了。時代的嶄新變化，讓鄉下人的生活一年一個新模樣。過去鄉下人崇尚的“幾畝地，二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如今也變成了“開個店，辦個廠，幸福日子有奔頭”。

再也不用上山挖土蓋土炕了。鄉下綠色的原野上，山還是那些山，如今到處綠色成蔭；水還是那些水，如今更加清澈甘甜，山水林田湖相融相通，各美其美。綠色天然的景觀得到了完整保護，良好的生態環境也帶來了喜人的回饋。隨著人們旅游腳步向更遠的鄉下延伸，山村休閑游、村莊農家樂、土味產品加工等，都發展得一片紅火，黃土地上的農家生活，呈現出了過去做夢都想不到的新變化。

涼炕頭，熱炕頭，雖說如今已是過去歲月的一個符號，并在人們的視野里漸漸淡去，但在記憶深處卻是溫暖老家的真實寫照。一個人無論走得多遠，家永遠都是深情回望的方向，讓人一次次暖暖地重復品味。令人欣慰的是，那土炕上的故事，在新時代小康社會的主旋律里已經注入了嶄新內涵。如今更加幸福溫馨的農家生活，宛如一幅正在用心創作的畫圖，在充滿希望的廣袤田野上越來越鮮亮，越來越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