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七
失效的契約
長沙警方公布了“貨拉拉女生跳車事件”的調查結果——去世姑娘為了節省搬運費用,前前后后自己一個人搬了15趟行李,讓司機沒能掙到這份體力錢。司機為了彌補虧空,提前接了下一筆訂單,然后趕時間抄小道行駛,引起了姑娘的恐慌,將身體探出車外,墜車身亡。
這個調查結果引發了劇烈爭論。在討論中,有這么一句話得到了廣泛的共鳴:“僅從調查來看,感覺是兩個生活不易的人相互毀滅的故事?!?/p>
相較于從目前通告中的只言片語拼湊出事件的全貌,將自己置于主人公視角去站隊,去判斷去爭論某一方的錯誤,我們更想去探究一下釀成這場悲劇的源頭。
如《奇葩說》辯手詹青云所說,就像許多難以界定的性侵案件一樣,雖然難以界定,但在法律上卻必須得下一個判定、一個判決,在沒有錄音錄像的情況下,我們無法真正還原出事件發生的場景,也就很難談及真相。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關于造成悲劇的原因,如果只聚焦單獨個體的因素,而忽略了事件背后隱藏的機制或系統性不完善,悲劇可能還會發生。
通過對貨拉拉的平臺規則的梳理,我們發現,當事人在那個時候的選擇,可能只是基于當時情境之下的一種利益考量與權衡,以及被更隱蔽的系統運作所裹挾的無奈。
這也是自去年“被困在系統里的外賣員”引發熱議,在已經被廣泛討論的算法、系統和零工經濟之外,我們再一次直觀看到的,高度逐利的“系統”是如何悄然將人異化、將所有人裹挾在其中,所造成的一種帶有互聯網時代鮮明烙印的“平庸之惡”。
最近,不少國家都出臺了各自的限權立法,旨在限制與規范平臺的權利,比如英國將Uber(一款網約車軟件)司機歸類為正式員工,必須納入社會保障;澳大利亞出臺的法案,要求臉書等平臺為新聞和原創內容付費。
原本我們對于“利維坦”(人類憑理性互相同意訂立契約,放棄個人的自然權利將其交付給更高級的,能統攝集體利益的力量)的討論,更多是聚焦于國家機器的層面,但在越來越多的領域,我們發現平臺和互聯網巨頭是全新的“怪獸”,原來的理論研究、制度設計與監管,都必須要進行更新與重新制定。
回到“貨拉拉事件”,在互聯網平臺競爭機制之下——為了搶占市場爭取用戶,往往大打價格戰,將價格壓至最低——其中復雜環節導致的成本與平臺責任,則轉嫁到了司機與消費者的身上。
以貨拉拉為例,司機單純運輸貨物的收益與普通打車的價格相差無幾,但卻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成本(裝貨、卸貨)。在這種情況下,明面上的平臺規則,沒能讓司機得到應有的報酬,基本“賺搬運費”便成為一條隱形的規則,這就需要雙方的協商甚至拉鋸與爭吵來進行,這無疑就增加了許多不確定性,為之后的問題爆發埋下了隱患。
從契約的角度來看,這樣的契約就喪失了“參照點”的功能,讓契約雙方都陷入到了彼此不滿的情緒之中。
平庸之惡
在“貨拉拉事件”之后,許多人想到了2004年的電影《撞車》,不僅是因為情節類似,更多時候,我們發現,偏見與沖突,正是在無形中一點點累積起來的,又可能形成超出想象的蝴蝶效應。
豆瓣用戶@Fantasy寫下了這樣一條短評:“在美國生活后對片中的情節感受更深。我們知道種族歧視不好,知道自己也是所謂的‘弱勢群體。我們明明做人都恪守準則,但還是有人對黃種人有偏見。當我們在努力為自己這個種族正名時,也總會有同胞在拖后腿。生活就像撞車,有因不一定有果。”
這不禁讓我想到,曾經有一個概念被廣泛討論,那就是“平庸之惡”。在“貨拉拉事件”中,當契約的“參照點”失效后,當事人在那個時候的選擇,很可能不一定完全理性,他們只是被當下的利益,被更隱蔽的系統運作所裹挾罷了。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帶有互聯網時代鮮明烙印的平庸之惡呢?這種平庸之惡,他不是主動地要去傷害人,或者從傷害當中得到快感。他只是無感,只是對這種惡沒有知覺。
“系統”問題
關于貨拉拉的問題已經在互聯網上有過諸多討論,其實平臺規則的不合理、監管的失利,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所指涉的領域,也絕不僅僅只有外賣軟件、貨拉拉,被困在系統里的還有更多人。
只是在當下的生活環境下,當我們都習慣了追求效率,習慣了各類方便又便宜的服務,卻往往忽略了在方便快捷之下,各個系統和平臺的規則早已存在著廣泛的不合理。這個過程中所導致的不確定與摩擦,則轉嫁給了消費者與零工。
一次又一次的事件和討論,讓原本隱形的平臺與系統中的問題暴露出來,也讓越來越多的人去反思、去呼吁、去推動針對這些新的“利維坦”進行監管與優化。
不得不說,程序算法是相當了不起的技術進步,它建立在非常精準的數字化地圖之上。拿外賣送餐系統來說,面對成千上萬的各種送餐需求,其平臺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能計算出最優的行動路線。可問題在于,這些最優的行動路線有時候與實際情況是存在差異的,最優行動路線不可能即時更新,很難考慮像街道改造、道路臨時封閉、飯館出菜慢這樣的問題。
大數據很了不起,它已經考慮了紅綠燈、單行道這些基本的交通信息,但遠遠不夠,還有很多直接影響騎手的交通信息沒有掌握。所以,即使算法是公正無偏的,它也并不總能給出一個最合理的時間。如果我們盲目迷信算法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最終會造成災難性后果。目前,這個后果主要就落到了外賣騎手的頭上。
算法的目標不應該簡化為越來越精準,而是應該把目標定位成“有彈性”“有空間”“可以容錯”,讓大家利用算法的彈性來保證工作的順利進行。
然而,平臺設計者很多并沒有深入一線去送幾單試試,或者體驗不夠豐富和深入,系統設計的理念缺乏人文精神。與此同時,勞動力過剩和社會輿論氛圍已經讓勞動者的議價能力弱化,從而越來越不自知地、心甘情愿地陷在了系統里。所以,盡管具體的場景可能有所不同,但核心理念是一樣的:系統的設計需要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