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甘庵山鄉(xiāng)（十一首）

牧斯，本名花海波，1971年生，江西袁州人，著有詩集《作品中的人》《泊可詩》。

柿子樹

一個以前有墓的

陡坡上的柿子紅了。

大而紅。柿子樹是怎么長起來的？

以前每年都會斫，

看它不順眼就斫，故意斫。

柿子樹在我們那完全沒有地位，

就像我們，但我們覺得它更沒有地位。

它每年都瘋長，

跟黃荊、蘆萁一樣。

有時它們仨一起連斫。

柿子樹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只比刀快，比誰的刀快，

這時的刀快還是那時的刀快。

它生長在苦而貧瘠的土地上，

在墓上。可能和我們一樣只渴望春天，

不為成材。

花的教育

詩人們已到，正準(zhǔn)備討論，木桌上

空寂——

于是來到屋外，五月的山地，

都是以前發(fā)現(xiàn)不了或陶淵明

看見也沒引起重視的小花。

毛莨草叢中，地茄苗叢中，益母草叢中。

米粒、小眼情人似的花朵，幽靜而美麗。

我挑了長莖的毛莨草花、虎耳草花以及

苦楝子樹花，它們因黃、白、紫三色

而被放在一起。細(xì)密，溫柔，成捆。

然后除掉多余的枝葉及花蕾。

大家興奮地贊嘆十甘庵的山野。

而我到母親的咸菜缸叢中繼續(xù)尋找，

都是些分不出年代的舊器，盛一些

粗鄙之物。我發(fā)現(xiàn)一只老罐，

陶土的，眼熟，不知傳了多少代。

它低矮、破損，頸上有一個缺口

——這更為優(yōu)美，

它可從沒有盛過花朵！

于是，一件杰作誕生。

詩人們開始討論拉金與弗羅斯特，

這個上午，窗臺上，大瓣月季紅得沒趣，

只作為陪襯被安置在紅花釉瓶里。

替父親寫的一首詩

很想——替父親寫一首詩，從父親的角度，

他每天坐在十甘庵的小凳子上，八十多歲，

沒有朋友也不會走路。腦子里想些什么呢？

以此為中心，周邊都是他熟悉的山、樹，

數(shù)公里內(nèi)的田和土，怕是都種過的;腦子里

會想這里山麓和溪渠的名字嗎？附近村子里

同他有過關(guān)聯(lián)的人……情仇也罷，歡愛也好;

那些過去發(fā)生的事，如何評價呢？此生

不多了。是早就不想活了還是想再活一遍？

有遺憾嗎？有未完成的事嗎？作為一個

未有巨大快樂的人，未達(dá)光明之旅的人，

他砌的石墈，他挖的水塘，他開墾的地，

他會想到童年的事嗎？他的母親，他的祖母;

那棵被他砍掉我從未見過的樹，它枝繁的樣子，

它們掩蓋在記憶的煙塵里，就像給大蒜培土。

他是個獵手，會想起獵物留給他的眼神嗎？

他痛苦過許多次，會想起反抗嗎？那點燃

又熄滅的反抗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很有責(zé)任，

自小照顧姐弟，犧牲一切而無結(jié)果，奮斗，

什么都做過而無榮譽(yù)。這些稻禾、南瓜花，

后代無數(shù)輩了它們還這么開，那曾忠于他的

狗、牛、雞的后代，它們還是這么和善——

這些惱人的馬鞭草、青荊，還是長到屋邊來，

這些螞蟻、黃蜂，還想鉆墻縫;沒興趣玩了。

仍是這幾間老屋，泥土，要走的真走了，

想來的不多;還有一直欺負(fù)他們的山鬼，

嗷嗷待哺的山鬼，從年輕時就折磨他的山鬼

仍然沒有老。憤怒又回來，他們和好了嗎？

父親每天就這么幾十步，從老屋到新屋，

清矍的頭上發(fā)兒稀少，肉皮松弛，眼神昏聵，

迷離什么又未曾想起，失控的口水任自直流。

就在這山谷里

就在這山谷里，這田壟上，這陡坡上，

不幸和恐懼之間。

一只紅腹錦雞飛來，抓住崖壁上的青藤，

看了一眼沒人反應(yīng)后

躍入栗樹林……吳道子筆下的老者

在打苧麻。

聽不見他的聲音，

聽不見他與苧麻交流的聲音，

更看不見他的影子。

曾經(jīng)，我看見父親的影子，

父親兄弟的影子以及我們的影子，

在這陡坡上，這田壟上，這山谷間。

在這里勞作一上午就是一生，三生。

怎么也看不見他與他們的影子。

全是息壤的后代，樹木的后代，

石頭的后代，路的后代和房屋的后代。

河流是河流的后代，

我每天在那里濯足。

勞作之后在那里濯足，我想

先人們是怎樣在這里勞作的，他們

絕望到什么程度而不現(xiàn)身。

雙 橋

穿解放鞋過雙橋。

爛斗笠、舊籮筐、金枇杷也過雙橋。

紅楊梅也過雙橋，

嫩黃瓜、青辣椒也過雙橋。

大巴、黃牛、灰塵

也過雙橋。

不過雙橋就抵達(dá)不了。

過雙橋需要擠、靠和沖上去……

到了中心又分散出去。

走不了就住在橋頭旅社，

黑漆漆，看不清誰是誰。

什么都未確定，雙橋

是確定的。

雙橋下的藍(lán)天、鱖魚是確定的，

藍(lán)天是從我們那兒飄過來的，

青山、河水、魚……

都是從我們那兒流過來的。

它們在下面過雙橋。

仿佛走不盡，看不完。新事物

在浮雕上。

在石頭的紋理里。

然而我使用的

仍是邊緣知識。

人的一生，永遠(yuǎn)在外圍。

雙橋要消失，

怎么挽留

都在外圍。

外圍挺好。

多待一會兒

大家都待在原地，

在看牡丹，

在母親的菜園里夾園，看母親教我種植

不僅要種牡丹，

還要種大豆、玉米、蘿卜……

要學(xué)會夾園。要斫上好的毛竹，

以杉木為樁，要懂得夾園門。

我和弟弟忙了一上午（他也不能出去），

正好有機(jī)會，同母親

多待一會兒，因疫情而多出來的這一會兒。

世界變得凝固，這邊花兒正艷，

母親勸我們不要關(guān)心世事，

不要關(guān)心男女，

要關(guān)注人與動物的

倫理。不要犯下動物的罪行。

狗兄弟

一對青年黑狗，

它們的世界是嗅出來的。

它們對路上的小花、小草全要嗅一遍。

對奇崛與幽暗惴惴不安，

對廢棄的老鼠洞和鳥窩興奮地尖叫。

選擇的是一條以前經(jīng)常經(jīng)過的

荒徑。茅草好比參天大樹。

竟有人在此種上了飯豆，森森可人。

可是無法踏入從前的境地。

無法攀上峭壁上采藥，

斫下那高枝。

一對青年黑狗

對什么都感興趣，嗅過去嗅過來，又來嗅我，

英俊、帥氣高頻率閃爍腳尖與尾巴的

青年黑狗，

野雞是它們的黃金，

我是它們的大兄弟。

母 親

出去干活的母親，

每次都是滿滿的一大捆柴撿回來。

或者一大擔(dān)油茶籽、一大擔(dān)谷子挑回來。

但這一次沒有，

她捧著一大把雛菊和滿天星回來了。

房子里也鋪滿了月季和牡丹，

節(jié)日一般盛大。

記得她種地從來不種除莊稼以外的東西，

記得她從來都是鋤掉除莊稼以外的東西。

以前非常不理解，母親為何要鋤掉紫茉莉，

為何要鋤掉一年蓬、苦菜、當(dāng)歸和矢車菊……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讀起書來了。

年近八十，她在樹蔭下

讀《尚書》，

如同她當(dāng)年來到十甘庵的樣子。

黃 荊

沒事就斫黃荊，意煩就斫黃荊。

路邊的黃荊，手起刀落，

似雞頭滾地。雖卑賤卻生機(jī)勃勃。

其實沒有落地，是落在矢車菊和苦菜花上。

它同紫薇花一個科，一通猛長，

也不知有什么用，占據(jù)田埂和道路。

紫薇會開好看的花，有幾個月能看，

黃荊只能招鳳蝶，雍容但不詩意。

只是起了痱子，才會在母親的督促下

斫上一捆，放在裝滿熱水的盆里

洗澡，是為排毒。還有就是

每年端午，準(zhǔn)備了糯米，準(zhǔn)備了臘肉

和酒糟咸蛋，用布驚草溶解的天然堿水——

這堿水從何而來？就是斫許多黃荊

燒成灰，然后用這灰溶解沉淀出

天然堿水，再用粽葉包裹好有臘肉和酒糟

咸蛋的糯米，這樣咸淡相宜的粽子就成了，

這是黃荊最好的去處。

飲后詩

我躺下時有花開嗎？

母親說我酒后又在十甘庵大哭。

大概是緊攥著母親的手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曾想睡到父親的墓上呢，

那一刻十甘庵的鬼兒

我完全不怕。

我覺得我是它們的一分子，

與它們完全通靈。

大年初一，我又在十甘庵里打滾，

母親、秋連、兒子完全勸不住，

叫所有的人來喝酒。

不會喝的也要喝，

看不見的也要喝。

我先喝先醉，

相信，他們不會負(fù)我心意。

世事滄桑我們轉(zhuǎn)山

我?guī)麄內(nèi)マD(zhuǎn)山，

認(rèn)識一下我自認(rèn)為是好朋友的事物。

帶他們?nèi)プ咭惶宋易约阂膊粫?/p>

這么走的路。從十甘庵、歪嘴里、

老虎沖、苦塘，再到十甘庵。

這一趟務(wù)虛，只剩下詩的意義。

去掉了農(nóng)事，我以前艱難的記憶;

五月的某天，萬物競秀，花香滿徑;

我們走在鄉(xiāng)村的小道上，山路上。

看見農(nóng)事式微，山野蒼莽，

遠(yuǎn)古賢人，即將下山;

滿天的智慧，推給黃昏時的日落。

當(dāng)走到苦塘至我家后山的那一段，

我想起我小時候可怕的記憶，

自始至終，我保持警惕。

仿佛深入下去，就會找到人類的心，

仿佛深入下去，就會找到那具年輕鮮嫩的尸體

被漆黑的土箕蓋著。土箕像皇冠，

又像牢籠。少時

幾乎奪走了我的心。當(dāng)

我們從后山出來，嘩啦作響的事物不肯離身，

起先是荊棘、茅草，后來是

十甘庵十萬方的黑暗和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