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靜嫻
中國唐朝的音樂失傳了,或者說,我們聽不到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中國的古代音樂只能以緘默的方式述說著它輝煌的曾經。隨著上個世紀敦煌洞窟中唐代樂譜的再見天日、一代古譜學家付諸心血的解譯古譜工作,我們得以窺見唐代音樂的某些特征,唐代音樂似乎在今日有了“新聲”的契機。
2013年7月15日,葉國輝應ICTM第42屆世界大會上海組織委員會的委約而創作的交響作品《唐朝傳來的音樂》在東方藝術中心上演。作品采用了由勞倫斯·畢鏗譯譜的唐代古譜“酒胡子”旋律作為靈感契機,通過現代創作技法對“酒胡子”旋律進行創作,作品使用了一個龐大的樂器編制,包括數十人的中國、日本、韓國、越南的亞洲樂器群、女聲合唱團、管風琴和四管編制的大型交響樂隊,交相輝映中古老的旋律煥發勃勃生機,仿若從盛唐穿越千年而來。再現了大唐的恢宏氣象,令人不禁動容。
《唐朝傳來的音樂》中所用的唐代古譜旋律“酒胡子”來自于遠隔重洋的英國劍橋大學勞倫斯·畢鏗①編纂的七卷《唐朝傳來的聲音》。畢鏗作為英國劍橋大學生物學家,在1944年作為中英科學合作館成員訪問中國時對中國古代音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二十余年間通過較為科學系統的文獻考證與樂譜譯譜,復原了20余首唐代歌舞大曲,編纂成七卷的《唐代傳來的音樂》,自1981年起由牛津大學出版社陸續出版發行,是中國古譜音樂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珍貴史料。
“酒胡子”輯錄于勞倫斯·畢鏗編撰的七卷《唐朝傳來的音樂》中第四卷,古譜有4種器樂譜加以參照和解譯樂譜,如下所示:

譜例:勞倫斯畢鏗譯譜的《酒胡子》局部圖
如上所示,有4種器樂譜加以參照對解譯樂譜本身是極為有利的,此外,葉棟先生的《唐樂古譜譯讀》中也有多種版本的《酒胡子》樂曲。顯然,“酒胡子”旋律具有較為穩定的形態及演奏的可能性。作曲家葉國輝聚焦于具有一定穩定性的“酒胡子”旋律DNA,通過對于《酒胡子》的文化內涵挖掘,別出心裁地將大型交響作品《唐朝傳來的音樂》建構于一個千年之前唐代古譜“酒胡子”的旋律,融入了作曲家對于唐代音樂樣貌的理解以及基于人類文化斷層的富有建設性的猜想。
作為一個具有穩定形態的旋律,“酒胡子”在樂曲伊始就清晰而緩慢地由銅管樂隊奏出,氣息綿長,一開始選擇銅管樂隊齊奏,借助明亮具有磁性的銅管音色,一下便將人帶進了富麗堂皇的盛唐時代。圓號、小號、長號、大號四種打擊樂器共10個聲部一起發聲,樂曲開始以較慢的速度行進,一個主音延續長達三個小節,并輔以聲部之間的二度關系的音響,關照了“酒胡子”作為古譜所具有的古樸、生動。

表:《唐朝傳來的音樂》結構圖
總體上來說,在結構上《唐朝傳來的音樂》是以“酒胡子”旋律為“種子”,作了古老的往返性運動,其中以演奏速度、聲部演奏的變化作為段落劃分的依據,但這些結構劃分也不是嚴格的。總體來說,作品的氣息延綿,一氣呵成,多以銅管樂器的明亮齊奏、類似于“號角般”的吹奏作為段落間的連接過渡。筆者以為,在結構上的組織性相對松散,甚至具有隨機性與隨意性,這也是原生態旋律所賦予樂曲的“古老”氣息。
聲部之間二度音響關系是這種交響曲帶來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聽覺感受,樂曲伊始,各個聲部吹奏的音都圍繞著G及二度關系音,最多偏差不超過大二度的F音和A音,在聽感上給人一種“朦朧搖曳”的感覺。二度音程的使用在當代作品中運用頻繁,在這部作品中,恰也是作曲家創作觀念:“將《酒胡子》的音調處理在清晰與混沌、明確與模糊、干與濕和濃與淡之間,并由此達成一種聲音關系的邏輯與默契。”③在作品中的體現,這樣的二度關系在《唐朝傳來的音樂》中出現頻繁,貫穿始終。
在《唐朝傳來的音樂》中,以“線性思維”的創作因素為主導,音樂上以悠長的韻態“線條”為主要形態,錯落的縱向進入方式演繹了中國傳統音樂的形態。作曲家將他在生活、采風中所覓得的中國傳統元素——即隨性、“參差不齊”、“差異性”的特征,通過小二度的聲部關系、控制聲部進入的時間等現代創作的手法進行展現,是“形”與“神”的融會。
“清吹組合”的樂器組成形制并不為人所熟知,其來源正是五代十國南唐畫家顧閎中的作品《韓熙載夜宴圖》之四段“清吹”:韓熙載袒胸露腹盤腿坐于椅上,周圍環繞三個女子,對面的女子手持拍板,韓熙載似乎正在跟她交代什么,中間有五個正在吹奏的女子,樂器排列分別為:篳篥、篳篥、笛子、篳篥、笛子。在《唐朝傳來的音樂》樂器編制中,作曲家除使用了四管編制的大型交響樂隊,由十余人組成的“亞洲樂器群”奪人眼目,其中“清吹”組合嚴格復原了《韓熙載夜宴圖》,排列順序也無二依照“篳篥-篳篥-橫笛-篳篥-橫笛”的次序。
對于已經消失在歷史煙海中的“清吹組合”樂隊形制,如何讓它在當代交響樂作品中煥發新生,作曲家葉國輝對“清吹組合”的五位演奏者進行了讀譜、奏譜、聽譜④的實驗樣式,其中“聽譜”實驗樣式的結構似乎最符合作曲家心中對于古老原生形態韻律的理解:“音樂活靈活現,張弛有度,運行在自然的聲音發展階段的各具特性的進程中!有時,其復雜化的結果反而源于演奏者之間一些簡單而自如的互動。”⑤
從樂曲實際的音響呈現效果,“清吹組合”是成功的,篳篥帶有微分音的音色、演出前隨機調整的音準“不準”狀態,都更好地詮釋了“酒胡子”這古老的旋律。
管風琴的加入,事實上在音響聆聽感層面上是稍顯“突兀”的。但是結合作曲家的理念:“基于唐朝文化本身的開放性與融合性”⑥,便也是在情理之中。為了削弱管風琴音色的個性化,管風琴聲部的進入作了“淡入”的處理,初出現之時與小提琴的旋律相同,很好地“隱匿”于旋律中,隨后逐漸強化其個性音色,在作為獨奏樂器管風琴所呈現的“酒胡子”旋律部分,旋律作了最大的“碎片化”處理,變得支離破碎,大量的半音上行模糊了“酒胡子”的旋律。作為呼應,在管風琴退出的時候聲部作了“淡出”的處理,所有樂器全奏,20下類似于“鳴鐘”莊嚴的齊奏,自然地銜接過渡,將管風琴的音色“包裹”其中。
在樂曲的第356小節,樂隊各聲部都相繼退出、只有中提琴聲部微弱而持續的拉奏E音中,縹緲的女聲從遠處傳來,類似于“絮語”的唱法,同音反復和三拍子節奏型的運用,使得女聲的演唱頗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女聲聲部的唱詞并無意義,采用了“龍”、“吧”、“迪”、“啊”、“依”等簡單開口音,具有原生態唱腔模仿的意義。
對于女聲而不是混聲合唱的選擇,我認為是恰當的,在歷經二十余分鐘“喧囂而富麗堂皇”的樂隊演奏之后,清淡的女聲從遠處縹緲而來,稀釋了過于濃烈的聽覺感受,甚至使得筆者聯想到了這樣的場景:若唐樂古譜是有“生命力”的,這似乎像是歷經輝煌、變遷、久久掩埋于黃土之下,想必最終得以重見天日時,心內應該是有一種淡淡的寂寥與五味雜陳吧。
在葉國輝的“《酒胡子》與我的大型音樂作品《唐朝傳來的音樂》”一文中,作曲家有這樣的感慨:“我們遠離了傳統,因為我們不夠現代”⑦。這句話給了筆者很深的感觸,切實感受到了作曲家深深扎根于中國傳統的創作思維,運用當代的技法進行創作,卻從未遠離滋養其“根源”的傳統土壤。
《唐朝傳來的音樂》結構上以不同樂器演奏核心旋律材料“酒胡子”作為劃分段落的主要依據,不斷地進行“變體”重復,體現了原生態的旋律在流變中的各時期音樂形態。縱向織體上以線性創作思維為主,氣韻悠長,體現了我國的民間音樂多以單音的線條為主,很少有和聲性的縱向織體的創作特性,“隨性、不齊整”。在節奏部分的寫作,以從容而悠長的自由節拍和韻律性節拍為主,這也是中國當代音樂創作中的常態。值得注意的是核心部分:較為快速演奏的部分,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受,通過對弦樂聲部的密度處理、銅管樂隊的大力度全奏,快板的樂段酣暢淋漓。
樂隊編制沒有采用傳統的民族室內交響樂隊,而是“中西融合”,加入了由篳篥、橫笛、三弦、三弦詩琴、古琴、牙箏、玄琴、杖鼓組成的“亞洲樂器群”。對于樂器的選擇,不難發現,這些樂器或是沿襲至今的中國傳統樂器,或是在隋唐東傳日本、朝鮮及越南的樂器。例如,詩琴、牙箏、玄琴在中國境內已經稀見,來自亞洲其他的國家,但是在唐代的典籍中均已有詳細的記載,它們都是曾經在華夏大地綻放的瑰寶,這些現今或已難得在中國境內聽見的樂器,以“亞洲樂器群”的形式出現,演奏一個唐代的旋律,實在令人感到振奮與激動。
葉國輝的《唐朝傳來的音樂》不是對于唐代音樂的簡單“再現”,是建構于一個得到考證、具有高度的穩定性的譯讀古譜《酒胡子》,但并沒有停留于旋律表層,經過二十余年間的思索探求及對于傳統元素的深層挖掘,最終得以“新聲”的富有人類學斷層猜想的作品。■
注釋:
① 勞倫斯·畢鏗(Laurence Picken),1909年7月16日生于英國中北部的諾丁漢城,是一位動物學家、生物學家、音樂學家和民族音樂學家。曾在劍橋三一學院學習自然科學,1944年作為中英科學合作館成員訪問中國時,曾隨査阜西、徐元白、裴鐵俠(學琴)等人學習古琴,自此醉心于中國傳統音樂,研究長達40余年,領域涉及古代樂器、古代歌曲及唐代歌舞大曲,發表論文若干篇,最后出版的《來自唐傳的音樂》,是其中國古代音樂研究成果中最具學術價值的力作。
②“往返形式”的說法由作曲家本人在其文章“《酒胡子》與我的大型音樂作品《唐朝傳來的音樂》”一文中提及,此處筆者借用其對于作品結構的解讀。
③ 葉國輝.《酒胡子》與我的大型音樂作品《唐朝傳來的音樂》[J].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5,(01):91.
④ 葉國輝:“《酒胡子》與我的大型音樂作品《唐朝傳來的音樂》”一文。正文中“讀譜”是指演奏者們根據相同的樂譜一起演奏;“奏譜”是指五位演奏者根據同質異體的樂譜進行演奏;“聽譜”是指其中一位演奏者看譜演奏,其余四位演奏者根據聽到那一位看譜演奏者奏出的音樂,盡可能地進行模仿演奏。
⑤ 葉國輝.《酒胡子》與我的大型音樂作品《唐朝傳來的音樂》[J].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5,(01):90.
⑥ 葉國輝.《酒胡子》與我的大型音樂作品《唐朝傳來的音樂》[J].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5,(01):92.
⑦ 葉國輝.《酒胡子》與我的大型音樂作品《唐朝傳來的音樂》[J].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15,(0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