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棱

☉ 水鄉河道
不管你是不是珍惜,我們這座城市自來水龍頭里出來的每一滴水都來之不易,都是久經考驗的,都是過五關斬六將之后的水中精英。
現代城市真是一臺令人難以想象的、無比龐大又無比精密的機器。數十里之外長途跋涉而來的太湖水,經過自來水廠一番脫胎換骨的錘煉,經過106項國家標準的合格檢驗,進入遍布城市地下縱橫交錯的自來水管網,蜿蜒曲折,最終忠實守候在千家萬戶的自來水龍頭口,開之即出,噴珠濺玉;關之即停,鴉雀無聲。
老蘇州都知道,蘇州水來自胥江,來自太湖。
如果說太湖是蘇州城的母親湖,那么位于金墅港和漁洋山的兩個自來水廠取水口,就是母親湖的兩只乳頭。
這里水質優良,水量豐富,基本無污染,符合國家集中式飲用水水源地Ⅱ類水要求。如果水源就有問題,那么即使在后道工序中使遍十八般武藝也無濟于事。
最早的胥江水廠取水口就在胥門城外接官廳旁的胥江上,胥江把清亮潔凈的太湖水徑直送到蘇州人的嘴邊,胥江是蘇州人的奶嘴、奶瓶。現在,蘇州人直接叼住母親的乳頭喝奶了。
為什么呢?蘇州城邊的奶嘴臟了,胥江這只長長的奶瓶也一段一段臟了,不得不一步步放棄。原因是多方面的,大運河改道帶走了大半入城的太湖水,城市的繁榮、工業的興起、人口的膨脹使得城市及周邊的水環境不斷惡化。總而言之,熱鬧非凡的人類經濟活動給自己帶來了意外的麻煩。
1951年建成的接官廳取水口到1980年隨胥江水廠停產而徹底棄用了。
1974年建廠的橫山水廠取水口選在距太湖3.3公里的胥江上游,11年后棄用,因取水口泵站改為增壓站,所以人們稱其為增壓站取水口,這是一個使命終結后才最終定名的取水口。
1985年12月開始將橫山水廠增壓站取水口向西延伸約5.6公里,至離胥江入太湖口2.3公里的太湖香山附近取水,是為香山取水口。
1997年7月太湖漁洋山取水口工程開工建設,1998年12月竣工,1999年3月投產。取水口設在太湖大橋1號橋北堍西側,漁洋山最西端,從此取水口與胥江無緣。
1987年4月金墅港取水口動工建設,1990年6月建成投產。
現在蘇州市自來水公司三座水廠的水源即來自漁洋山與金墅港這兩個取水口。
翻閱《蘇州水務志》,歷時半個世紀的取水口變遷史中,字里行間隨處可見這樣的描敘:“未經處理的工業廢水排入河道的情況日益嚴重,運河上游的造紙廠、化工廠等危害更大,致使自來水水質不能符合國家標準,水呈醬色”,“有毒物檢出,有化學異味,水凈化處理十分困難,嚴重影響出廠水水質”,“胥江倒流影響取水口水質的情況時有發生,原水色度高,有明顯化學藥物異嗅,最嚴重的一次倒流黑水出胥口7000米扇形區域”……
雖然時過境遷,閱讀時仍感心情沉重。
我有一段與此相關的深刻記憶。我是上世紀80年代初來到蘇州的,那幾年是蘇州水環境污染最為嚴重的時候。記得那時買回來的鯽魚總是有一股煤油味,越來越重,無論紅燒還是熬魚湯,都去不掉那股惱人的味道,后來我們干脆不吃河魚了。那時菜市場里的魚都來自市郊,那煤油味殘酷地顯示出市郊河流水質的糟糕程度,這和自來水廠的取水口不斷向太湖方向延伸是同步的。
那段時間市政府分管城建的副市長是黃銘杰,他回憶自來水取水口的變遷史時感慨地說:“當時我們的對策就是逃跑,越逃越遠,最后逃到太湖里。”
蘇州人賴以存活的生命之水啊!
痛定思痛。
蘇州人的痛定思痛首先表現為對當下取水口的精心保護。
讓我們一起去金墅港取水口實地考察一下。
太湖大堤上涼風習習,三萬六千頃大水一望無際,湖邊修剪整齊的綠樹簇擁出一塊巨石,石上自上而下丹書一排大字:金墅港水源地。兩條長長的棧橋遠遠地伸向湖水深處,白洋灣水廠和相城水廠的原水就來自那里。
太湖大堤上建有許多套閘,金墅港閘就是其中的一門,附近還有田雞港閘、朱家港閘、龍塘港閘等套閘,通過這些閘門,把陸上河道與太湖水分隔開來,這些因抗洪防汛要求而建的閘,同時發揮著保證太湖水源不受污染的重要作用。
當然,保護水源地的遠遠不止這些套閘。
第一道屏障是取水口外方圓500米內為一級保護區,設有圍欄,水面立有綠色的警示標志:飲用水水源一級保護區。除了供水企業日常打撈水草等作業,任何人任何船只都絕對不允許進入。
第二道屏障是取水口外方圓2公里內為二級保護區,區內嚴格控制船只駛入。
第三道屏障是二級保護區以外方圓1公里為準保護區,重建生態濕地,區內杜絕可能對水源地產生污染的企業和農家樂,一些奶牛養殖場也遷走了。
太湖里的水產養殖網箱都拆除了,杜絕了人工投餌對湖水的污染;
附近原本存在的漁船避風港早遷走了。過去港內經常停著近四百條漁船,千余人的吃喝拉撒對水源地是個不小的潛在威脅;
近年來對水源地進行了兩次大規模的湖底疏浚清淤,進一步改善了水體的生態環境;
自來水公司還在這里投放了數十萬尾花鰱魚苗,須知一尾花鰱從投放到捕撈可以消滅50公斤藍藻……
——能做到的都做到了,這片大水沒有辜負蘇州人的苦心,水源地水質基本穩定在Ⅱ類水標準。
原水——水廠的人都把來自取水口的湖水稱為原水——通過金墅泵房輸往水廠了。在蘇州市供水管線示意圖上,輸進水廠的水管標為綠色,稱渾水管,輸出水廠的水管標為藍色,稱清水管。1.2米到1.8米管徑的渾水管分別從泵房出發,至白洋灣水廠15公里,至相城水廠27公里。
接下來借用童話的寫法可能比較適宜,用一滴水自敘的口吻,按部就班地敘說一滴水在水廠各道工序的游歷過程,比較形象,通俗易懂,生動活潑地普及科學,但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
占地百余畝的相城水廠更像綠蔭遍地花木扶疏的景區,美麗而寧靜,漫步其中十分愜意。過去在地圖上是找不到水廠的位置的,它是一座城市的重要設施,需要重點保護。
簡單說來,水廠是由一組體量巨大的水池構成,這些水池都是高出地表的,需要走上一二十級臺階才能看到。
首先是沉淀池。我們走在臺階上就能聽到親切悅耳的嘩嘩水聲,然后就看到一格格巨大的水池,就像幾座標準泳池拼在一起。水聲是從一排排整齊的不銹鋼水槽里傳出來的,水聲中,除去了許多懸浮物的原水變得格外清澈。其中有著精巧的設備與工藝,讓清水潔身自好地流向下道工序,讓沉淀物安靜地走開。
接下來是砂濾池,一排排砂濾池中鋪設了一層1.3米厚的石英砂,水從砂層流過,剩余的懸浮物被厚厚的砂子留下,就這么簡單。在這里水更清了,水聲更悅耳了。
在水務專家的眼里,過濾機理的實質是兩個過程:遷移與黏附。懸浮于水中的微粒輸送到貼近濾料表面,即水中微小顆粒脫離水流流線,向石英砂顆粒表面靠近的輸送過程,稱為遷移;接近或到達濾料顆粒表面的微小顆粒截留在石英砂上的附著過程,稱為黏附。
總之,隨著遷移與黏附,水里那些我們看不見也不需要的東西被留下來了,水就變得純凈而清澈。
水過濾技術和氯化處理相結合的方法是飲用水在古羅馬發明引水渠和下水道以來的第一次大變革。戴維·塞德拉克在《人類用水簡史》把后者定義為人類用水的1.0時代,前者為2.0時代。在19世紀90年代到20世紀40年代之間取得的水處理技術,使日益增長的城市獲得安全的飲用水,否則那些水源的水是無法飲用的。戴維·塞德拉克認為,水處理與水分配技術是20世紀繼電氣化、汽車和飛機之后的第四個最重要的工程壯舉,排在電子和互聯網技術之前。因為過濾和消毒徹底改變了城市的水系統。
在相城水廠,過濾與氯化還不是水處理工藝的全過程。
再接下來是臭氧——活性炭濾池,走上去,看不到水了,只能隱隱聽到水聲,因為水池上加了蓋,上面有一層厚厚的淺綠色玻璃,以此減少臭氧揮發、保障水質的潔凈。臭氧用來殺菌消毒,活性炭用來吸附和生物降解,將水中殘留的少量溶解性有機物去除,進一步提升了出廠水質,口感也更好,為自來水深度處理環節。
至此,自來水即達到直飲水標準。但是自來水廠的人不會建議你直飲家里水龍頭出來的水,因為出廠的水與你家里的水不是一回事,特別是那些少數沒有經過城建改造的老舊小區,部分小區下面的自來水管是灰口鑄鐵的,由于建設年限早,灰口鑄鐵水管有個致命的缺陷,它的管壁沒有內襯,使用年代太長了,管壁上會起一個個包,久而久之,如果水流的壓力或方向有變化,那些包會破裂,像雞蛋一樣打開,里面黑的黃的鐵物質都出來了,跑到自來水里自然影響水質,最直覺的就是鐵銹味。
所以前些年從市政府到自來水公司都在強調“最后一公里”,只有把整個自來水管網末端可能影響水質的因素都堵死,老百姓飲用水質量才可能得到徹底的保障。從1998年開始,自來水公司開始利用城市住房改造的機會,逐步用球墨鑄鐵管取代鑄鐵管。這種水管中有球狀石墨的成分,材料本身的機械性能得到了較大改善,擁有鐵的本質、鋼的性能,具有防腐性能優異、延展性能好、安裝簡易等特點,不僅不會產生鐵銹,而且因其具有柔性,水管兩端有小的位移也不會破裂,是水管的理想材料。
說起來自來水行業的變遷史也是一部自來水管材的演變史,從最初的水泥管,到后來的鍍鋅管、鑄鐵管,再到現在的球墨管,科技的進步深刻地影響著自來水事業的時代面目。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何況我國現在仍然處于城市化進程之中,更多的人正在涌入城市,城市公用設施不斷面臨新的挑戰,每一次改造其實都是一次重建。多少年之后回頭一看,你會驚訝地發現,不知不覺中這個城市已經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比如蘇州城里的自來水管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