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那雙火辣辣的大眼睛

汪磊

一

“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七絕·為女民兵題照》這首詩，是毛澤東在1961年所作，贊美了女民兵“巾幗不讓須眉”的英雄氣概，頌揚了新中國婦女嶄新的時代精神風貌和隨時準備保衛祖國的非凡志氣。

就在同一年，一部歌頌海南瓊崖蘇區女兵的電影《紅色娘子軍》上映，完美地響應了毛澤東的這首詩。

電影改編自作家梁信于1959年發表的電影文學劇本《瓊島英雄花》，取材自海南紅色娘子軍連的真實革命事跡。電影執導者是中國第三代導演的領軍人謝晉。他屹立中國影壇半個世紀，獲得高贊的作品有《高山下的花環》《芙蓉鎮》《牧馬人》等。相比之下，他的這部作品似乎遜色一些，但從影響力來說，則是新中國電影史上的巔峰之作之一。那首耳熟能詳的《紅色娘子軍》主題曲，更是紅遍大江南北——“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

這既是一部主旋律電影，同時也是一部帶有謝晉個人風格的電影。謝晉生于書香之家，母親愛看電影，他從小就看遍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能看到的所有電影作品，包括《魂斷藍橋》等好萊塢經典。

他最好的作品集中產生于1979年到1989年的10年。這是人們反思歷史，呼喚人本主義回歸的10年。因此，當今人對謝晉那10年作品贊不絕口時，難免帶有“后見”地評價他早年的電影。但是，如果我們拋開“后見”，會發現《紅色娘子軍》的現實意義和藝術價值被低估了。謝晉的成長背景決定了他思想的早熟。他關注個人在變幻的大時代下如何“存在”。“存在”既是形而上的意識世界的外化，也是形而下的生活和適應。他在半個多世紀前表達的主題，換個新瓶子，在今天也是一壇好酒。

故事發生在1930年，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地點是海南島。農家姑娘吳瓊花由于家中貧窮，被惡霸地主南霸天強搶為奴。她數次從地主家逃跑，都被抓回去，受鞭笞后丟進水牢。飾演吳瓊花的演員祝希娟當時是上海戲劇學院三年級的學生，有一雙“火辣辣的大眼睛”，正符合原著小說的描述，被謝晉一眼看中。電影中多處可見對吳瓊花大眼睛的特寫，體現了她追求自由和反抗壓迫的頑強意志。

在又一次逃跑中，吳瓊花撞見了喬裝成華僑巨商的娘子軍連黨代表洪常青，飾演洪常青的是當紅男演員王心剛。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歷史影片中，王心剛是男一號“專業戶”，也是全國女性的“夢中情人”。

過卡哨時，洪常青被民團抓進地牢，與正受刑的吳瓊花重逢。洪常青從吳瓊花昏迷時的囈語中得知，她想報仇雪恨。南霸天要采購軍火，鞏固自己的民團武裝，于是釋放洪常青，供為上賓。飾演大反派南霸天的是著名演員陳強，他演技精湛，為本片增色不少。

宴席過后，洪常青趁機將吳瓊花收作丫鬟，救出南府。出了南霸天勢力范圍，洪常青給吳瓊花一些錢，指明路，讓她去投奔娘子軍。這時對吳瓊花有一組大特寫，她閃亮的目光仰望著洪常青，有迷惑，也有感激。感激自不待言，迷惑是情理之中。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奴，被一個素昧平生的老爺解救，又送錢又指路，她怎么能理解？跑出幾步，她不忘回頭向洪常青鞠躬。

在舊中國，像吳瓊花這樣的女性千千萬萬，她們沒有地位，沒有尊嚴，只是統治階級的財產或男人的附庸，甚至連附庸都談不上。在去蘇區的途中，吳瓊花遇到了好心的農家女紅蓮。紅蓮10歲過門，丈夫卻是一個木人。封建禮教摧殘中國女性數千年，殺人不見血。那塊陰森冰冷的木頭，沒有力量，卻能拴住紅蓮整整10年。紅蓮再也不愿做封建禮教的犧牲品，與吳瓊花一起去蘇區投奔娘子軍。

二

兩個被逼得沒有活路的女人跋山涉水，趕上了娘子軍的授旗儀式。娘子軍全部由女性組成。和吳瓊花、紅蓮一樣，這些女性都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才不得不拿起武器反抗壓在頭上的封建大山。

加入娘子軍的要求非常低——沒有土地。土地是一切生產和一切存在的源頭，沒有土地的就是無產者，就能加入無產階級工農紅軍。娘子軍連長問“為什么要加入娘子軍”時，吳瓊花掀開衣領，露出胸口的傷痕，說：“這就是為什么！”復仇的怒火在她眼中熊熊燃燒。這時，吳瓊花完成了第一次成長，從受壓迫的女奴變身為“復仇女神”。

到了蘇區，吳瓊花才知道洪常青是她的戰友和領導。二人如此“有緣”，但電影并沒有直接描寫吳瓊花對洪常青的仰慕之情。公映前，電影中的愛情戲分被刪除。那是一個不可公開談愛情的年代，紅色電影中的愛情情節，可能削弱電影的革命主題。盡管吳瓊花對洪常青的愛戀呼之欲出，但直到男主角犧牲，也沒見后續情節。但吳瓊花那雙“火辣辣的大眼睛”說明了一切，謝晉講述的愛情只是從明線轉為了暗線。

電影中有一個情節，吳瓊花對洪常青說：“我有一件事，不大敢跟你講。”看到這里，愛情表白該來了吧，可她接著說：“我想趁這次趕廟會的機會，把南霸天的人頭拿回來！”

失笑之余，我們需要認識到，在政治信念和殘酷斗爭面前，兒女之情必須退歸其次。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在《自由與愛情》中寫道：“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紅色娘子軍》表現的主題是反抗剝削，反抗壓迫，爭取自由，革命無關愛情。

加入娘子軍后，吳瓊花和紅蓮開始接受黨的教育，蘇區成了她們的家，這里的所有無產者都是她們的親人。這種凝聚力是中國共產黨強大的根源——自己當家做主人，保衛家人就是保衛自己。

然而，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是有清晰邊界的。在一次偵察任務中，吳瓊花和紅蓮在山腰撞見了南霸天，吳瓊花復仇心切，違反紀律開槍打傷了南霸天。連長批評她：“你不是三個月前的野姑娘，你是戰士。”

在黨代表和連長的批評教育下，吳瓊花完成了第二次成長，認識到了戰士的責任和紀律，從狹隘的個人主義向革命集體主義進步。洪常青二進南府，配合部隊的夜襲，活捉了南霸天。南霸天被俘后押去游街，當年在海南陵水街頭拍攝這一幕時，由于太過逼真，陳強真挨打了，后因傷勢過重養傷數日。從這個不幸的幕后花絮中可以看出，新中國成立前地主惡霸對底層百姓的欺壓之深，百姓對以南霸天為代表的封建統治勢力的切齒之恨。

劇情的發展一波三折。南霸天逃脫后，與國民黨派駐海南的反動軍隊合流，卷土重來，瓊崖蘇區受重創。在鏖戰中，洪常青告訴吳瓊花，組織已通過她和紅蓮的入黨申請。洪常青英勇就義，吳瓊花勇挑重擔，帶領受傷戰友撤出陣地。這是吳瓊花的第三次成長，她終于成為一名經受戰火考驗的共產黨員。

即便放在60年后的今天，《紅色娘子軍》仍然具有觀賞性，整部電影沒有廢鏡，剪輯干凈利落，臺詞精彩洗練，人物性格鮮明，情節曲折。難能可貴的是，既講清楚了革命道理，還有諜戰片的刺激。此外，吳瓊花的個人成長史，是謝晉將西方電影美學融入中國革命題材的一次嘗試。

1961年，新中國已成立12年，但中國婦女尚沒徹底從封建思想的桎梏中走出。中國是最早提出男女平權的國家之一，早在五四運動時，“男女平等”就是其中一大主張。但是，封建主義哪那么容易清除？今年是海南瓊崖縱隊成立90周年，重看《紅色娘子軍》，我們仍然可以從中發現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