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慧 楊捷



2020年11月3日,我親愛的父親,男低音歌唱家、聲樂教育家楊比德(楊彼得)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享年93歲。其實,父親從90歲起便經常進出醫院,但每一次都能平安歸來。這次我們也希望有奇跡發生.但噩耗最終還是到來了。他的去世令親人和音樂界的朋友們扼腕痛惜,好友們紛紛以各種方式表達著哀悼之情。
1927年,楊比德出生于北京的一個基督教家庭,唱詩班的音樂深深地吸引并引導他走向了音樂之路。他與我的母親、女高音歌唱家魏秋榮于1948年雙雙考入北京師范大學音樂系。在校期間,他雄厚飽滿的男低音得到俄羅斯專家庫克琳娜的高度評價。1952年,父親畢業留校任教。1955年,參加第五屆”世界青年聯歡節”比賽,獲“古典歌曲”比賽獎;后又先后參加捷克的“布拉格之春”和蘇聯等地的巡回演出。1956年,調入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任教。1958年父親在天津(原中央音樂學院建校處)舉辦個人獨唱音樂會,這在當時的聲樂界是個很重大的事情。后又相繼在國內外舉行獨唱音樂會,他的歌聲給那個年代的人們留下來了無數美好的回憶和激勵。1972年他又調任總政歌舞團任教并擔任獨唱演員。1984年父親在解放軍藝術學院任教,擔任音樂系主任,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
20世紀60至80年代,父親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國際臺、河北廣播電臺、中國唱片公司等地錄制了《伏爾加船夫曲》《木棒之歌》《拖拉機手之歌》等數十首歌曲;很榮幸的是,我(楊慧)為父親伴奏了其中一些歌曲。
一、卓越的歌唱家
父親在17歲時便已在北京亞斯禮堂擔任獨唱。在70年的藝術生涯中,作為一個聲音渾厚、極具張力的男低音,他還善于使用弱聲與假聲技巧,成功地演唱了不同類型的作品,如歌曲《伏爾加船夫曲》《跳蚤之歌》《黃河頌》《碼頭工人歌》《波斯戀歌》《祝福你,森林》《牧歌》《孤兒》等以及“誹謗造謠”“他從來沒有愛過我”等歌劇唱段。
父親的演繹具有深刻的戲劇性和思想性。例如,他演唱的《跳蚤之歌》活靈活現,拿捏得十分到位。他認為,這首歌在諷刺詼諧中含有嚴肅,笑聲中藏著憤怒。如果只強調發笑的一面,藝術上則顯得淺薄,而過分拘謹嚴肅又使之刻板,達不到諷刺效果。每一次笑聲都包含著不同的人物性格與含義,絕無雷同之處。冷笑、苦笑、惡笑或歡笑以及勝利的笑。①
20世紀80年代,我(楊捷)曾現場看過由徐新老師指揮交響樂隊與父親合作的《伏爾加船夫曲》。令人折服的是,在沒有任何音響擴音設備的情況下,父親富有穿透力的演唱能夠和一個大交響樂隊匹敵,令在場的所有觀眾都能清楚地聽到他的每一個吐字和色彩變化的輕聲?!斗鼱柤哟蚯分杏腥问畮着牡拈L音,期間,從最輕到最強,他用一口氣表現了拉纖人由遠而近的形象,展現了驚人的氣息控制力和音樂張力。當然,這離不開父親豐富的生活體驗,他經常強調歌唱者既要注重聲樂曲目的積累,更要注重生活閱歷的積淀。
父親對《伏爾加船夫曲》的精彩演繹也展現了他快速進入角色的能力。這與他在“北師大”時,學習了焦菊隱先生為該系學生開設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系和西洋戲劇等專業課息息相關。焦先生要求演員在表演時做到“我就是”②,即以感同身受的視角深刻體會角色,將自己化為劇中人。父親每次演唱《白毛女》中的楊白勞獨唱時,就很自然地回憶起1951年在江西于都參加“土改”時的情形,從而將角色的愛、恨、驚、恐、怨、悔、悲表現得淋漓盡致。
父親非常注重對中國歌曲的演繹。他認為,用美聲歌唱中國歌曲“字”要唱清楚。但這對男低音渾厚的聲線來說是非常不容易的。于是,他認真研究中國語言的規律和特點,最終做到了讓聽眾能夠清晰地聽懂歌詞的目的。例如,他演唱的《老司機》贏得了廣大觀眾由衷的夸贊,以流暢堅實的歌聲和清晰鏗鏘的咬字,形象地敘述了一位“老司機”第一次駕駛著由我國自己生產的“解放”牌卡車奔馳在祖國大地時的那種發自內心的自豪感。
1952年,在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于北京國際俱樂部舉行的招待各國使節及友人的晚會上,父親精彩地演唱了《黃河頌》。他用飽滿的情緒,連貫而悠長的氣息,真摯地唱出了中國人民的愛國之情。每一個音符都是一種帶有全新創造力的靈感閃現,聲音通透傳神,氣韻生動。
父親無比熱愛舞臺和歌唱,一生與歌唱相伴。在他66歲因為心梗住院時,醫生告訴他“你以后不能再唱歌了”,他流下了傷心的眼淚。這是我第一次見他落淚。2019年,父親為了感謝醫護人員對他的精心照顧,認真準備并演唱了《我們走在大路上》和《手挽手》。雖然當時他身體很弱,但演唱時高昂的情緒感染了在場的所有醫護人員,正如歌詞中唱的:“向前進,向前進……”。他唱出了老藝術家頑強的毅力、堅定的信念和永不言敗的精神!
二、治學嚴謹、桃李滿天下的聲樂教育者
父親胸懷祖國、心系教育事業,勵志要培養出一代新中國的聲樂人才。他在教學生涯中研究出一套獨特、系統、科學的教學方法,對中國的聲樂藝術演唱和教學方面做出了卓越貢獻。在“軍藝”,他親力親為制定了教學培養以及課程結構改革方案,逐步建立了一整套較為嚴格、科學的教學體系和工作制度,這為日后的教學建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正如原總政歌舞團男低音鄭志剛所評價的:“像楊老師這樣既能有高水平的演唱,又能教好學生的老師確實不多?!雹鄹赣H在數十年的教學生涯中不遺余力地為我國聲樂界培養了大批頂尖的歌唱家以及教學人才,如劉秉義、吳天球、王凱平、胡松華、溫玉澤、雷克庸、馬國光、張光華、譚秉杰、劉慶德、羅克功、馬子玉、鄭志剛、欒峰、劉智強、閻維文、佟鐵鑫、彭康亮、舒風、周靈燕、王吉樂、蘇孝林、沈娜、崔凱、楊捷等等。他們也以自己的方式接續著這份熱愛,讓經典藝術永流傳。
歌唱家劉秉義說:“楊先生對我的藝術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從16歲唱到了八十多歲,我的演唱生涯之所以能長久延續,先生為我打下的教學基礎功不可沒!”④
父親總是和學生們說:“藝術家是不會光顧懶漢的?!雹菡缢牡艿軛铄a讓教授所說:“他每天早上五點多起來,到北邊城墻邊上練聲,每天堅持如此。”⑥他從來譜不離手,曲不離口,于他而言,對聲樂藝術的追求是一項終身事業。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也沒有停止學習,堅持讀唐詩和念英文等。
父親的學生和同事們都能說出他許多感人的事情。歌唱家吳天球教授說:“我的聲樂主科老師楊比德先生高尚耿直,開朗幽默,對學生關懷備至,對教學鉆研負責。他學識淵博,演唱精湛,是我國聲樂事業上的奠基人。1959年,我參加在維也納舉辦的國際聲樂比賽并獲得三等獎,這跟楊先生的精心培養是絕對分不開的。我終生感激。他對中國聲樂事業做出了重要貢獻!恩澤綿長!”
作為他的兒子,在我(楊捷)幾十年的藝術生涯中,父母一直是我的掌舵人。尤其是對父親——恩師,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感情。我到美國三十多年,在通信中父親講的都是音樂。我每次的個人獨唱音樂會,從節目的選曲到演唱的順序,他都精心幫我準備,音樂會結束后,他看著錄影視頻幫我分析總結。我還時常向他請教中國美聲唱法的歷史,他的講述為我提供了非常保貴的資料。
三、聲樂理論研究
20世紀80年代以來,他撰寫了《關于聲樂作品演奏中內容與形式的思考——從高爾基評論夏利亞賓演唱〈跳蚤之歌〉談起》《夏利亞賓最后一次獨唱音樂會》《關于確定男低音聲部的幾個問題》《關于〈伏爾加船夫曲〉一歌的演唱處理》以及《知情、唱情、傳情》等論文。2007年,父親應邀赴美國講學,反響非常熱烈,美國聯邦眾議院議員格雷斯為他頒發了“國會榮譽證書”(Certificate of CongressionalRecognition)。在這眾多的學術活動中,他與魏秋榮將他們藝術實踐的心得匯總成了一本系統性更強的專著《如何唱出美好的歌聲》⑧。
父親強調演唱時要知情、唱情和傳情,“激于情而蘊于聲”。他一直強調“以情歌唱”,在演唱穆索爾斯基的《孤兒》中,一個流離失所,孤立無助的孩童的內心感受通過他的精彩演唱表現得淋漓盡致、聲情并茂。他強調聲音和呼吸的關系,呼吸要隨著作品的內容、感情、風格的變化而有所變化,不能千篇一律地用一種呼吸方式來套所有的歌曲。他注重民族語言與西洋歌曲的音樂、唱腔相結合,提出歌唱者要注意“字與腔”和“聲與情”這兩個大問題,做到字中有腔,腔中有字,聲中有情,情中有聲。他強調字頭到字尾的連接,唱字頭的輔音到字尾的收音都要準確,要把中間的“元音”拖長,讓觀眾聽懂歌唱者的意思,而不是“孤芳自賞”。
父親還創造性地提出了“如何確定男低音聲部”的問題,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聲部判斷錯誤,練習違背了科學,后果將不堪設想。⑨他提出:鑒定聲部類型可以從音質、音色、音域、換聲點等幾個方面來考慮,但關鍵在于音質、音色,而不完全是音域。⑩進而提出,在遇到難以分辨的聲部時,還要考慮歌者的演唱過程、演唱感覺及適應能力等。作為兒子,我在國內時就作為男中低音(Bass-baritone)得到了科學的訓練。當我拿到全額獎學金進入美國波士頓音樂學院后,得知我接受的訓練是得益于父親建立的科學系統的方法,科特恩教授對他的教學水平予以了高度贊揚。
結語
父親不僅是一位卓越的歌唱家,一位治學嚴謹、桃李芬芳的聲樂教育家,他的為人更是令人欽佩,是一位德藝雙馨的藝術工作者。
對朋友、學生和家人而言,他都是一位有責任心、有愛心的人。他愛音樂、愛教學、愛學生,他的這些看似平常的品格贏得了同事和學生們的擁戴和尊重。1976年7月抗震救災時,他帶領師生走在最前列,當總政歌舞團喬佩娟政委要給父親記三等功時,他婉言謝絕。1986年全軍文化干部藝術中專自學考試,他專找條件艱苦、學生基礎差的邊疆的軍區進行輔導。
對家人,他是一位好丈夫、好父親。父親和母親是相愛的夫妻伴侶又是聲樂同行,他們兩個人有共同的愛好和語言,在一起的很多時光是在談論音樂、歌唱和孩子的教育。從小家里充滿了歡聲笑語與歌聲,一家人一起聽音樂、歌唱。父親在家是頂梁柱,不論上課多辛苦,回到家中都會和母親一起做家務。三個子女,大女兒從事音樂教育,兒子繼承了父母的聲樂事業,二女兒教鋼琴。非常幸運,我們生活在一個四世同堂、溫馨有愛,浸潤在音樂中的家庭。父母給我們最大的財富,是他們用自己的言行培養了我們對音樂的熱愛、對人的友善和積極刻苦的精神。
父親是我們的音樂領路人,他給了我們一種對音樂藝術的態度。如今,雖然父親已經離我們而去,但他一生正直樂觀、善良寬厚、達觀睿智,他把畢生精力都獻給了中國的聲樂藝術。音樂讓他知足,父親的一生是幸福的。相信親愛的父親沒有走,他永遠活在愛他的人們心中,他動人的歌聲永遠縈繞在我們的耳畔。祝福中國的聲樂事業走得更高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