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海斌
石泉先生完成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的研究生論文《中日甲午戰爭前后之中國政局》,在經歷半個世紀“歷史風雨塵埃的沖刷掩埋之后”,易名《甲午戰爭前后之晚清政局》(以下簡稱《晚清政局》,下引此書只標注頁碼)在一九九七年重新行世,至今又過了二十多年,這部“少作”“舊作”具有的學術價值業已獲得公認,成為躋身經典之林的杰作。這首先取決于著作本身包蘊的“史學思想、史學方法與嚴謹的學風”,如劉桂生先生指出,“本書對史料之搜集、考辨、研討、分析,可謂詳盡、透徹、深細”,“體現了中國良史之傳統”,“有其歷史性的價值和切中時弊的現實意義”(序,4頁)。另一不容忽視或為多數讀者矚目之因,則在于這是作者就讀燕京大學研究院時期在陳寅恪直接指導下所作的碩士論文,用他本人的話說,也是“先師所指導學位論文中惟一屬于中國近代史領域者”(自序,1頁)。在此意義上,《晚清政局》的基本思路、主要結論,一般被認為是陳寅恪觀點的體現和發揮,于是此書也就有了借以窺知陳先生之于中國近代史理解的津梁意味。
關于近代史的看法,陳寅恪最為人知的一段表述要數“平生為不古不今之學,思想囿于咸豐同治之世,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安还挪唤裰畬W”所涉之古典與今典,迄今聚訟未已,尚乏共識,不過陳氏不治上古及晚清史,也是不爭的事實。他在一九四四年對石泉說:“其實我對晚清歷史一直是很注意的,不過我自己不能作這方面的研究,認真作,就容易動感情,那樣,看問題就不客觀了,所以我不作。你想要作,我可以指導你?!?(自序,1頁;類似記載又見石泉、李涵《追憶先師寅恪先生》)及至晚年,卻以口述方式,請助手代筆而作《寒柳堂記夢》,以敘家世及父祖三代經歷之晚清政局,石泉認為“先師此時已改變往昔不研究晚清政局之初衷,決心在晚年親自著手闡明所知晚清史事真相”(自序,3頁)。
陳寅恪博通文史,對“文體”尤具敏感,“記夢”之作一仿宋賢司馬光《涑水記聞》、陸游《老學庵筆記》二書,“取為???,從事著述”(《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弁言》)。究而言之,于前者取“每條皆注其述說之人”,重在“證驗”,高度契合此稿“既不誣前人,亦免誤來者”的撰述宗旨;于后者則取“與寅恪之家世及草此文之時日,頗亦相合”(按:陸游祖父陸佃為王安石門人,后又名列元祐黨籍,“是放翁之家世,與臨川、涑水兩黨俱有關聯,其論兩黨之得失最為公允”,此種情況與陳寶箴、陳三立父子在戊戌前后處境相類,故陳寅恪常以陸游自況),可徑以“世家子弟”身份出發,“就咸同光宣以來之朝局,與寒家先世直接或間接有關者,證諸史料,參以平生耳目見聞,以闡明之”。陳寅恪晚歲作文,絕不乏“排除恩怨毀譽,務求一持平之論斷”的史家自律,然所記乃“寅恪三世及本身舊事之夢痕”,仍不免牽動感情,可憾、可惜、可憐者多存焉,撰述之際又有意“附載文藝瑣事,以供談助”,體裁近乎掌故,遠于史著,遂有論者認為陳先生討論晚清史事,“意在留下一己的見證,而非作旁觀式的述史”,雖有此作,“仍不算真正做了近代史研究”(胡文輝:《不研究近代史的三種方式》)。
其實,什么才算正兒八經的“近代史研究”,并不很重要,值得追索的是,“義寧史學”究竟如何影響了我們看待“近代”的眼光?最早表彰《晚清政局》一書的鄧銳齡先生以為“這部著作實際上是陳寅恪先生《寒柳堂記夢未定稿》的補續”(《遲開的薔薇》,《讀書》一九九九年第一期)。實則石泉成文在前,《寒柳堂記夢》撰述于一九六五年夏至一九六六年春間,為陳寅恪“然脂暝寫”而成“最后之作”。原稿共七章,因“文革”抄家佚失,蔣天樞先生所得殘稿(“蔣本”)命名為《寒柳堂記夢未定稿》,附錄于一九八0年上海古籍版《寒柳堂集》。一九八七年陳美延女士收回另一稿本(“新稿本”),石泉將二稿對勘,作校勘記,以《寒柳堂記夢未定稿(補)》為題附入二00一年三聯版《寒柳堂集》。據石泉記憶,《寒柳堂記夢》散佚的第三章“孝欽后最惡清流”、第五章“自光緒十年三月至二十年十一月間清室中央政治之腐敗”的大致內容,當年“都曾聽陳師談到過”,也是“與陳師多次探討”“論文中屢屢涉及的問題”(《追憶先師寅恪先生》)。劉桂生也指出原稿所殘缺之篇章,可于《晚清政局》“得其概貌”,是故,“此書亦可視為《寒柳堂記夢未定稿》—書之傳承聯袂之作”(序,4頁)。
關于“傳承聯袂”,黃濬著《花隨人圣庵摭憶》一書在陳門師徒間的傳遞授受,恰可做一印證。陳寅恪始讀黃著應在一九四六年重返清華園之后(按:此處所讀者極可能借自周一良藏書,據周記:“此書乃四六年歸國后得于市場,第一頁撕去,蓋有瞿兌之序,而瞿是漢奸也。此書記掌故豐富有味,不宜以人廢言?!裟暧嗉驹ハ壬耙辖越栌啻藘宰x之。”《周一良讀書題記》,117—118頁)。當時他兼任燕大研究院導師,正指導石泉的學位論文。石泉回憶說:
最初于一九四六年找到黃濬(秋岳)所著《花隨人圣庵摭憶》一書之后,感到其中保存了不少珍貴的史料,因而多有稱引。后為燕大一位老先生看到,大不以為然,說此人是抗戰初期已被槍決的漢奸,他的作品豈能引用。石泉把這話報告陳師后,陳師明確答復:只要有史料價值,足以助我們弄清問題,什么材料都可用,只看我們會不會用,引用前人論著,不必以人廢言。
此事還有下文。至一九六二年,“陳師在廣州中山大學任教時,曾托人帶口信,向石泉借用此書。石泉隨即寄去了”(《追憶先師寅恪先生》)?!逗糜泬簟分?,在石泉寄書以后。也就是說,陳寅恪晚年從學生處借閱,重溫故書,一面為回憶錄補充材料,一面也做出著名月旦評:“秋岳坐漢奸罪死,世人皆曰可殺。然今日取其書觀之,則援引廣博,論斷精確,近來談清代掌故諸著作中,實稱上品,未可以人廢言?!保ā逗糜泬粑炊ǜ濉罚┦谧觥逗糜泬簟肺谋緦睍r發現,“蔣本”原有與黃濬有關近千字為“新稿本”刪去,“主要為引用黃秋岳書中搜集之史料與評述,以及先師對之所作的某些駁議”,此稿本寫定于“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三日端午”,“文革”期間被沒收,石泉推測“此‘新稿本系曾經先師匆促刪節,借以應付‘造反派之檢查,而免生枝節也”,敏感部分因“涉黃”全刪,“乃迫于當時之不正常環境,非出先師本意”(《寒柳堂記夢未定槁(補)》)。
陳寅恪的光,透過石泉著作,照射到今人,后者仿佛一面鏡子,但它本身并不是透明的。我讀《晚清政局》,深感興味的,是石泉與乃師的同中之異。《寒柳堂記夢》論“清季士大夫清流濁流之分野及其興替”一節,最為膾炙人口,據陳氏自況之言,“或以世交之誼,或以姻婭之親,于此清濁兩黨,皆有關聯,故能通知兩黨之情狀并其所以分合錯綜之原委”。文中先引述黃濬書,復詳加“補正并解釋”,據我淺見,其說特出而少為人點破之處,約略有二:(一)不同于一般論“清流”(包括《晚清政局》),多聚焦于同光之交,或甲午后再起,陳先生視線更長,“光緒之末至清之亡,士大夫仍繼續有清濁之分別”;(二)他人區別清、濁,多止于京、外對舉,陳先生以為“自同治至光緒末年”“光緒末迄清之亡”兩階段,無論“京官”“外官”,皆有“清流”與“濁流”(按:“京官”以恭親王奕、李鴻藻、翁同龢、陳寶琛、張佩綸、張之洞、瞿鴻禨為清流,以醇親王奕譞、孫毓汶、慶親王奕劻、袁世凱、徐世昌為濁流;“外官”以沈葆楨、張之洞、陶模、岑春煊為清流,以李鴻章、張樹聲、周馥、楊士驤為濁流)。
對于“同光時代士大夫之清流”,陳寅恪責以無識,不稍寬假,一則謂“大抵為少年科第,不諳地方實情及國際形勢,務為高論,由今觀之,其不當不實之處頗多”,再則曰“清流士大夫,雖較清廉,然殊無才實”(《寒柳堂記夢未定稿(補》)。石泉發揮師說,分析自強運動何以失敗,亦首重“洋務運動與守舊勢力之沖突”,而后者表征即在“清議”,光緒初元至甲申十年間,“為清流全盛時期,而門戶黨援亦于此時漸起于清流士大夫之內,李鴻藻一派在當時最稱有力”,甲午前后,“主戰派以清流為中心,而翁同龢一系尤為重要”(45—50頁)。不過,石泉也見及“清流士大夫之中,其認識固亦各有程度之別”,如甲申前之張佩綸、張之洞,甲午前之文廷式、張謇都屬于“留心外事,見解較新者”,只是此輩“所講求之‘洋務,大都著眼于國際情勢之縱橫捭闔,而不甚注意于人我國力之實況,與夫增進中國國力之實際辦法”,“與實際任事之人如李鴻章輩,則又常相水火,雖亦侈談洋務,而與實際之洋務工作,則無甚關聯”(20—21頁)。
陳寅恪嘗論“濁流之士大夫略具才實,然甚貪污”,即指李鴻章而言。他引吳永《庚子西狩叢談》,喻李如“裱糊匠東補西貼”,復援黃濬書,謂甲午之際,陳寶箴、陳三立“對合肥之責難,不在于不當和而和,而在于不當戰而戰” (《寒柳堂記夢未定稿》)。相較而言,石泉更多從近代化的思路出發,對李鴻章不乏恕詞。他推許李氏為“當時推行洋務工作之首要人物”,“故與清流士大夫之沖突亦最多,遂亦最成矢的”,同情其處境“甚為孤獨”,“彼以數十年應付西方列強與夫建設新式國防事業之甘苦經驗,對于人我實力之懸殊,自身軍備之弱點,實較同時當政諸人更為明了”,惟主戰士大夫“不能了解其意義”,于是猜測橫生,李氏遂亦“三十年來,日在謠諑之中”(19、61頁)。
凡論及清、濁流之關系,陳寅恪承認“錯綜復雜先后互易,亦難分劃整齊”,故提示“僅言其大概,讀者不必過于拘泥也”。今人如果不在“清流”或“洋務派”等概念名詞上過分糾纏,而從較寬泛的互動關系入手,或更能得其真相。若同光之交以二張(之洞、佩綸)為代表的清流人物,即以“知洋務”自許,較諸實際從事洋務事業者,視野非局限于因應現實需要的一艦一炮,主張“用人”“經武”并重,規劃更加宏闊。他們對待被外界奉為“清流領袖”的李鴻藻,多有“假借”和“挾持”之意,兩者關系近于“交而非黨”(借用李慈銘的話,一則“挾以為重”,一則“餌以為用”),與李鴻章反而多有互動,遠非如晚清世論“以罵洋務為清流,以辦洋務為濁流”那般疆界分明(說詳拙文《清流、洋務“各有門面”?》)。
晚清“言路”起伏盛衰之由,端在清廷導向。陳寅恪便注意到“清流”雖一度為上位者鼓勵,然“其所言實中孝欽后之所忌,卒黜之、殺之而后已,若斯之類,其例頗多”,故《寒柳堂記夢》辟有“孝欽后最惡清流” 專章,揭露不遺余力。石泉回憶陳師當年指導論文,談過“不少精辟獨到的概括性見解”,印象最深者即“太平天國后,清廷以慈禧太后為首的滿族統治勢力削弱,為保持其皇權,其方略通常是‘扶植次要的漢人實力派,壓抑、牽制最大的實力派”,具體表現先為“扶淮抑湘”,繼以扶植張之洞與朝內“清流”士大夫,從“實力”“輿論”兩方面牽制李鴻章等漢人地方實力派,復為分化漢人,“揚濁抑清”,“近代中國之所以總是不能形成強有力的核心領導集團以大力進行改革,亦頗由此”(《追憶先師寅恪先生》)。石泉明顯接受此說,在《晚清政局》中就“滿洲統治者對漢人新興勢力之猜防”“宮廷矛盾與朝臣黨爭”兩條線索大加發揮。
陳寅恪頗重視慈禧太后在近代史上的地位,認為“庚申之變”后五十年間“政治中心”正在“文宗孝欽顯皇后那拉氏一人”,然對其人絕無好感,歷數她“一生之行事”,不出“把持政權”以致光緒無嗣、“違反祖制信任閹宦”“縱情娛樂修筑園囿”“分化漢人揚濁抑清”各大端,而將“釀成戊戌、庚子之事變”“致有甲午之敗”“令晚清政治腐敗更甚”“遂啟北洋軍閥之一派,涂炭生靈者二十年”“終激起漢人排滿復仇之觀念”諸惡果一并歸焉(《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孝欽后最惡清流》)。聯想到陳三立詩文以“蛟蛇”“蛇龍之孽”譬喻那拉氏主持之政府(《述哀詩五》《祭劉忠誠公文》),下筆十足辛辣,反感溢于言表,則陳寅恪“記夢”之作一秉家訓,亦“家史而兼信史”特色之一端?
石泉也同意作為“北京朝廷之最高領袖”的慈禧“才力足以控馭群下于一時,而學識則遠不能相副”,“故其為政,因應敷衍,無所興革,所親信亦多淺識小人”,且認為甲午之際,“太后與德宗間,雖未必有猜疑之意,而因內外廷權利之事,對立之跡,蓋已顯露”(50、191頁)。從以新、舊或戰、和區分帝、后的立場出發,“宮廷矛盾”成為解釋晚清政治史的一條主線,并統攝“恭醇之爭”“南北之爭”等政治派系運作,這一解說模式在《晚清政局》已見雛形,而以近人林文仁著作集其大成(《派系分合與晚清政治—以“帝后黨爭”為中心的探討》,二00五年)?!段掏樔沼洝窞樘骄康酆箨P系的一大史料,石、林著作不同程度均存在誤讀。如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八月二十八日條:
(按:先談者為遣翁去津事)既而與李公(鴻藻)合詞吁請派恭親王差使,上執意不回,雖不甚怒,而詞氣決絕!凡數十言,皆如水沃石……
此處所“請”事,為“甲申易樞”后賦閑的恭親王奕重入軍機,以因應甲午時局。石泉認為“恭王之出山,實德宗與清流人士合謀以促成者也”,解讀所謂“上”,“自是指太后而言”(120頁),以此條證明帝后意見不合。林文仁注意到“翁氏日記中有其筆法”,稱慈禧多用“慈圣”“東朝”“皇太后”之類,則“‘上必稱皇帝而非太后”,但將拒絕所請解釋為“德宗雖意向明確,詞氣決絕,卻不甚怒,蓋作姿態與慈禧耳”,即“執意不回”不具實質意義,只是虛與委蛇的姿態,其目的仍在證明帝后矛盾。
“上”指光緒帝,而非慈禧,應可定論,唯光緒當時有否如此曲折心態,則甚可疑。戊戌時人有言“素知后帝不睦,變法非其時也”(費行簡:《慈禧傳信錄》),前述諸說,也是在知道戊戌政變結果后前溯甲午史事,帝后矛盾公開化、那拉氏政治形象負面化,都會影響人們看待戊戌前帝后關系的眼光。“后帝不睦”究竟始于何時?學界追溯往往過于隨意,無視早期帝后君臣交往模式的微妙性,扭曲甚至夸大矛盾。另一顯例為甲午十月十三日翁日記中“土木、宦官”二事,一般據字面義解釋為慈禧太后修建頤和園和寵信李蓮英,石泉指出“土木、宦官諸事之不洽清議,則尤昭然在人耳目,翁同龢且嘗言于德宗之前”(185頁),此后學者幾無例外地將光緒贊同下詔罪己視為針對慈禧的抗爭乃至羞辱。問題是兩宮關系究竟不和到何地步,以致翁同龢敢做出位之思、光緒要借罪己詔泄憤?有新研究認為,翁氏所謂“土木、宦官”,指明季的土木之變和英宗寵信宦官王振事,此論符合本人一向委婉的言事風格,同時以古論今也是晚清士人常見的言說方式,以明代土木、宦官諸事不寫入罪己詔來論證罪己詔之難作(楊雄威:《“土木、宦官”所指何事—甲午和戰糾葛中的帝后君臣與朝政批評》,未刊稿)?!巴聊?、宦官”究竟何指,盡可見仁見智,但避免從既定結果出發找尋“帝后君臣失和以及帝后黨爭的關鍵證據”,其提示確有所見。
“戊戌政變”是晚清史一大關節,也是義寧陳氏家族命運的轉捩點。陳寅恪直接論及近代史另一重要文章《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作于“乙酉孟夏”,即一九四五年初夏,已揭示“當時之言變法者,蓋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論之”,一是郭嵩燾、陳寶箴、張之洞等“歷驗世務欲借鏡西國以變神州舊法”,二是康有為“治今文公羊之學,附會孔子改制以言變法”(較早注意到張之洞等士大夫“改革傾向”的,另有陳恭祿《甲午戰后庚子亂前中國變法運動之研究》,一九三三年)。晚年回憶祖父湖南巡撫陳寶箴卷入戊戌政變,更為“二源說”提供了史實的支撐:
那拉后所信任者為榮祿,榮祿素重先祖,又聞曾保舉先君?!茸嬷?,欲通過榮祿,勸引那拉后亦贊成改革,故推夙行西制而為那拉后所喜之張南皮入軍機。(《寒柳堂記夢未定稿·戊戌政變與先祖先君之關系》)
長期以來,學界多以康、梁留下的史料為基礎,構建成當前戊戌變法史的基本觀點、述事結構和大眾認識。陳寅恪初讀吳其昌《梁啟超傳》,便意識到此書“多取材于先生(梁啟超)自撰之《戊戌政變記》”,梁氏“作于情感憤激之時,所言不盡實錄”,吳氏撰此傳時,“亦為一時之情感所動蕩,故此傳中關于戊戌政變之記述,猶有待于他日之考訂增改者也”。 至一九六四年與友人詩,憶及戊戌舊事,有句云“膺滂孫子慚才識,痛史當年待補刪”(《贈瞿兌之》)。(按:李膺、范滂為東漢“清議”代表人物,以“黨錮之禍”系死獄中,此處借指戊戌維新黨人,陳氏父子均為“維新變法人物”,因政變罷黜,陳寅恪故以“膺滂孫子”自居。)他處又多以北宋元祐黨人比擬維新黨人,如一九二七年《王觀堂先生挽詞》“元祐黨家慚陸子”,即以元祐黨人之后的陸游自況,《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再次引用此典,自謂“少喜臨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此時悲往事,思來者,其憂傷苦痛,不僅如陸務觀所云,以元祐黨家話貞元朝士之感已也”。少喜王安石,老同司馬光,正因為“新法”未改變事勢也,驗以事勢,乃有“車輪之逆轉”如退化論之感,這是陳先生所謂志士仁人“憔悴憂傷”之語?!皠h補”云云,當指下年開始撰寫的《寒柳堂記夢》,“弁言”有謂:“以家世之故,稍稍得識數十年間興廢盛衰之關鍵。今日述之,可謂家史而兼信史歟?”實則“痛史”成稿與否,尚在未定之天。
《晚清政局》敘事約至“戰后政局新形勢”而止,戊戌變法非本書處理的主要問題,不過石泉立論隱然也受到陳說浸潤,指陳“百日維新,表面如火如荼,實皆紙上文章”,“當時比較開明通達、贊助新政之大臣,對于康之孔子改制學說,亦幾一致不能同意,疆吏中之重心人物張之洞,且特著《勸學篇》,以矯維新人士過激之論”(261頁)。近年來一批歷史學家做出努力,在質疑、補充和修正康、梁話語方面,進展顯著,如茅海建利用大宗未刊張之洞檔案,全面刻畫戊戌變法的“另面”(《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二0一四年),馬忠文以長程的歷史眼光觀照榮祿其人,挖掘“甲午戰后的主張改革者”形象(《榮祿與晚清政局》,二0一六年),均可謂對于陳寅恪說的呼應。這一研究取向,實際也是糾正以前晚清史研究過于倒向清政府對立面的偏弊,而有意重建清末改革中“朝野共同努力”的實相,因為“變法”也好,“新政”也罷,畢竟都是體制內的改革,須得到體制內主要政治派系的參加或支持,方有可能成功。這大概也是石泉最初發愿研究“甲午戰爭中國之所以失敗”的“內政上之基因”的潛在關懷。這一切,皆造因于七十年前某一冬日中夜,一位年輕的學生在醫院陪侍因目疾致盲的老師,閑敘時坦率地說出—“對中國近代史感興趣”。
〔《甲午戰爭前后之晚清政局》(新版),石泉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0二二年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