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

摘 要:作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唐山皮影戲在操縱表演、雕刻造型、劇本唱腔等方面獨具特色。唐山皮影的文學劇本“影卷”主要為明清時期懷才不遇的落第舉子生員等文人階層創作,具有較強的文學性。在流傳過程中與當地的方言俚曲、民風民俗及其他姊妹藝術相互借鑒融合,經過民間藝人的演繹呈現出亦莊亦諧的藝術特色,唐山皮影戲影卷中傳統的十三道大轍和兩道小轍因其具有的民間性和生活化特征而展現出自然和諧之美,七字句、十字錦、五字賦、三趕七、樓上樓、大金邊、小金邊等唐山皮影所獨有的唱詞格律因程式化及適度夸張處理而獨具精巧靈動之姿。對唐山皮影戲影卷進行審美文化分析,深入發掘其作為明清敘事文學形式之一所具有的敘事和情感表達特質以及其作為冀東地區主要民間文藝形式所內蘊的文化基因和藝術特色,對于領悟其創作文學體現出的意識境界和重感悟品格,理解其作為民間文藝的寫意野趣和天人相諧的理想寄托,探尋民間文藝和地方文化的未來發展至關重要。
關鍵詞:唐山皮影戲;影卷;詞格;審美意蘊
一
魏革新在《樂亭皮影》中用根植于鄉土、勃興于金元、晚明盛清大發展概括了唐山皮影戲的流傳發展與演變,在論及其發端時主要引用了宋人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中“靖康二年正月二十五日,金人來索御前祗候方脈醫生、教坊樂人、內侍官四十五人;雜劇、說話、弄影戲、小說、嘌唱、弄傀儡、打筋斗、彈箏琵琶、吹笛等藝人一百五十余家,令開封府押赴軍前……”一段,但金人從汴梁掠皮影藝人北遷的歷史,后來的當地百姓和藝人是不得而知的。不過唐山皮影戲在明清之際,尤其是清代中后期的發展,在地方志中是有明確記載的。在《永平府志》(二十四卷-清乾隆三十九年刻本)歲時民俗部分記載有:“上元夕,通街張燈、演劇,或影戲、驅戲之類,觀者達曙。”《灤州志》(八卷-清嘉慶十五年刻本)記載有:“正月,至十四、五、六等日,凡城市鄉村多筑秋千為嬉;夜則張燈演影戲(用木板筑小高臺,后圍以布,前置長案作寬格窗,蒙以綿紙,中懸巨燈,乃雕繪薄細驢皮作人物形,提而呈其影于外,戲者各肖所提腳色以奏曲)。”清朝光緒年間的《灤州志》卷八《海陽竹枝詞》第三首云:“張燈作戲調翻新,顧影徘徊卻逼真,環佩珊珊蓮步穩,帳前活見李夫人。”通過以上幾段記述中涉及的唐山皮影戲演出情況和所需用具以及調式發展等內容,足見其在當時的興盛。
唐山皮影戲這樣一種大繁榮、大發展最典型的體現就是大量影班的出現,魏力群在《中國皮影藝術史》中論及清代冀東灤州影戲班時指出:“清道光年間,灤州地區皮影戲的興盛中心樂亭縣,由于地主豪紳時興辦起了影班,對于民間影戲班的發展影響很大,到清末民初,樂亭縣影班有四十多個,可謂盛極一時。”其中大型影戲班像楊寡婦班、慶豐堂班、崔家大班等在唱法、腔調、演唱劇目、“子弟班”人才培養等方面的創新是唐山皮影發展歷程中濃墨重彩的書寫。大量班社的出現以及各班社之間的競爭不僅促進了唐山皮影戲的宣傳和普及,而且帶動形成了皮影劇目創作的高潮,現存的有文字的傳統影戲劇目,多是在明清時期由一些文人墨客專門為影戲編寫的,劇本有唱念的全部文字,俗稱“影卷”,即所謂“經卷本”。常見于河北灤州等地,一般是用毛筆手抄的卷本,多為長篇連本卷。其劇情人物復雜、角色行當齊全、唱詞結構和韻轍多變,其中有各個角色對白和唱念之詞,演員需要在幕后看著卷本唱念,而且卷本中還有人物上、下場等動作的提示等。由于明清時的統治者重視戲曲宣揚教化的作用,傳奇劇本創作進入了一個大發展、大繁榮的階段。此時地處京畿的灤州,亦有一些不第秀才為娛心勸善或遣心消閑而專門為影戲創作了大量劇本,其作品詩文并重、雅俗共賞,能引人入勝,久演不衰,這對于灤州影戲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演員演唱與最初影卷文本之間的差別生動體現出了藝人的藝術創造,通過對現有典型演出劇目影卷進行分析,得以窺見影戲劇本的文學性向劇目演出生活化過渡的發展過程以及經過藝人再創造的影卷所體現出的民間性與生活化特征。詩有韻,戲有轍。皮影戲影卷中的唱詞是非常注重和講究韻轍的。唐山地區的影戲研究者和皮影藝人根據地區的方言特點將唐山皮影戲唱詞中的轍口歸納為包括工生轍、的西轍、天仙轍、堆灰轍、坡喝轍、交稍轍、佳花轍、人臣轍、丟休轍、鐵歇轍、撲蘇轍、江陽轍、排懷轍在內的十三道大轍,即老藝人們常說的“東西南北坐、俏佳人扭捏出房來”。以上十三道大轍是人們根據當地的語音特點在實踐中由詩韻簡化而來,自然流暢,悅耳動聽。唐山皮影戲里還有兩道小轍,即“小人臣”和“小天仙”。所謂小轍就是在唱詞中帶有“兒化韻”的字為韻腳,兒化韻常常使語言帶上一種細小、輕巧、親昵的感情色彩。多用于花小、花生等風趣人物。因此,在需要造成輕松活潑的氣氛以及表現愉快詼諧的唱詞中,就可以采用“小轍”。而在表現莊重、激昂的唱詞里則不采用。這些例子在唐山皮影戲的影卷中不勝枚舉,唐山皮影的影詞結構,歷來多有分析,魏革新《樂亭皮影》中有詳細的分析,張軍的《灤州影戲研究》也有相關論述。
除了上述提及的唐山皮影戲影卷韻轍豐富多變外,其影卷中唱詞格律同樣具有這樣的特點,其中許多詞格來源于民間說唱文學和當地的民歌俚曲。根據收集到的影卷和研究資料顯示,唐山皮影戲的唱詞格律有包括詩、贊、數板、硬唱等在內的近二十種之多,其中像三趕七、十字錦、樓上樓、大金邊、小金邊等唱詞格律更是為唐山皮影戲影卷所獨有的形式,充分體現出唐山皮影戲唱詞格律形式多樣、內容豐富、變化靈巧的特點。以下試舉幾例以作說明:
(一)七字句
吾今奉旨離京地,去到陳州查分明。
高懸明鏡照肝膽,鐵面無私要秉公。
(二)十字錦
頭層兵 藤排手 速速排隊,
二層兵 槍炮手 加上火繩,
三層兵 三股叉 叉挑日月,
四層兵 四棱锏 锏放光明,
五層兵 竹節鞭 鞭打上將,
六層兵 白銀槍 槍安紅纓,
七層兵 七星劍 殺人不見血,
八層兵 短刀手 刀掛紅絨,
九層兵 絆馬索 索絆人馬,
十層兵 弓箭手 腰掛鵑翎。
(三)三趕七
聞此言,吃一驚。
無頭無腦,冤事一宗。
有口也難辯,黃河洗不清。
眼里珠淚滾滾,心中好似油烹。
只恨婆婆設毒計,安心害我狠心胸。
(四)大金邊與小金邊
大金邊:
不表娘兒仨,再表程有義。
騎著驢,頓著轡。
可嘆我老程,時運真不濟。
自望自己說一句,
把難避,把難避,把難避。
小金邊:
敢來接榜文,一定有武藝。
未免不是發狂言,
混吹氣,混吹氣,混吹氣。
老爺奉敬他,酒飯管一頓。
原來這人油嘴多,
小光棍,小光棍,小光棍。
忽見一美人,恍的花了眼。
魂都飛上九重天,
身子軟,身子軟,身子軟。
聽我把她夸,句句要淑賢。
不用奉承一直說,
不走板,不走板,不走板。
唐山皮影戲的唱詞格律形式眾多,上述僅舉幾例其他地方皮影戲所不具備的獨特形式,其余不再贅述。
二
皮影戲雖作為民間藝術,卻不乏一韻一轍的考究。韻轍變換如行云流水,唱詞才會朗朗上口、流暢靈動,觀眾才能喜聞樂見。韻轍里飽含著民間藝人走南闖北一路上的風雨艱辛,凝結著勞動人民日升月落耕耘中的喜怒哀樂。可以說,在韻轍變化之中,能看到一個地域語言文化最精練而自然的表現,具有豐富而深刻的審美意蘊及情感表達。
(一)韻轍因民間性和生活化特征獨具自然和諧之美
唐山皮影戲作為一種起源于民間的藝術形式,針對的觀眾群體主要是當地百姓,所以通俗易懂、生活化表達是其最基本的要求和特點。這樣一種用地域方言演出的古老藝術形式“老呔兒影”,其質樸中透著俏皮的方言念白,長于抒情的唱腔曲調,配合著上下翻飛舞動的影人,美不勝收。韻轍之美源于冀東山河,寓于水土情義。唐山皮影戲的演唱本身就是豐富語言形式的一種,而語言的產生在于人與自然的不斷融合適應,體現這一過程的途徑便是冀東人民豐富的生產生活實踐與藝術創造。在長期的歷史演進中,冀東山河的形與神,經過人們的觀察和實踐,都自然而然地融入當地的語言特色當中。這樣的融匯過程便構建了審美的基礎,因而韻轍中飽含了山河之美、自然之美。或者可以說,皮影卷本唱詞的韻轍是十分貼合自然的,因此當其通過一定的表演形式展現出來的時候,讓人感受到的是一種流暢和諧、蘊含自然生活真趣的美。單單只是流暢和諧的語句是缺乏神魂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說著一方話,一方話含著一方情。韻轍流美,顯出的是一方水土滋潤養育這一方人的恩深義重,更顯出的是這一方民眾對生長于斯的水脈山梁的情深意長。情義涵于韻轍,韻轍彰顯情義。情義寓于人情,人情源于水土。有情帶義,賦予韻轍以骨肉之上的神魂,這樣產生的也恰恰就是百姓所期冀和熱愛的文藝作品。
語言的發展經歷了歷史長河的洗禮和錘煉,承載著厚重而綿長的歷史記憶,展現了獨具地方特色的歷史傳統。而韻轍就繼承了這種語言的歷史美感,無論是方言化韻腳的融合與應用,如《全家福》中佛保和薛建功對唱“中原也是人世界,誰還敢摘腦袋瓜。說罷回身就要走,薛建功斷叱把話發。幼子無知貪玩耍,不務正事想蹭滑”,還是俗語的押韻與合轍,如《陳巧云討封》中陳巧云和司馬興對唱“天生儀表多貴相,往下溜憋不住的咳。這么個人兒腳兒大,莫非穿的是套鞋。又見她坦然說話不發憷,侍立床頭俏又乖。……為何修頭不修腳,兩只腳可不賴呆……十二歲兩腳生瘡青又腫,就將腳帶禿嚕開”,都是歷史變遷中一點一滴積攢的文化內涵。韻轍歷史的美感與人的社會實踐活動密切相關,它總是能在不同的情境中引發人們別樣的情感體驗。
十三道大轍和兩道小轍口的靈活運用,使得唐山皮影戲演出劇目在劇情展開上更加跌宕起伏。不斷變化著的韻轍配合著一波三折的故事情節,層層推進,引人入勝。意涵豐富的一段段唱詞配合著皮影藝人飽含深情的唱腔與念白,將劇中人物的悲喜沉浮和盤托出,使得觀者也隨著劇情展開而將自己的人生際遇和情感經歷與之勾連,在歡笑與淚水中為之動容。情節變化中,韻轍轉換間,走近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皮影劇目,了解身處命運洪流之中艱難抉擇的劇中人物及他們所處的時代,你會發現那些歡喜、振奮、焦慮、痛苦、無奈,古今相通。劇中那跨越千年的時光如東逝之水,但它的氣息、風韻、血脈、理念已凝聚成浩浩蕩蕩、滾滾向前、無可阻擋的河流。它從歷史中來,配合著韻轍的展現帶給我們深深的感動。如《蓮花庵》中嵇廣仁“頭發漲,心迷糊。天旋地轉,看不清楚。體如篩糠戰,眼直不錯珠。忽然哈哈大笑,復又放聲痛哭”一段唱將人物內心的悔恨、悲痛等復雜心理配合著表演傳達給觀眾,使觀者頓覺人我兩難分,自己也隨之走進了劇中,感動落淚,受到了心理和生理上的雙重觸動。皮影藝術的美突破了演唱形式的界限,流淌在人們各個感官之間,直接呈現在人們的面前,使得人們感同身受,日后憶起驟然如在目前。當這種樸實的情感伴著一種具象的形式展現出來的時候,美也就自然地產生了。
在俗與雅之間,唐山皮影戲給觀眾以強烈的代入感,使觀眾得以舒暢地達臻一種和諧自然的意境。正是因為韻轍汲取了方言俗語韻腳美感的精髓,代表了當地百姓千百年來的勞動智慧,韻轍才實現了皮影藝術由俗到雅的華麗轉身。韻轍的產生和應用,使得皮影演唱自然動聽,富于音韻美和節奏感。謄抄在影卷本上那些寂然不動的文字因而獲得前所未有的生命呈現。生動的故事情節,人物的悲喜命運,隨著陣陣或動人心魄或牽引柔腸的聲腔,伴著投射在影窗上或吉祥瑞清或華麗厚重的翻飛浮動的影人傳遞到觀眾眼中和心頭,這樣唐山皮影戲所展現的故事便得到了美的延伸。人們在清朗夜空下,伴著陣陣微風,間有三兩聲草蟲鳴,合著靈動的韻轍,深深沉浸在劇情之中。家長里短富有農人意趣,史海鉤沉展現別樣人生,唱到歡欣時深覺鳴蟲亦與同喜,訴到悲情處只覺清風亦是悲風。在押韻合轍的作用下,詞句也似乎變得有了生命,帶給人們無限感動,這詞句背后,有燕趙義士的慷慨之風、唐山人民的浴血拼爭、冀東兒女的青春靈性。
(二)詞格因程式化及適度夸張處理具精巧靈動之美
詞格的存在使得影戲的表達有了規制,但并非限制住了皮影演唱的手腳。在唐山皮影戲中,詞格亦是豐富多彩,靈活多樣,意趣盎然,頗有韻味。如上所述,唐山皮影戲的詞格包括十字錦、五字賦、三趕七、樓上樓、大金邊、小金邊等多種形式,也正是有了詞格的存在,劇中人物的情感才能得以表現出來。一些詞格錯落有致,如花生、花小使用的大金邊和小金邊唱詞格式,這樣一種“五三五來七加三”的文武場伴隨數唱表演形式,旋律輕飄,曲調自然。又如因在七字句韻腳后邊出現不規則轍口句產生韻句重疊而形成的樓上樓,在演唱時通過藝人的處理,能夠將情緒表達推向高潮,表達感情豐富而強烈,常常出現意想不到的效果。一些詞格對仗工整,如七字句、十字錦、五字賦等,格律整齊,適合大段鋪陳敘事等應用,藝人們往往為了板頭巧、活潑靈動而加入襯字,如《青云劍》中王月英“自從遇見賊郎虎,識破行藏漏真名。反叛拿住我娘倆,打入囚車去獻功。命不該絕遇解救,最可憐母子分離各西東。高山住了好幾載,到處尋找小潛龍。上年得了真實信,他在那泗水關內聚英雄”一段唱。唐山皮影戲的唱詞格律形式眾多,各具特色,適用廣泛,精巧靈活。正因如此,整體演出劇目及劇中各色人物所表現出的情感和意蘊才能夠具有豐富多彩的呈現形式和表現方法。這種多樣化的表達便是把一種民間的審美訴求通過具象形式展現出來,也就構成了唐山皮影戲影卷詞格的審美意蘊。
這些詞格的產生主要源于人們平時的語言習慣,這就意味著,冀東影戲的影卷唱詞不是脫離日常生活的高高在上的文字游戲,也并非文人雅士的專屬文娛,而是一種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而又融入生活的獨特藝術形式。唐山皮影戲的詞格中蘊含了升斗之民的情感訴求,表現出一種平實的美、一種多樣的美、一種動態的美。無論是家庭倫理愛情婚姻的恩怨纏綿還是英雄兒女硝煙滾滾的保衛家園,抑或古圣先賢的除惡勸善,名士隱者的沖淡閑遠,俠義之士慷慨悲歌的無畏向前,它們無一不表達著冀東百姓對于一種理想秩序和生活狀態的美好愿望,而這種愿望也深深地以鄉土韻味的形式鐫刻在詞格之中,這便是詞格所蘊含的理想之美。
唐山皮影戲影卷詞格最大的特點就在于其結構上的別具匠心。有的錯落有致,長短之間,像山中灑落的清泉;有的工工整整,出落得像標致俊美的少女;有的似整非整,似散非散,像遠方綿延的山巒,隱現在云霧之間。詞格的不同形式給人以公正、大方、固執、剛勁、柔和、流暢、輕婉、優美、安定、平穩、傾危、動蕩、不安、完滿等不同的感覺,不同的結構展現了詞格不同的美感,換種說法,即格與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便是詞格的結構之美。
如同韻轍一樣,詞格也沒有脫離滋養它的冀東鄉土而獨立存在,這也造就了唐山皮影戲自己獨特的風格。唐山皮影戲影卷的唱詞格律承載著冀東地區厚重的歷史與文化,對于皮影的演唱技巧、聲腔的情感表達方式都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首先在詞格的形式上,它因襲了方言土語的表達習慣,融合了冀東方言中的發音方式,因而形成了不同的詞格。這種獨特性造就了唐山皮影戲影卷詞格的獨特價值,這種價值便是唱詞格律所獨具的地域屬性和文化品質。其次,在詞格的區分上,多樣的分類形成了不同的演唱方法,同時也蘊含了豐富的情感表達。一些詞格對情感的表達直擊心靈,情感在文字間流淌,展現得淋漓盡致,十分動人;一些詞格對情感的表達輾轉騰挪,逐步深入,頗具幾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讓人后知后覺,恍然大悟時發人深思,抑或莞爾一笑抑或潸然淚下。這種情感的傳遞,使得詞格自身不再局限于結構美的范疇,繼而延展到情感美的意境。
韻轍和詞格為唐山皮影戲烙上了獨具風格的印記,成為唐山皮影戲審美區別于其他地區皮影戲的顯著特征。韻轍和詞格之間,承載著地方的方言習語,蘊含著地方的風土人情,表達了地方百姓的美好生活愿望,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地方審美意趣最直接而具象的表達方式。但現實情況正如宋薇在《冀皮影戲影卷的審美文化分析》一文中指出的那樣:“中國敘事文學在明清時期步入成熟期。就文學理念、文學體式和文學表現而言,明清小說將敘事文學推向了極致,也鑄就了中國古典文學最后的輝煌。但影卷作為中國古代敘事文學及明清文學中的最后一部分,并沒有像明清小說那樣步入成熟期后走向輝煌。在民間,影戲雖然很長一段時間成為人們節假日和慶祝祭祀中不可或缺的文化享受,但其文字的魅力和意蘊并沒有被充分重視和挖掘,而是以逐漸衰微的態勢在民間演藝活動中自然地保留或遺失了。”
因此,搜集散落在民間的傳統唐山皮影戲劇目的影卷,對其進行韻轍和詞格的審美意蘊分析,對于重新挖掘唐山皮影戲的審美價值有著至關重要的現實意義。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娛樂方式逐漸多樣化,皮影等傳統戲劇形式正在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影卷韻轍和詞格的獨特作用也趨于消弭殆盡。然而這種獨特性和通俗性卻不會因為時代的變化而走向消亡。韻轍和詞格使得劇目內容通俗易懂,簡潔明了,膾炙人口。由于有著獨具特色的方言基礎,無論是傳統劇目還是現代劇目,都容易引起觀眾的共鳴,為這種獨具審美價值的藝術形式的傳唱和繼承打下了堅實基礎。
三
唐山皮影戲作為一種融合了操縱技巧、精美的雕刻工藝和長于抒情的唱腔音樂而形成的綜合藝術,在明清之際的發展和清末民初的繁盛過程中對于當時的各種文化藝術養分進行了可以稱之為集成式的繼承。魏力群在《中國皮影藝術史》中論及清代冀東灤州影戲時指出:“灤州影戲自創始至清代道光年間,雖然經過了三百多年的實踐,但發展一直比較緩慢。先是手敲木魚誦唱影經寶卷,間雜吸收弋腔。到雍正末年,才接觸昆曲,乾隆末年添加四弦琴,樂器增多,韻調動聽。”通過這段論述可以看出皮影藝術在佛教文化活動影響的基質上通過不斷吸收其他唱腔曲式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發展,結合唐山皮影戲的藝術整體我們更能發現其在演化發展過程中的繼承與借鑒。
第一,在延續以往“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刻以丑形”的基礎上,借鑒民間剪紙技藝、戲曲臉譜等其他藝術形式,在人物雕刻上虛實結合、真假相濟,通過夸張變形、飾以麗彩等手法彌補了影人喜怒難形于色的缺憾與不足。同時在雕刻彩簾子景片和場面道具時,吸收民間吉慶用語和典型民俗圖案,通過各種生活物象如花瓶、牡丹花、蝙蝠等將玉堂富貴、福壽雙全、平安如意等吉慶內容諧音雙關表現出來,不僅具有極強的裝飾性,且達到了“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傳統民俗寓意要求。雕鏤精細的皮影飾以象征五行的五色,表達出民眾天人相諧的美好祈愿,地方韻味十足。
第二,在唱腔曲調上,唐山皮影戲在木魚唱誦經卷的簡單演唱形式基礎上,吸收弋腔和昆曲等其他聲腔,結合地方的民歌小調、鑼鼓雜戲、評劇梆子腔、鼓詞評話等姊妹藝術,發展出了掐嗓演唱的富于變化、長于抒情、韻味十足的皮影聲腔,再結合上不斷吸收容納進來的笛子、二胡等伴奏樂器的配合,使得這一民間藝術形式更具藝術美感。
第三,從唐山皮影戲的文學劇本影卷創作上來看,懷才不遇的落第生員舉子們創作的影卷,內容上吸收借鑒了佛教經卷故事、明清傳奇小說中的優秀成分和詩詞曲賦等中國傳統士人文化內容,在演繹過程中又間雜以藝人自身的藝術創造,使得影卷講述的自上古殷周、歷戰國秦漢、魏晉、隋唐直至宋元明清的一系列無論是忠孝節義主題還是兒女情長的動人故事內蘊著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和人文關懷。
上述的無論是雕刻技藝、造型美學還是唱腔曲調、文學劇本層面的集成式繼承,使得唐山皮影戲這一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民間藝術形式經過滲化式的潛變實現了跨越式的轉型。唐山皮影戲的影卷韻轍、詞格、傳統唱腔曲調,是千百年來積累下來的這塊土地上先民看待世界的一種獨特表達方式,冀東地區民眾對于皮影戲的鐘情,正是愛其有一種清新之氣,自由之氣,欣欣向榮之氣。在生活中我們每個人能夠體會到的悲歡離合有限,所以要看戲。戲劇可以開啟我們的人生,開啟我們情感的面向,有時情感上沒有共同的體驗,我們則需要一個媒介來起興,皮影戲就是這樣一個載體。
唐山皮影戲在今天還有著一種深層次的歷史意義,無論你是否自覺,我們總是借助過往的經驗來理解當下并判斷未來,然而這一切并不是歷史之于我們的全部意義。我們的國家是一個缺少宗教關懷的國家,然而在我們的中華傳統文化里面,有一種類似于宗教的東西,它不是別的,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文化基因,尤其是藝術記憶,這其中有我們的童年歡笑、家族印記等等。正如李修建在《中國藝術的農耕特色》一文中所說:“中國人強烈的家族意識,使其注重現世幸福和家族綿延,儒釋道三教,以及一切有助于此旨趣者,皆可為我所用,兼容并包,體現出濃郁的實用理性和現世精神。”唐山皮影戲作為一種民間藝術正是如此,對于唐山人民來說,皮影戲就是他們獨特的文化基因和藝術記憶。這古老的傀儡敘事,這令人眼花繚亂的翻飛舞動的影人,這曲調悠揚的唱腔,文辭優美的唱詞,為我們喚醒的不應僅是關于一方舞臺的浮華記憶。唐山皮影戲藝術質樸和純真的表演形式,影卷的獨特敘事和情感表達方式保存了古老的民俗風情,更成為研究傳統哲學、美學、人類學、民族學、歷史學、民俗學、社會學、語言學等的重要途徑,被學術界視為“活文物”,有著極其重要的研究價值。從審美生活的橫向視閾與歷史文化的縱向思路去考察唐山皮影戲影卷的美學價值和歷史價值,從詩學和史學兩個維度分析其背后的美學精神與審美意蘊以及綜合整體所體現出的文化特色具有重要意義。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