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蒼狗

馬安滄

近日讀杜甫《可嘆》詩，其中兩句“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喜歡“白云蒼狗”這個詞，浮云像白衣裳，頃刻又變得像蒼狗，令人浮想聯翩，我念起了在“白云蒼狗”下釣魚的美好時光。

當年阡陌縱橫的河浜清澈無比，河道里滿是一艘艘載滿紅磚紅瓦的運輸船，我們早早地在船頭搶一個位置，乖巧地替船主清掃好船頭，便穩坐釣魚臺了，一坐便是一下午，甚至把美麗的黃昏都搭進去，一直到母親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喚。

☉ 太湖大橋

那時不懂“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意蘊，也不解嚴子陵“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姜太公“愿者上鉤”的超脫與玄妙。只曉得那年頭魚出奇的多，不用太多的計謀便可引魚上鉤，魚往往很大,種類也雜。我已不記得多少次踩著暮色滿載而歸，多少次頂著烈日暴曬，哪怕一無所獲。只記得為了爭一個好釣位而憤憤然，還有一回釣得興起將書包忘在了船頭。那時垂釣的心情是愉悅而純粹的，是萬般閑暇的，現在想來興許就是童年的滋味。這是一段美好的舊時光。

其中一艘運輸船是司文華雇的。老司是南通如皋人，在如皋鄉下一家磚瓦廠“跑外勤”，就是現在說的銷售員。那時的銷售很原始，老司拖著一船磚瓦，靠著事先斷斷續續的聯系，壯著膽子開赴莫名的江湖中。售罄與否、價格幾何甚至船行風險都有太多的未知。

其時父親恰在建筑公司工作，或許是眼緣，父親總是竭力幫老司推銷，張家兩萬塊磚，李家五千片瓦……老司自然心懷感激。此間老司吃住在我家。他長得壯實，皮膚黝黑，頭發濃密，唯一的缺點就是嘴巴歪，類似于牙痛腫脹狀。一個莽撞的鄰居來串門，見老司后第一句話便是：“老師傅你這個牙疼結棍了，要趕緊吃止痛片！”老司欲辯無言。

老司喜歡看書，《三俠五義》《薛剛反唐》《明英烈》……每次來都不一樣，他愿意將書借給我看。他閑時也與我聊天，說與我年紀相仿的兒子，說如皋的歷史掌故及街巷趣聞。老司也與父輩們一起喝酒，興奮地看人劃拳，別人輸了罰酒，他也跟著喝，最后高興地醉了。他還樂意幫我家干農活，我記得那是青梅成熟季，他能挑著兩大筐青梅一口氣跑幾里地不換肩。老司是個實誠人。

日子便在船來船往間流走了。老司每次臨走都會送給我家一籃子鴨蛋，青青的殼，紅紅的蛋黃。老司說，他家自養的鴨在長江里覓食，下的蛋營養特別好。

后來，我所在的太湖西山島筑通了太湖大橋，與外界的聯系活泛起來，老司的船來得便少了；后來，不知何故，村口通向太湖的河道淤積，河床越抬越高，運輸船四處游弋不得而入；再后來，由于學業緊張，我也幾乎忘記了釣魚。

現在專業的垂釣漁場日益增多，釣具、魚餌也與時俱進，“冬釣灘、夏釣潭，早釣淺、午釣深……”樸素的釣魚已上升到一門高深的學問，魚越釣越復雜。然而，名堂越多快樂越少！夾雜著此起彼伏的手機鈴聲和嬉鬧聲，再也找不回垂釣的真味。

我注意到，這幾年隨著水環境的整治，村口那條通往太湖的河道挖深拓寬了，久違的蘆葦、苦草等原生植物慢慢在恢復，運輸船也漸漸多了,不知老司現在是否安好。歲月更替四季輪回，三十多年過去，我的父親已垂垂老矣，當年那個在船頭凝神釣魚的少年也步入中年，白云蒼狗下還有多少昔日的心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