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墨盒上的紅卐字會

汪海

什么樣的東西最值的收藏？馬未都先生曾有過這樣的回答：有文化內涵的。就是那些能夠反映人類歷史上某個特定時期社會狀況的社會學表達。

我收藏有兩方同一題材的刻銅墨盒。一方是“辛已年”，即1941年紅卍字會第一小學校長頒發給畢業生的獎品墨盒。另一方是“癸亥年”（1923）“卍慈銀行籌備處銀行簿記講習所”的墨盒。這兩件藏品都指向一個機構——紅卍字會或世界紅卍字會。

雖然現在已很少有人知道紅卍字會的名字，但民國時期它卻是一個響當當的慈善機構，是中國最早的一個具有全國規模和重要影響的社會救助團體，帶有濃濃的中國本土特色，并走向了世界。與當今風靡世界的紅十字會相比，其在戰爭救濟、天災賑濟和設立醫院、學校、習藝所、育嬰堂等永久性慈善機構方面，都絲毫不落下風。

紅卍字會初始于道院。道院是 1921年劉福緣等人于山東濟南創立的新興民間組織。因為“以提倡道德，實行慈善事業為宗旨，特命名為道院”。道院于1921年3月在濟南開院，后經北京政府批準，于1922年2月4日，舉行正式成立大會，稱“濟南道院”，為世界所有道院的母院，各國首都所設道院為總院，其他地方為分院。

苦難歷來是宗教信仰的溫床。二十世紀以來中國天災人禍，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渴求心靈慰藉。道院的產生最初通過設壇扶乩吸引信徒，傳播道義，后發展為宣揚統一五教為一體的貫通教化，并以救己度人，內修外善為宗旨，主張聯合世界與拯救世界，最終實現世界大同理想。1921 年、1922 年，道院先后在外設立慈善機構紅卍字會（在北京設世界紅卍字會和世界紅卍字會中華總會），主要用于踐行其濟世理念和推展救濟慈善事業。

道院與紅萬字會實際上是體用關系。即“道是慈之體，院是會之源。”道院本質上是以文化民族主義為導向的民間組織。道院為紅卍字會提供精神支柱、人員支持，是紅卍字會的根。在道院看來，從事社會救助事業就是修道，而紅卍字會則為道院存在披上了合法外衣。

現代人很容易對紅卍字會的“卍”字產生誤解，會認為與法西斯納粹標識“卐”有聯系。其實，這個“卍”是順時針旋的，原本是佛祖釋迦摩尼胸前的一個符號，乃“萬”字，表示“吉祥萬福”和“吉祥萬德”的意思。這大概與以人道主義為宗旨的慈善團體紅卍字會理念相契合，故采用之。

道院與紅卍字會是二合一的表里組織，道院重內修，紅卍字會則重推展慈善事業，有合法外衣。紅卍字會的成員主要集中于紳商階層，其上層人物主要是前清和北洋的退職高官，這表明道院的教義契合了動亂時期民國紳商的心態。紅卍字會最早的負責人是前清道臺杜秉寅，后來徐世光（民國大總統徐世昌之弟，前清濟南知府）、熊希齡（民國第一任總理）、王正延（國民政府外交部長、駐美大使）等社會精英先后任總會長。其組織成員和社會基礎主要是紳商階層。紳商的經濟社會地位及影響力使紅卍字會組織得以迅猛、長足發展。

到1928年，紅卍字會在全國各省、市、縣設立分支機構超過300多處，并在日本、朝鮮、香港、南洋等地設立了分會，以“促進世界和平、救濟災患”為宗旨，致力于對天災人禍實施救濟，對鰥寡孤老幼等社會弱勢群體給予教養和救恤。

紅卍字會社會救助事業包括“永久慈業”和“臨時慈業”兩大類。永遠慈業包括開辦卍字醫院、貧民學校、貧民工廠、育嬰堂、殘廢院、道生銀行、因利局等等，包括籌建“平民銀行”性質的卍慈銀行。據相關資料，卍會非常關注貧民子弟教育，在各地分會設立平民小學校，不收取任何費用。到1934年，成立小學62所，以山東為多，畢業學生5331人，在讀學生4231人。為多方籌措資金來源，管理好龐大的財務運營體系，紅卍字會還借鑒西方經營管理理念，開辦了一系列實業，并在金融方面進行了嘗試。1922年在濟南創立道生銀行，后改為道生銀號。濟南母院還計劃開設“卍慈銀行”，但因種種原因未能開業。這兩方墨盒是卍會興辦永久慈業的實物佐證，具有文物價值。

“臨時慈業”指在戰禍、天災時的臨時救濟，比如賑糧、施衣、施藥、捐款、救護等等。世界紅卍字會成立后的20世紀20年代，正值中國國內軍閥混戰之時，紅卍會每遇戰事發生，即組織救濟隊，馳赴戰區，實施救護傷兵及難民，后方則設臨時醫院及收容所。在江浙戰爭、中原大戰、“五卅慘案”及抗戰中“八一三”“南京大屠殺”等戰亂中，紅卍會均出力頗多，甚至做出不少犧牲。值得一提的是，紅卍字會還開展國際救援。例如在1924年曾救濟日本關東大地震，1930年代初曾救濟美國大水災，這些都擴大了它在國內外的影響。

紅卍字在后來發展中有段極不光彩的歷史。1924年后，道院和紅卍字會在日本發展起來，其后，中日間常有來往。因此，濟南道院和紅卍字會便成為日軍首先依靠的力量。日軍沿津浦路南下時，日特就曾指使馬良等人，以道院、紅卍字會為基地，秘密組織“維持會”。1937年日軍進入濟南后，不少道院的重要人物都出來擔任了偽職，像道院的唐仰杜做了偽山東省長，張星五做了偽民政廳長，成逸安做了偽道尹。于是在抗戰期間，紅卍會活動因參與了社會救助和參與日偽活動而具有了親日媚骨、善惡并存的兩面性。歷史的教訓值得記取。任何時候，一個人、一個團體，都不能為謀求發展而不擇手段。失去了初心和底線，最終都不會走得很遠。

抗戰勝利后，紅卍字會漸漸由盛而衰。新中國成立后，由于人民政府包辦了一切社會事業，使得民間慈善組織失去了活動空間。1953年2月，世界紅卍字會中華總會在《人民日報》上接連公開發表聲明，宣布自行解散。至此，源起濟南的近代中國第一個大型民間慈善組織，正式退出歷史舞臺。

在后來的歷次政治運動中，紅卍字會都作為反動會道門組織被拖出來清算。大家注意，在“紅卍字總會第一小學畢業獎品”這方墨盒上，頒獎人“校長徐云航”清晰可見，而領獎人的姓名已被磨滅，這大概就是過去所說的一種“逃避政治運動”的體現。

晚清民國時期中國經歷了最大的社會轉型。中國近代社會從傳統走向現代轉型引起社會失控和失序，給社會民眾帶來雙重失落感。民國初年思潮新舊雜陳，國人心態各異，于是產生了各種民間組織。

鑒古而知今，彰往而察來。這兩方銅墨盒所承載的故事，又讓人想起那段塵封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