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百合
與其說,我給了丫頭媽媽般的溫暖,倒不如說我和丫頭互相取暖。那溫暖,何止只有40日,而是會綿延一輩子。
1
暑假放假前一天,我和媽媽在電話里吵得不可開交。
媽媽讓我暑假先回姥姥家,她要陪繼父去南方調研市場。自從媽媽再嫁,我心里便生出些許罅隙。
我覺得母愛被那個陌生人一家掠奪了,媽媽花費在我身上的精力明顯越來越少。她的愛都給了繼父和她與繼父共同的孩子。
我根本不聽媽媽的解釋,氣得大吼:“我暑假哪里也不去,我去打工自己養活自己。”說完,我便掛了電話。媽媽再給我打電話,我堅決不接。她只好在微信上給我留言:“好好照顧自己。”
我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自力更生,脫離這個讓我傷心的家庭。
我退了火車票,然后去同城論壇和公眾號平臺發家教廣告。
幾天后,我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很蒼老的女人的聲音,問我能不能教畫畫。我一時愣住,剛想告訴對方,我不是學美術的。沒想到對方說,只要能畫簡單的圖畫就行。
第二天一早,我按照約定來到市中心醫院旁邊的花園門口。遠遠的,我就看到一個奶奶站在那里東張西望。
奶奶告訴我,她想雇我教她孫女畫畫。她的孫女叫丫頭,今年四歲,她不圖能學出什么名堂,只圖丫頭開心快樂就行。怕我不答應,奶奶趕緊說:“教兒歌也行,玩積木也行,只要丫頭高興就成。”
我問奶奶大約需要多久?奶奶的目光突然黯淡下去:“這個我也說不準,或許半月十天的,也可能一個月或更久。”
我立即懂了奶奶的意思,她是擔心我和丫頭合不來。我笑著對奶奶說:“沒關系,您什么時候不需要,就跟我說。這樣吧,可以先試講一節。”
奶奶立刻神采飛揚起來:“今天可以嗎?”
“沒問題啊。”我拍了拍背包,彩筆畫紙我都準備好了。
奶奶開心地點頭。可她卻站在原地,不停地搓著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然后拿出手機,打開了手機相冊,給我看丫頭的相片。
丫頭長得特別白凈,眼睛像清泉一樣清澈,兩個可愛的小酒窩襯托得她乖巧可愛。可惜的是,丫頭沒有頭發。我愣住了,詫異地望向奶奶。
奶奶的眼里已經噙滿了淚珠,她哽咽著說:“孩子,和你說實話吧,丫頭得了絕癥,不久于人世了。這孩子可憐啊,從生下來就沒有見過媽媽,我總是騙她說媽媽出差了,很快就會回來的。”說到這里,奶奶抹了一下眼淚,拉住我的手說:“如果你愿意假扮孩子的媽媽,工資可以加倍。”
望著奶奶乞求的眼神,我也忍不住淚濕眼眶。
我想到了自己。我比丫頭幸福,至少我的童年是在媽媽的呵護下長大的。
奶奶見我點頭答應,竟然給我鞠了一躬:“孩子,謝謝你!”
2
我去超市買了布娃娃,跟著奶奶直奔醫院。
奶奶先進的病房,她走到丫頭病床前,寵愛地吻她的額頭。丫頭注意到了病房中央的我,奶聲奶氣地問奶奶:“這個阿姨是來看我的嗎?”
奶奶故作驚喜地宣告我就是媽媽,小女孩的眼里立刻散發出燦爛的光芒。她的淚水唰地就流了下來,哭喊著:“媽媽!你怎么現在才來?”然后不顧頭上打的點滴,就欲沖進我的懷抱。
我的心,因丫頭這一聲哭喊而肝腸寸斷,眼淚止不住流下來,跑過去將這溫軟的小東西抱在懷中。
丫頭膩在我懷里很久才止住哭泣。她忽閃著大眼睛問:“媽媽,你再也不離開丫頭了嗎?”
我含著淚,使勁點了點頭。我拿出準備的禮物給她,她高興地摟著我的脖子,咯咯地笑。
我憐惜地問她還想要什么禮物?她輕聲地說:“我只要媽媽,媽媽今晚陪我睡好嗎?”
奶奶趕緊替我圓謊:“媽媽今天晚上還有工作沒有做完,明天再來陪丫頭好嗎?”
丫頭的眼里再一次蓄滿了淚珠,我實在不忍心讓她傷心,趕緊說:“沒事,媽媽的工作等丫頭睡了再做也不遲,媽媽今晚哄你睡。”
第三天,我正在給丫頭洗臉時,一個男子拎著水果走進了病房。見到男子,丫頭開心地喊著爸爸。丫頭開心地向爸爸介紹:“爸爸,這是媽媽。”
男子滿眼慈愛,上前親吻了丫頭:“傻孩子,爸爸當然認識媽媽了。”
我的情況,奶奶一定向他做了詳細的介紹吧。
爸爸給丫頭買了畫筆畫紙畫板,丫頭特別高興,說她要畫爸爸媽媽。爸爸特別耐心:“丫頭最聰明了,爸爸這就把畫紙幫你鋪好。”
我開始教丫頭畫畫。丫頭畫得特別認真,自己覺得畫的不好的地方,會羞怯地躲進我的懷里,引來我和爸爸相視一笑。可每次笑完,我的眼睛都酸澀不已,淚水在我眼里打著轉。
我差點被丫頭識破身份。
那天,我和爸爸都在病房里。暑假,電視里再一次播放《還珠格格》,屏幕上一閃而過親吻的鏡頭,丫頭突然樂呵呵地說:“爸爸媽媽也親一個。”
我和爸爸面面相覷。我的臉當時就羞紅了,我還沒談過戀愛呢,連和男孩子牽手都沒有過,更別說接吻。
丫頭卻不依不饒:“爸爸不喜歡媽媽。”
這個小人精。看著丫頭一臉期待的樣子,我走到爸爸面前,鼓起勇氣在他腮邊印下一個吻。
可能是奶奶跟丫頭說過生與死,在看到香妃藏起來,化成蝴蝶飛走了時,丫頭天真地問:“媽媽,奶奶說,我很快就會藏起來的,然后媽媽和爸爸會去找我,那我會化成蝴蝶嗎?”
我的眼眶剎那間濕潤:“能,媽媽的寶寶一定能化成世界上最美麗的蝴蝶。”
于是,我開始教丫頭畫蝴蝶。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蝴蝶,在病房里紛飛,飛出了無盡的快樂,也飛出了大人們的憂傷。我多么希望丫頭永遠也不要變成蝴蝶啊。
3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丫頭的病突然急轉直下,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我被洶涌的憂傷埋沒。丫頭才四歲,多么美麗的年紀,多么純凈的笑容,卻要灰飛煙滅,不復存在。
爸爸和奶奶更加憂傷。他們已經連續幾天吃不下飯,日日淚水洗面。
彌留之時,丫頭緊緊地握著我和爸爸的手,氣息如絲:“媽媽,我變蝴蝶的時候,會不會疼啊?你和爸爸一定要早點來找我……”
在我做丫頭媽媽的第40天,丫頭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經歷親人的離去。那種痛徹心扉的絕望,讓我每一根神經都在戰栗。我再也不能教丫頭畫畫、堆積木了,再也不能聽她喊我媽媽了,再也不能將她瘦小的身軀摟在我的懷里了……
奶奶給丫頭買了墓地。奶奶說,孩子生下來一直被喊做丫頭,這次,要給孩子起個正式的名字。
爸爸聲音沙啞地說:“我不是孩子的親爸爸,還是讓她媽媽起吧。”說完,憂傷地看著我。我愣住了。我做夢也沒想到,爸爸竟然是志愿者,來假扮爸爸的。當爸爸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同樣震驚不已。
奶奶翕動著嘴唇,淚如泉涌:“我也不是孩子的親奶奶。我是婦產科的醫生,丫頭是我接生的最后一個孩子。卻沒想到,生下來,她的媽媽就消失了。我實在不忍心把她送去福利院,就收養了她,我這一生無兒無女,沒想到晚年有這小家伙陪伴……”
我已經泣不成聲。
丫頭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孩子啊。她不是孤兒,她有疼她的奶奶、爸爸和媽媽,她是含著笑離開這個世界的。
我們給丫頭起了名字,以奶奶的姓。
我堅決不收奶奶給我的工資。我在奶奶面前哭成了淚人:“哪里有媽媽照顧孩子,還要收錢的?”
我突然想起了媽媽。世界上,最無私最不求回報的愛,不就是媽媽的愛嗎?
我很想給媽媽打個電話,可自尊心作祟,我遲遲沒有按下那個號碼。
開學前一周,我忽然接到繼父的電話。繼父很少給我打電話,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我思量再三接了起來。
繼父的聲音有些嘶啞:“孩子,你不要生你媽媽的氣,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愛你。你媽不要我告訴你,可我實在不忍心看她傷心。其實,你媽前段日子動了一個手術,她怕你擔心才沒有告訴你。孩子,給你媽打個電話吧,她很想你。”
我抱著手機痛哭失聲。與其說,我給了丫頭媽媽般的溫暖,倒不如說我和丫頭互相取暖。那溫暖,何止只有40日,而是會綿延一輩子。我拿起手機,按下了那個最熟悉的號碼。
張彥摘自《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