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
偌大的房間里,靜謐得有些異樣。想到曾經的身影聲音,節假日相聚時的熱鬧,竟有些恍惚,仿佛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雖然過去了只有一個月。
父親去世,給母親帶來的痛苦是明顯的。作為兒女,我們對這點有一種切膚般的感受。
母親性格開朗爽快,喜歡交往,每天上下午都要下樓,與小區里熟悉的老人們一同聊天、鍛煉。不像父親離群索居,很少出門,認識的人屈指可數。對這一點,母親很自信。好幾年前,記得是在吃年夜飯時,她曾經說起過:“將來還不知道誰先走。我要是走在前面,你爸爸可就業障了。你爸爸先走,我沒事,能夠照顧好自己!”業障本來是佛教用語,在家鄉話里有孤單可憐的意思。我們當然是阻止她說下去,用一句“你們都能長命百歲”岔開了話題。
但基于自然規律的生命,卻無法避免某個必然的階段。三月底的一天,晚飯后父母一同看電視,母親忽然發現,坐在旁邊的父親雙眼緊閉,頭垂到胸前,嘴角有口水淌出,喊他不答應,拍他捅他掐他也都無反應,急忙打我手機。我和妻子正在不遠處的紫竹院公園走路,趕緊開車趕回來,叫了救護車拉到旁邊的醫院,拍了腦CT,判定是腦溢血,便又迅速拉到一家腦科醫院做了手術。術后意識一度清醒,但幾天后卻又二次出血,加上年事已高,臥床時間過久,引發了并發癥,導致多器官衰竭,在住院五十天包括重癥監護室搶救二十天后,終于不治。
母親成了未亡人。
其實從父親發病開始,母親就遠非像她自己宣稱的那樣從容鎮定。打給我的電話里,帶著一種哭腔;從救護人員進門到抬父親出門,短暫的時間里,她慌張得上了兩次廁所。自父親住院到亡故的五十天中,為了便于去醫院探視陪床,也為了陪伴安慰她,妹妹妹夫從遠郊區搬過來住,弟弟從上海、小妹從國外先后趕來,家里住滿了人。母親一再說你們別牽掛我,但她那種六神無主的樣子,卻無法讓人放心。有一次她去小區旁邊一家熟悉的小超市,心神不定中走錯方向迷路了,向人求助,給家里打了電話,才把她接回來。過去曾多次勸她不要出小區,她每次都會反駁,說你們小瞧我了,但這回終于答應了。
辦完喪事后,弟弟和小妹分別返回,妹妹妹夫繼續住了半個月陪同母親。住在同一小區的我們,更是隨時過去看望。母親依然好強,一再說事情都辦完了,你們也各忙各的吧,別再守著我了,我能行。但顯然能夠看出她的言不由衷。言談舉止都有了明顯的變化:電視里播著她喜歡的連續劇,但她眼神茫然,似看非看,忽然就回到自己屋子里躺下;說要去院子里散散心,但很快就又折回來了;一次從她常去的涼亭邊走過,望見她坐在幾個相熟的老頭老太太旁邊,面容愁悶,而過去總是有說有笑的樣子;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她會反復嘮叨;為某件不值一提的事情,能生上半天悶氣……分明能夠感覺到,她內心的某種東西已經渙散了。
就在父親發病的那一個星期天,母親還和以往一樣,一早就打來電話,問中午想吃什么。多年中,每到周末去和父母一同吃中飯,已經是固定的節目,有了一種儀式般的意味。偶爾會帶他們去周邊飯館,大多數還是在家里做,通常是母親做,父親打下手,而且總是固執地不讓我們進廚房,說他們現在還能行,將來做不動了你們再上。但從那一天以后,母親再也不下廚了。
老來失伴的悲痛,在母親身上獲得了印證。父親晚年愈發愛靜,除了一日三餐和看電視新聞聯播,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躲在這套復式住房二層他自己的房間里,悄無聲息地練一種養生靜氣功。母親膝蓋有問題,不能爬樓梯,多年不曾上樓了,父親又耳背,有事叫他只能扯大嗓門喊。她曾經抱怨父親:“連個老鼠喘氣的聲音都沒有,你活著和死了有什么不同?”
但顯然有所不同。此刻,正是這種不同讓她痛楚,也更加衰老了。生命中有一些脆弱是難以改變的,并不會因為歷經人世風雨,見慣生離死別,而變得淡漠無感。它已然是人性中的牢固成分。從母親的身上,我深切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小姨家表妹送報考軍校的女兒來北京體檢,小姨也跟車過來,回去時把母親接上,到華北油田她的家里住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中,我先后去貴州參加一次采訪,去大連參加一期培訓,心里踏實了不少。與母親視頻,她告訴我小姨對她照顧得好,表弟表妹請她下飯館,過得很舒心。母親是喜歡熱鬧的人,在親人們中間,悲傷當然會緩解。
母親回到北京第二天,我從大連參加完培訓回京。過去看她時,她說起弟弟給她打電話,請她去上海住,她已經答應了,準備幾天后就去,住到秋天涼快了再回來。這讓我有些感到意外。
其實還在父親住院期間,在說到父親可能不治時,弟弟就提到了這點。他家里一天到晚都有人,小時工每天定點上門做飯,對老人來說最關鍵的問題解決了。眼前還有分別在讀初中和小學的孫女孫子,每天看到他們,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幾年前母親去住了近兩個月,很開心。但這個話題當時沒有繼續下去,我們寄希望于父親最終能夠擺脫此劫難,盡管最好的結果恐怕也是行動不便、意識混沌——住院期間的第二次腦出血,影響到了大腦的認知功能區域——但只要活下來就好。為此,和看護他的甘肅籍女護工都說好了,出院時請她一同來家里照顧。但這個愿望最終還是化作了泡影。
父親火化當天,回到家里,弟弟就提出帶她去上海,就在他那里養老了,母親一口回絕了,說是要和父親的魂魄在一起,她還時刻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她一走,他會感到孤單。十幾天后,我們把父親的骨灰盒從他的房間取出,送到幾十公里外的一處陵園存放,等待秋天時下葬。這處墓地是幾年前就預購了的。已經回到上海的弟弟再次打來電話,她的口氣沒有那么堅決了,但還是說自己住能行,以后再考慮去他那里。我猜測她沒有說出來的想法,一是怕拖累弟弟一家,二是習慣了已經居住十年的這個環境,寬敞的住處,熟悉的鄰居,等等。這樣,給她找一個全職保姆,時刻陪伴在她的身邊,就是現實的選擇了。
這次她明顯轉變了態度,或許是聽了小姨的勸告。來參加父親葬禮時,她就提議過,覺得這樣對母親最好。但更主要的,應該還是置身于那種濃郁的親情氛圍中,母親預感到了將來獨處時會面對的無邊孤寂,她覺得自己難以承受了。這種孤寂也不是我們短暫的探望能夠解除的,雖然近在咫尺,但受職業的束縛,我們無法時時陪伴。
但不管怎樣,母親松了口,接下來的安排就有了方向。妹妹妹夫帶她去做了白內障手術。這事一直在說,但一直拖延,這個打算促使她下了決心。手術后第二天就去復查,情況良好。當天傍晚,弟弟坐高鐵趕到了北京,而且已經訂好了第二天上午的返程車票。
從那天到今天,一個月了,與母親的相見,便都是在視頻中。
這兩年,手機成了她不能離開的物件。她使用手機的唯一目的,是與遠方的親友視頻,包括老家的舅舅、侄子侄女們,縣城里當年的同事,家屬院里的老鄰居。如今,北京對于她成了新的遠方,二十年間面對面的兒女,只能從手機屏幕上看到了。高清晰度的畫質,讓對方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清清楚楚,中間的上千公里仿佛并不存在。
到底是上了歲數,同一件事情她反復絮叨。因為我要開車回一次故鄉,辦理為父親注銷戶口等手續,她一遍遍地囑咐,路上要注意安全,開車累了就休息一會兒,給小舅準備的幾提兜的衣服,別忘了交給縣城里的表妹,等等。這讓我感到好笑,忍不住說了一句“你都給我講了多少次了!”看到鏡頭里母親有些惶恐的樣子,又后悔不該說。耄耋之齡的她,生活范圍已經收縮到只有身邊的親人了,為什么不容她多嘮叨幾句?我不能嘲笑,更不能無視。
到上海十多天后,一次視頻時,母親說起弟弟弟媳都勸她在上海過春節,她也答應了。這又是我沒有想到的。本來我已經開始托人物色保姆,準備等她秋天回來時就住進家里來。但馬上又覺得母親的想法自然而然。她住在自己兒子家,被骨肉親情圍攏著,那種感受,無論如何比讓陌生人來陪伴伺候更為舒適和坦然。
母親接著說,她覺得這樣也好,否則弟弟一家人又得來京陪她過春節,她不忍心他們來回折騰。但因為妻子屆時要去國外與在那里讀研究生的女兒一同過節,她又放心不下我,擔心我一個人在家里“業障”,說著眼淚就落下了。我眼眶也有些發熱,一迭聲地說,放心吧,春節我會去上海,陪您過節。
母親去上海了,旁邊單元的那間屋子,十年來第一次無人居住。我幾天過去一次,取報箱里的報紙,給陽臺上的花澆水。暑熱開始退去,初秋明亮的陽光,透過陽臺上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灑進來,偌大的房間里,靜謐得有些異樣。想到曾經的身影聲音,節假日相聚時的熱鬧,竟有些恍惚,仿佛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雖然過去了只有一個月。
這種感覺遲遲難以消除。物是人非。某種東西從內心深處剝落了。我知道,再也不可能回到過去了。
多年前,曾經讀到過這樣一句話:父母是隔在我們和死亡之間的一堵墻。這個比喻給予我一種撞擊感,當時就記住了。但對其內涵有真切和深入的理解,也還是在經歷了陪護病重父親的過程之后。如今父親去世了,這堵墻壁已經坍塌了一半。而已經八十四歲高齡的母親,既讓我感到欣慰,又時刻感到隱約的憂戚。“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對《論語》中的這句話,是隨著年齡的增加,越發能夠體會的。
我記住了對母親的承諾。
田天摘自《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